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聞亭麗知趣地留在路邊:“高先生你們先走,我和小桃子在這裡等車行的車就可以了。”
一邊說,一邊彎腰用帕子幫妹妹擦手。
陸世澄看見這情形,下車打開這邊的車門,示意聞亭麗上車。
聞亭麗忙擺手:“謝謝陸先生,我們等一等就好了,我怕小桃子身上的零食弄髒陸先生的車。”
說完這話故意等了一等,卻半天沒等來陸世澄的回應,一抬眸,就看見他不動聲色看著她,目光裡竟有幾分探究的意味,這是陸世澄第一次露出這種表情。
聞亭麗心尖一顫,剛才她為了不上高庭新的車故意捏碎小桃子的巧克力糖球,料著陸世澄絕不會注意她這些小動作,可他分明已經把她的所作所為都看在了眼裡,可他沒有當眾拆穿她,而是盡量在人前維護她的面子。
她咬唇低頭,嘴邊卻露出一點笑意,再抬頭,陸世澄已然恢復了平日那淡然的表情,仿佛一切隻是她的錯覺。
他正色看著她,又指了指馬路邊的車行廣告,如果她不願意坐他的車,他可以幫她叫車。
聞亭麗不假思索帶著小桃子上車:“那就謝謝陸先生了。”
這下輪到高庭新不好意思了,陸世澄看上去比他還要潔癖,竟毫不在意這些小事,他搓搓手:“好了,這下可以出發了。”
上車後,聞亭麗表面上忙著幫小桃子拾掇,注意力卻全放在前座的陸世澄身上。
厲成英交給她的第一個任務,就是“不經意”把陸三爺暗中潛回上海的消息透露給陸世澄。陸三爺分明是有備而來,這次又有白龍幫的人幫他瞞天過海,看情形他們做得很成功,陸世澄這邊竟像是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其實要不是厲成英他們提前一個月在北平埋下眼線,也不能湊巧得知此事。這消息被瞞得越久,他們就越難以借助陸世澄之手對付陸三爺,所以必須有人盡快在陸世澄面前“走漏風聲”。
可是,陸世澄一向對他三叔的事非常警惕,究竟要怎樣說才能算“不經意”呢。
前座偶爾傳來兩聲紙張翻動的聲音,司機在開車,陸世澄心無旁騖翻閱著一份文件,聞亭麗坐直身子一看,那是高庭新剛才遞給他的【逸菲林遊樂場】興建計劃。
她悻悻然託起腮望著陸世澄的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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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得那樣認真,她臉皮再厚也不好貿然打攪人家做事。
不料這翻書的聲音引起了車內另一人的注意,小桃子默默在後座觀察陸世澄一會,仰起小臉問:“姐姐,陸先生……考大學嗎。”
聞亭麗心中一喜,忙假意捂住小桃子的嘴:“陸先生不用考大學,他大學都畢業了。”
小桃子驀然睜大眼睛,轉頭盯著陸世澄的後腦勺,滿臉疑惑地吐出一個名字:“湯生大夫!”
聞亭麗差點笑破了肚皮,小桃子知道的幾個大學生都是在慈心醫院認識的,例如被她叫成“湯生”的湯普生大夫就是前年剛畢業的,小桃子大約在疑惑同是大學畢業生,為何湯普生大夫比陸世澄看上去老這樣多。
她低聲笑著說:“他們倆的學科不一樣,湯普生大夫是醫科生,難免會顯老一些,而陸先生念的是經濟系,何況陸先生十五歲就上大學了。”
陸世澄微側過臉,像是有點奇怪聞亭麗對他的履歷這樣清楚。
聞亭麗赧然地說:“陸先生別誤會,我也是那晚在仙樂絲無意間聽見幾位學校的先生說起過陸先生的履歷,記得好像是……某位同學要考滬江大學的經濟系,湊巧就說起了陸先生也是滬江畢業的,可惜沒說幾句,那姓邱的就帶著一幫流氓闖進來鬧事了。”
她氣呼呼地嘆口氣:“一說起這事就來氣,那晚我們大家好不容易請到鄒校長出來過生日,結果差一點就被這幫人攪了興致,祝老板再三說有人包場了,邱凌雲卻說他們曹幫主要招待什麼北平來的貴客一個勁往裡闖。可我知道他是在瞎吹牛,因為他一聽說包場的是陸先生就灰溜溜帶人走了,可見這所謂的北平貴要,純屬子虛烏有。”
一面說,一面暗暗留意陸世澄的反應,陸世澄果然對“北平”兩個字很注意,因為他翻書的動作幾乎立刻就靜止了。
至此,聞亭麗心知再說下去就顯得刻意了,便適時打住了話頭,可這時,小桃子突然脆生生地說:“您為什麼不說話?”
聞亭麗頭皮一炸,小桃子又對著陸世澄指了指自己的喉嚨,轉頭問姐姐:“疼疼嗎?”
陸世澄轉過頭看著小桃子,面上看不出慍意。聞亭麗嚇得忙要捂住妹妹的嘴,這回是真捂。
小桃子卻早從自己的前兜裡掏出一樣東西遞給陸世澄。
“糖,周嫂吃糖就不疼了。”
聞亭麗定睛一看,那是她之前給小桃子買的羅漢果糖,前一陣因為周嫂有點傷風,她請湯普生大夫幫忙開了點西藥,周嫂吃過藥很快就見好了,嗓子卻時不時有點犯痒。劉護士長查房時老聽見周嫂清嗓子,就拿出一包羅漢果糖給她。
小桃子隻當周嫂的傷風是吃這糖吃好的,也鬧著要吃。
聞亭麗問過劉護士長這糖日常吃也沒問題,便帶著小桃子到附近的五洲大藥房買了一盒,但規定小桃子一天隻許吃一粒。
聞亭麗雖然及時捂住了妹妹的嘴,卻沒能攔住妹妹把手伸出去,一粒褐色的糖圓溜溜地滾到了陸世澄的手邊,繼而滾到中隔上,下一步就要滾落到他的褲腿上,幸虧陸世澄及時撈了一把。
聞亭麗不便再從陸世澄手裡奪糖,隻得打著“哈哈”笑道:“陸先生千萬別見怪,這是潤喉用的羅漢果糖,小桃子平日裡當糖吃的,您擱到我帕子上吧,當心黏手。”
她急急低下頭警告妹妹不許再亂說話,同時掏出帕子預備接過那糖。
陸世澄沒照做,卻也沒當著姐妹倆的面扔掉那糖,而是從衣兜裡取出一塊帕子把糖裹住,再將其放進前胸的口袋裡。
然後,他鄭重其事對小桃子點頭表示感謝。
小桃子雖被姐姐捂住了嘴,卻一直注意著陸世澄的舉動,見狀,她仰頭看看自己的姐姐,兩隻小小的胖手高興地拍了拍。
聞亭麗悄悄松了口氣,至少,陸世澄沒有當面輕賤小桃子的一片好意,恰在此時,車到了富春飯店門前,她抿嘴笑道:“小桃子平常可是把這糖當作寶貝的,病房裡誰要都不給。”
陸世澄下車幫姐妹倆開了車,徑直朝飯店內走去,聞亭麗道聲謝,看看左右,並未看見高氏兄妹的車,這飯店她又不熟,隻好牽著小桃子跟在陸世澄身後向裡走。
一邊走,一邊小聲叮囑妹妹。“這裡是飯店,我們小桃子是淑女,待會吃飯的時候要注意禮儀。”
小桃子充滿期待地“嗯”了一聲。
“今晚表現夠好的話,過些日子姐姐就帶你去遊樂場玩。”
“小桃子乖,小桃子明天就去!”小桃子不依。
就聽聞亭麗耐心地低聲解釋:“姐姐最近沒鈔票呀,有錢了第一時間帶你去好不好?”
這些私下裡的對話陸世澄原想回避,無奈老是飄到他耳朵裡,突然好一陣身後沒動靜,他納悶地轉頭,原來是小桃子的鞋帶開了,聞亭麗蹲下去幫妹妹系鞋帶,她對待妹妹相當有耐心,一縷鬈發落在腮邊她也恍若未覺。
這樣看過去,原來她不說話的時候,也是帶著笑意,而且,她的額頂還獨有一個美人尖。
系好鞋帶後,聞亭麗直起身把頭發挽到耳後,一抬頭,才發現陸世澄立在前面,盡管他似乎一直望著另一個方向,但他明顯在等她們。
聞亭麗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忙牽著小桃子過去笑道:“您在等我們?抱歉耽誤陸先生時間了。”
陸世澄默不作聲繼續向前走,聞亭麗訕訕地要說話,忽聽見高氏兄妹的聲音。
“妹妹你看,這就是我今天跟你們說的大美人朱紫荷小姐,鄒校長,原來您跟朱小姐認識?”
聞亭麗順著陸世澄的視線看過去,就看見一位穿粉色洋裝的女郎俏生生立在臺階上。
一望之下,她幾乎有些挪不開眼,這女孩的那種標致,幾乎不能用言語來形容,別說飯店裡來來往往的男人看得眼睛發直,她一個女孩看了都心動。
“她是我一位同窗的女兒,當年她母親去了天津任教,我則留在上海。我這同窗這些年身體不大好,紫荷為了陪伴母親也甚少來上海。”鄒校長熱忱地介紹,“好在紫荷很給她母親爭氣,當初考進了南望大學,現在又在天津衛美術館擔任副館長,最近逢上館裡修葺,所以到上海來玩幾天。”
天津!
“這可不是巧了。”高庭新笑道,“朱小姐一位同學恰是我的朋友,我這朋友看我到處邀人參加比賽,就向我推薦了朱小姐,朱小姐是個爽快人,當場就答應了。我久聞朱小姐大名,她能詩、善畫,念書時還曾被評為南望大學的校花,這樣一位驚才絕豔的大畫家加入我們逸菲林的比賽,何愁不能引起轟動。筱文,大哥沒說錯吧?單憑朱小姐一人,就足以壓過滬上的一票校花了。”
高筱文瓮聲瓮氣地轉移話題:“咦,聞亭麗和陸先生怎麼還沒到?”
鄒校長發現了後頭的聞亭麗和陸世澄,忙衝陸世澄招手:“你來,這是朱紫荷,她母親當年跟我和你母親是同窗。”
朱紫荷很端莊地立在那兒,垂下眼睫微笑說:“我見過陸先生的。”
陸世澄微訝看她一眼,朱紫荷滿臉遺憾挽住鄒校長的胳膊:“看樣子,陸先生完全不記得我了。”
這話一出,陸世澄不得不重新認真打量她,鄒校長奇道:“你和世澄在何處見過?”
那邊,高筱文在聞亭麗的眼前用手劃了劃:“你在發什麼愣?”
聞亭麗的確在發呆,“天津”和“選美“這兩個詞早已攫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世上竟會有這麼巧的事麼?她定定望著朱紫荷,實在無法將這個端莊貌美的年輕女郎和白龍幫的細作聯系在一起,但厲成英那邊的消息好像從未出過錯。
“說起來的確隻遠遠見過一面,難怪陸先生沒印象了,前年我和你……”朱紫荷似乎嫻於應酬,很快就打開了話匣子。
聞亭麗果斷過去跟鄒校長請安:“校長好。“
鄒校長拉住聞亭麗的手:“正要問你呢,你今天早上給我打過電話?”
“嗯,我有件東西要還給您。小桃子,快向鄒校長問好。”
就這樣,聞亭麗不動聲色截住了朱紫荷的話頭,朱紫荷倒也不惱,轉臉打量一回聞亭麗,欣然問:“這位是?”
“我們學校的校花聞亭麗小姐。”高筱文笑嘻嘻說,“她也曾是秀德女子中學的校花。朱小姐千萬別被我大哥那些話給騙了。你瞧,我們滬上的校花可沒那麼差。”
高庭新氣得直笑:“你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亂!你這話叫朱小姐怎麼答?”
朱紫荷卻落落大方說:“受朋友所託過來湊湊熱鬧,絕不敢把高大公子的玩笑話當真。剛才看到這位聞小姐,我都慚愧到不敢主動跟她打招呼,還有高小姐,你不知道你自己也很美麗麼,你報了哪邊的比賽?這兩位漂亮姑娘是——”
聞亭麗秀眉微挑,奉承話誰都愛聽,朱紫荷自謙的同時不忘抬高對手,關鍵語氣還那樣誠摯,高筱文的敵意一下消減了幾分。
怪不得高庭新對這次比賽信心滿滿,這位朱紫荷小姐何止是“秀外”,更是“慧中”。
再開口時,高筱文的語氣果然和善了許多:“她叫燕珍珍,這是趙青蘿,她是我表親。我們四個都在務實念書,朱小姐要是在上海期間覺得悶,可以找我們玩,你和鄒校長也在此地訂了位置嗎,何不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