第94章
澄少爺當時就看著祖父笑了,隻是那笑意冷徹心扉。
最後祖孫之間具體都談了一些什麼,鄺志林也無從得知,隻知道凌晨四五點鍾的時候,澄少爺終於答應讓手下的人放過了陸三爺,陸三爺灰溜溜將手裡北平的廠子全數上交給族裡,從今往後,每月隻能從公家賬上領取固定的分紅。
沒了陸家的龐大產業做支撐,三爺再沒有籌碼跟外面的人聯合起來鬥自己人。
老太爺一方面恨自己大勢已去,一方面更恨小兒子不給自己爭氣,要不是顧念著小兒子已是滿身傷,恨不得親手拿出鞭子狠狠抽他一頓,末了,老太爺讓自己的心腹連夜押著三爺回北平的協和醫院治傷去了。
剛好鄺志林守在門口,一行人出來時,他聽見老太爺冷冷對陸世澄說了一句話:“這個小姑娘不簡單,祖父隻希望你別看走眼。”
澄少爺插著褲兜從容下樓梯,眼裡一絲波瀾也沒有。
至此,鄺志林什麼都明白了。倘若澄少爺昨夜執意除掉三爺,以老太爺對小兒子的偏愛,勢必也不肯放過聞小姐,老太爺雖然身體衰弱,但他手裡還有許多得用的老人,隻要他想,有的是辦法讓聞小姐一家人受到傷害,哪怕日夜守護,也是防不勝防。
澄少爺怎願意因為陸家內部的矛盾連累聞小姐。
當然,這些事沒有必要讓聞小姐知道。
他隻含糊笑道:“陸小先生處理問題一向是能快則快,這次自然更不例外。總之我一大早過來,就是告訴聞小姐不必再為此憂愁。對了,適才就注意到聞小姐穿戴整齊,這是準備出門嗎?”
聞亭麗有點訕訕的,她何止是要出門,她還準備放棄這段關系連夜跑路呢。
她忙掩飾性地咳嗽一聲:“最近在拍戲,這方面我算是新人,早些到攝影棚裡去,說不定能學點什麼。”
鄺志林點點頭:“那就不打攪聞小姐出門了,正好鄺某也要趕去辦事。”
忽又想起什麼,指了指外頭說:“聽說聞小姐至今一次也沒麻煩過他們,其實聞小姐何需如此客套,他們本就是陸小先生為防著白龍幫騷擾派來保護聞小姐的,要用車隻需跟他們說一聲便是。”
聞亭麗笑而不語,鄺志林何等聰明世故,心知這關乎到女孩子的自尊心,也就適時打住了話頭。
送鄺志林出門的時候,聞亭麗含蓄地發問:“昨晚也沒好好謝謝陸小先生,就不知他今日忙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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鄺志林既不說“忙”,也不說“不忙”,隻笑答:“陸小先生送陸老先生上船後就會回到力新銀行接見各廠子的經理,聞小姐想找陸小先生,不妨直接打他辦公室的電話。”
送走鄺志林,聞亭麗自行回家,剛巧周嫂也抱著小桃子從裡屋出來,周嫂那張惶惑不安的臉,這會兒已是一團喜色。
“謝天謝地!真沒看錯陸公子。”
聞亭麗瞧見小桃子身上斜挎著一個布包,拉過來一看,裡頭滿滿當當全是玩具和朱古力,不免哧地一笑,剛才情況那樣緊急,周嫂也沒忘記把小桃子的寶貝都帶上。
“一大早弄得像逃荒似的。”聞亭麗把額頭抵住小桃子的額頭,衝妹妹做鬼臉。
小桃子並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剛經歷了怎樣一場思想上的“動蕩”,隻興奮得直拍手:“姐姐帶小桃子去南京玩。”
“誰願意弄得像逃荒呢。”周嫂在旁幽幽嘆氣,“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怪隻怪當初喬家人太瘋。不過小姐,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呀,陸先生跟喬先生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紀,一個是那樣,一個是這樣。”
聞亭麗悶聲不響回了自己的房間。
一進門就像昨夜那樣埋頭撲倒在自己床上,耳邊仿佛聽到“咚咚咚”的聲音,胸腔裡的那股悸動,無比新鮮,無比強烈,她有些無措,索性翻了個身看向天花板,眼睛亮亮的。
聽見周嫂輕手輕腳把那兩件行李送進來,她也沒動。
又聽見“噠噠噠”的聲音,直逼她耳邊而來,這才扭過頭,正對上小桃子黑葡萄似的的圓眼睛。
小桃子歪著腦袋觀察姐姐的臉,聞亭麗忍俊不禁,牽著小桃子的手下床開皮箱,把衣物一一放回衣櫃,又預備將包律師的那份合同藏回皮箱的深處,結果一個沒注意被小桃子搶了過去。
“姐姐的jie本。”
“這可不是劇本,快松手,小桃子,這東西可不能亂動,這是錢,是一大筆錢。”
小桃子一臉疑惑,她這會兒已經認得錢了,可這明明是一沓紙。
“姐姐什麼時候騙過小桃子?過些日子,姐姐就能用它換好大好大一筆錢回來,你要是把它撕壞了,可就什麼都沒了,沒有錢,姐姐過兩天拿什麼給小桃子買新衣裳和新鞋子?”
她好說歹說把合同搶下來,因為不放心,在小皮箱外面加上了三把鎖,確定萬無一失了,這才把皮箱重新塞回床下。
力新銀行。
陸世澄坐在辦公桌後,他的對面坐著曙光織布廠的劉老板,劉老板今日是為辦貸款而來,一來就在那兒侃侃談論著自己購買新機器擴大生產的計劃。
算起來,這是陸世澄今天上午接見的第四個客人。除了劉老板自己,力新銀行的兩位經理都明顯能感覺到陸世澄有些心不在焉。
每當桌上響起電話鈴聲,陸世澄都會立即將目光移過去,有一回瞧他們接電話接得慢了點,甚至親自起身拿起了話筒,隻聽一句又默然把電話交給他們,讓他們來應答。
二人素來喜歡這位情緒穩定的少東家,但面對這一極不尋常的情況,也是一句不敢多問。
劉老板對此渾然不覺,在那兒唾沫橫飛說了十來分鍾才打住,之後便一臉油汗地等待著。
在他看來,這位年少的陸公子再好說話不過,聽人說,去年有幾個大學老師辭去了學校裡的教職籌辦開一家燈泡廠,因手頭沒有資金,居然突發奇想跑到力新銀行向陸世澄求助,讓人萬萬沒想到的是,陸世澄竟真給這幾個博士放了一大筆款子。
當時他還嘲笑陸世澄是個毫無眼光的敗家子。
這一塊市場歷來為日商、德商和美商所壟斷,中國人拿什麼跟人家競爭?豈料僅僅花了一年時間,這家新燈泡廠就制造出了質量不錯且價格低廉的燈泡,命名“百姓之燈”,一經推出就廣受歡迎。
這一結局是劉老板始料未及的,這件事卻給了他極大的信心。比起那種空有一腔理想的空殼企業,他的曙光絲綢廠可是既有銷路又有機器,陸世澄沒有理由不給他放款。
滔滔不絕說了一通,陸世澄突然合上文書,站起身來同劉老板握手,劉老板正暗自竊喜,陸世澄卻用眼神示意柳經理送客。
柳經理不容分說把他請出去:“劉老板,請這邊走。”
他們幾個一點也不奇怪陸世澄會拒絕放款,這位曙光織布廠的劉經理前年趁四川軍閥作亂囤積了大量織布,織布市場低迷的時候,他坐地起價,不肯救市,如今市場回暖,又大量拋貨擾亂布價。
對於這樣隻顧自己不顧大局的“害蟲” ,少東家是從不手軟的,剛才之所以猶豫了一會,大概是在想要不要幹脆做個局把這毫無作為的廠子放倒。
“這位劉老板要是夠聰明,就該慶幸少東家最後放了他一馬。”
留下來的王經理對著陸世澄笑嘆。
陸世澄點點頭,但他沒興趣再討論劉老板,高效率地籤署了幾份文件交給王經理,抬腕看看時間,再一次把注意力轉向電話機。
也不知是不是他瞧得太認真了,電話竟然聽話地“叮鈴叮鈴” 響了起來,王經理想也沒想就幫她接起。
那頭是個女孩,用矜持的語氣說:“您好,我找陸先生。”
王經理正要答話,話筒就被陸世澄奪過去了,緊接著,陸世澄對他指了指門口。
【你先去忙。】
王經理忙不迭退出房間。
那邊沒能聽到回應,語氣有些疑惑。“喂?您好……”
忽像是捕捉到了這邊的什麼動靜,先是一默,隨即高興地說:“陸先生,是你對不對?!”
陸世澄習慣性地拿起手邊的筆和紙,預備回答她的一連串問題,陡然想起自己不論寫什麼聞亭麗都看不見,臉上的笑意不由一凝。
聞亭麗果然開始一疊聲地發問:“你的傷怎麼樣了?還疼嗎?”
陸世澄對著電話機,好幾次懊惱地握住筆,又一再地松開。
聞亭麗儼然覺察到了什麼,馬上換了個話題,笑道:“你在做什麼?剛才我在棚裡看到一份報紙有南洋公立大學的招生廣告,我就想起你了。”
她的嗓音漸漸低柔下去。
陸世澄默然緊攥著手中的話筒,他知道自己這時該對她說些什麼,可恨自己一張口,永遠隻是沉默。
他有些焦灼,有些沮喪,看看左右,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把王經理找回來幫他轉述一些話,但此刻他一點也不想把話筒交給別人。
可他又不想讓聞亭麗覺得他沒在認真聽,於是輕輕拉動手邊的椅子,讓她聽到他這邊的動靜。
聞亭麗果然一頓,旋即輕聲笑道:“你的辦公室真安靜,隻有你一個人嗎?真好,我們攝影棚整日裡鬧哄哄的。對了,我今天差不多六點多就能收工,我們這附近有很多家味道不錯的飯館,有寧波館子,有廣東菜,最難新開的一家四川館子味道尤其好,要不……”
陸世澄馬上在心裡對她說了一萬句“好”,卻沒任何辦法對著話筒說出來,平生第一次,他恨透了自己的啞疾。
聞亭麗的情緒卻不受影響,而是高興地說:“要不就四川館子吧,晚上六點半在我們攝影棚附近的四川館子門口見面,你會來對不對?我——我等你。”
她輕聲說道,自己有點不好意思,急急忙忙掛斷了電話。
陸世澄在那兒杵了好半晌,緩緩地放下話筒。
他心裡難過極了,頹然跌坐在椅子上,寂然良久,把王經理重新叫進來。
【讓鄺先生和路易斯大夫盡快過來一趟,還有那位善治喉科的謝主任,若他抽得出時間,也請他一並到我這來,我有緊急的事情要跟他們討教。】
第51章
聞亭麗對著三號機器前的鄧天星偷偷做鬼臉。
說好了下午三點鍾《時間的沙》劇組就把攝影棚讓給他們,沒曾想男主角鄧天星一再出狀況,遲到了快一個鍾頭不說,來之後又頻頻忘記自己的臺詞,以至於一場戲拍到現在都沒拍好。
再這樣下去,她鐵定沒辦法準時趕去四川館子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