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聞亭麗無動於衷。
喬寶心嘆氣說:“亭麗,我不是要在你面前代我哥訴苦,我哥這樣痛苦也不單單是為了你,凡是有自由意志的人,都忍受不了這樣封建的家庭,此前我哥一直被我爹軟禁在書房裡,我也鬧不清我爹媽最後用什麼法子讓我哥死的心,但想必他們自己也清楚,這婚事一點也不牢靠,他們無計可施,隻能遷怒於你。”
聞亭麗冷笑:“難道把我趕出上海,你哥和你嫂嫂就能白頭到老了?!說來說去,不過是仗勢欺人罷了!”
喬寶心慚愧地低下腦袋,聞亭麗忽道:“寶心,你認識我們學校的米歇爾校長麼?你姆媽跟她是不是很熟?”
喬寶心點頭:“她經常來我家。她雖是英籍洋人,卻是在香港長大的,她跟我姆媽當年同在香港某間教會學校念書,隻不過姆媽一畢業就回上海嫁人,而米歇爾則一直念到大學畢業。據說米歇爾家境並不富裕,當初念大學的費用還是媽媽資助的,兩個人交情這樣深,米歇爾肯陪我媽胡鬧不奇怪。對了,你們學校現在怎麼說?難道就任由米歇爾針對你嗎?”
聞亭麗咬了咬唇:“她在學校待了不少年頭了,務實上上下下都對她風評不錯,再說,就算校董會明知米歇爾故意針對我,也不可能為了幫一個學生去反對副校長的意見,況且我違紀是事實。”
喬寶心握緊拳頭:“說來說去,症結還是出在我爹媽身上,我現在可真恨他們!出門前我剛跟我媽大吵了一架,可恨我那些威脅的話對她絲毫不起作用。我又去求我祖父,可惜我連他老人家的面都見不著,至於我哥和莉芸嫂嫂……婚禮一結束,兩邊的父母就逼哥哥嫂嫂去度蜜月,這會他們多半已在去澳洲的輪船上了。”
說到這裡,喬寶心苦惱地搓了搓自己的臉,眼睛忽一亮:“對了。剛才我在家裡看到我小表舅了,他聽說這件事,當著我姆媽的面,把我爹和姆媽好好嘲諷了一頓,我問小表舅有沒有法子,小表舅說辦法倒是有,但必須你親自跟他把來龍去脈說清楚,說完這話他就走了,亭麗,要不我們去找我小表舅幫忙吧?他一定有法子對付我爸媽的。”
聞亭麗張了張嘴,她相信,隻要她親自開口求孟麒光幫忙,他絕對會幫她把這件事處理得極其幹淨漂亮,而且不隻這一次,往後喬家人和米歇爾也都不會再找她麻煩。
但如此一來,她儼然又被一根看不見的線引到了懸崖邊,前方是極具迷惑性的美麗花園,隻要她意志力稍一薄弱,就可能放任自己跳下去。
其實早在邱凌雲找她麻煩的那一晚,她就看出孟麒光是個操弄人心的高手,這樣的人往往頗有城府,同時又富有魅力,她沒有把握應對這種危險的男人,為此一直有意避免跟孟麒光打交道。
上回已經委婉拒絕過孟麒光一次,所以這一次,他幹脆不再主動,而是等著她自己找上門去…他當真是人精中的人精,不,她不能去——
思量間抬頭,恰對上喬寶心充滿關切的目光,寶心眼裡的真摯和焦急,是斷乎作不了假的,聞亭麗心窩一暖:“不必找他,我已經想到別的法子了。”
“真的?”
聞亭麗“嗯”了一聲,比起孟麒光的道行,寶心的城府太淺,也太嫩,難怪會不知不覺成為自己表舅的傳話筒。
她心裡什麼都明白,面上卻什麼也沒說,隻抬手覆住喬寶心的手背,懇切地說:“寶心,謝謝你,謝謝你為了我的事專門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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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寶心從身旁的小拎包裡取出一百大洋塞給聞亭麗:“你現在一定很困難,你拿著這錢先應付一陣,等我自由些,再設法給你送錢。”
“用不著,快拿回去,我有錢,我家洋服店囤的那批貨折賣了一個好價錢,足夠我們應付個一兩年了。”
喬寶心卻非要把錢塞到聞亭麗的書袋裡:“你不拿,我就不走!”
聞亭麗無奈:“等我缺錢我一定會找你幫忙行不行?”
兩人從咖啡館出來,喬寶心憂心忡忡地說:“也不知道你的法子行不行得通,米歇爾既然要開除你,絕不會等到鄒校長回來再動手,我猜就是這一兩天了,這樣,我再去勸勸我姆媽,假如你的法子行不通,一定要趕快告訴我。你直接給陳艾莎打電話,她有法子聯系到我。”
聞亭麗立在街邊目送喬寶心的車遠去,一抬頭,眼看要天黑了。
低頭望望自己受傷的胳膊,又抬頭看看對面校門旁“陸氏捐贈”幾個大字,她硬起心腸做了個決定。
十分鍾後,她再次從學校禮堂裡的盥洗室出來,隻是剛才她的胳膊還好好的,這會兒紗布全湿透了,她忍痛叫了輛黃包車,徑自回到了慈心醫院。
不出所料,半夜就開始發燒,捱到六點鍾,胳膊已經痛到抬不來了。
聞德生的陪護在醫院裡做了好幾年,經驗已經相當老道,一看就驚呼:“聞小姐,你的傷口發炎了,快叫大夫幫你看看,這萬萬拖不得的。”
聞亭麗卻直接出門趕往惠群醫院。
下車後,徑直去外科病房,病房裡的大夫和護士對這愛說愛笑的小姑娘印象蠻好,笑道:“這不是聞小姐嗎?你怎麼又回來了?”
聞亭麗苦著臉:“我好像發燒了。”
醫護們忙去請上回那位姓廖的外科主任。
廖主任揭開紗料一看,傷口已經有了紅腫滲水的跡象,他直蹙眉頭:“怎麼才一天就感染成這樣?!你有沒有按時吃藥?”
聞亭麗沒吭聲,隻默默坐在那裡抹眼淚。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聞亭麗抽抽嗒嗒地說:“真難為前幾日鄺先生那樣關照我,可現在,真恨不得那顆子彈直接打穿我的胸膛才好,那樣我也就沒這麼多煩惱了。昨天我剛出院,學校裡一個副校長就誣陷我違紀,非要把我開除。我是一心要考大學的,假如書念不成了,我也不想吃什麼消炎片了,讓這傷口爛掉好了,”
廖主任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聞小姐不是在務實念書嗎?哪位校長要開除你?”
聞亭麗隻是心灰意冷地搖頭,廖主任欲言又止。
換完藥,護士過來給聞亭麗掛吊瓶。
在等待注射的空隙,聞亭麗借口要去洗手間,悄悄到外科主任門前轉了一圈,辦公室的門虛掩著,裡頭隱隱約約傳來細微的說話聲。
她躡手躡腳回到注射室,中午打完最後一針,廖主任仍舊未現身,盡管如此,聞亭麗心裡也已經有了五成的把握。
回到學校,迎面撞上趙青蘿和話劇社的一班同學,她們剛從食堂出來。
“好點了嗎?”趙青蘿迎向聞亭麗,“是不是為著昨天的事太焦心,不然好端端怎麼又燒上了?”
聞亭麗隻問:“米歇爾那邊有結論了?”
同學們面面相覷,趙青蘿懊喪地搖搖頭:“聽說已經在擬開除你的文書了。”
旋即又說:“不過你放心,鄭主任剛買了去北平的火車票,她打算這周末將你的事當面告訴鄒校長,我們的鄒校長一貫愛惜人才,絕不會讓你就這樣被開除的。”
話雖這樣說,趙青蘿的語氣卻並不篤定,那邊燕珍珍跑過來了:“聞亭麗,柳先生和教務處的陳先生正到處找你呢。”
剛到走廊上,就看見班主任柳苑華和上回那位兇巴巴的陳處長在門口說話。
柳苑華仍是一團和氣,令人沒想到的是,陳處長今日竟也是笑吟吟的樣子。
“等你半天了。”陳先生空前熱情,“恭喜聞亭麗同學,學校為了表彰你在上海青年話劇大賽中的表現,決定給你頒發育英獎。校方已在擬布告了,我先代表教務處過來通知你一聲,禮拜一米歇爾校長會正式在大會上表彰你。”
除了聞亭麗,在場的人都愣住了。
柳苑華笑著推聞亭麗一把:“怎麼不說話,是不是高興傻了?”
聞亭麗懸著的心徹底落了地。
她料的沒錯,那位惠群醫院的廖主任能夠直接聯系到陸家的人,廖主任面上不作聲,背地裡卻將她傷勢惡化的事告訴了鄺先生。
鄺先生那邊,則迅速做出了反應。
她的胳膊,是因為陸家的事受的傷,他們在她住院期間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無非是念在她受了無妄之災的緣故,但這也體現出陸世澄行事方面的一個特點:講體面。
如今,她這邊剛出院,米歇爾就要把她撵出務實中學,這無異於告訴惠群醫院的醫護人員,他們陸家嘴上一套,背地裡卻是另一套,這何止是在打鄺先生的臉,更是在公然打陸世澄的臉。
鄺先生不給她名片又有什麼關系,既被她看出外科主任和陸家關系不一般,她自有法子拐彎抹角將自己的遭遇轉告對方。
想到此處,聞亭麗由衷露出笑容:“謝謝陳處長,謝謝柳先生。”
禮拜一,禮堂照例召開訓讀會,雷鳴般的掌聲中,聞亭麗滿面榮光接過米歇爾頒發的小獎杯和榮譽證書。
這是務實的學生第一次斬獲表演類的大獎,臺下的師生們一個勁為聞亭麗喝彩。
米歇爾看著像昨晚沒睡好,膚色透著青灰,黑眼圈嚴重到粉底都遮不住,她努力衝聞亭麗綻放笑容,但聞亭麗覺得那笑比哭還難看。
但起碼這人不再冷冰冰,甚至稱得上和顏悅色。
聞亭麗在心中冷笑,社會是如此無情,但凡她成長的速度稍微慢一點,就要挨打。
才幾日,她已經學會利用人性弱點借力打力了。
她不禁在心裡默默哀悼,哀悼那個曾經一團天真的聞亭麗。
同時也在內心慶賀,慶賀現在這個全新的,越來越成熟冷靜的聞亭麗。
頒完獎,米歇爾柔聲細語囑咐聞亭麗:“往年都是陸老先生親自籤發支票,這兩年陸老先生不在上海,這獎項改由陸小先生頒發,你這邊沒問題的話,校方會幫你跟陸小先生確定具體的領獎時間。”
聞亭麗做出恭敬的樣子邊聽邊點頭,“哦對了。”米歇爾扶了扶鏡框,鄭重其事提醒聞亭麗,“陸小先生不太愛說話,去陸公館領支票的時候一定要注意這一點。”
這話分明有賣好的意味,聞亭麗的心情變得更加舒暢。沒猜錯的話,往後不管喬太太那邊怎樣相逼,米歇爾都絕不敢再刁難她了。
從教堂出來,她百感交集抬起自己的左胳膊,雖說無端受了一次傷,但能夠借著這次意外徹底解決掉最讓她心煩的大麻煩,也算值了。
她再看看手裡的“育英”獎杯和榮譽證書,喜悅從每一個毛孔裡鑽出來,扭頭對準身後的同學們,豪情萬丈地說:“這些日子承蒙諸位同窗的關照,我心裡不知有多感激,這禮拜末我想請大家吃一頓飯,時間和地點大家來定,請各位務必賞光。燕珍珍,平時你總嫌我小氣,這次你來代表大家點菜如何,我呢,去辦公室去請鄭主任和柳老師。”
同學們忙起哄:“聞亭麗,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真要讓燕珍珍點菜,這頓飯恐怕吃到明年春天都吃不完。”
最後聚餐的時間定在禮拜六的中午,地點在大雅樓。
除了務實的先生和同學,聞亭麗還邀請了秀德的黃雲老師和秀德的幾個好朋友。所有應邀的人當中,隻有喬寶心被家裡扣住趕不過來,盡管如此,兩校的人加起來也坐了足足三大桌。
包間裡熱鬧非凡,聞亭麗動情地向三位老師舉杯:“承蒙幾位恩師對學生的關照,學生我——”
本是極歡喜誠摯的強調,一開口卻莫名哽咽。
黃雲忙說:“莫哭莫哭,這樣的好日子,應該高興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