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黃雲今年才二十五歲,自女子師範大學畢業後便一直在秀德任教,她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平日最維護自己班上的學生。
她低頭默坐著,啞聲嘆了口氣:“老師早就猜到你一定是有什麼急事才沒來,為這事,我一整天都在跟學校抗訴,下午我又從汪主任口裡知道你家裡出了大事,再一次去劉校長處斡旋,可是校方堅決不肯松口,剛才甚至警告我,學生違紀老師本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假如我繼續為你抗辯,校方會考慮連我一起開除。”
聞亭麗一駭。
“這件事太不合常理,走,老師同你一起去找校長,倘若他們真要連老師一起開除,大不了我換一家學校任職。”
等她們趕到校長辦公室,卻連人都沒見到,黃雲還要去校長家當面說理,被聞亭麗一把拽住。
“我想,校方是認真的,這一去,說不定真連累老師丟掉工作的。”
黃雲忿然道:“可是這件事非據理力爭不可!”
聞亭麗說:“假如據理力爭有用,先生早就幫我爭取到校方的諒解了是不是?行不通的,現在隻能試試別的法子。先生,您這邊有電話嗎,我想打兩個電話。”
一個鍾頭後,卡爾登咖啡館門前駛來一輛雪鐵龍洋車(注),門前的僕歐們顯然認得這輛車的主人,爭先恐後上前開門,下車的是一名四五十歲的貴婦,衣著雖不多麼奢麗,但舉止間隱然有一種盛氣凌人的氣度,下車後隔窗朝咖啡館的某個角落看了看,目光便是一厲。
婦人步入咖啡館,徑直坐到一個女孩對桌前。
“喬太太。”
喬太太不動聲色打量聞亭麗,隻要這女孩出現在人群中,自有一種寶光璀璨之感。在座的凡是男子,沒有一個不朝聞亭麗這邊瞧的。
真是個禍害!難怪兒子為她迷了心竅。
喬太太淡淡將手裡的玉色軟緞錢袋放到一邊:“你打電話給莉芸和寶心做什麼?聞小姐,我警告你!杏初和莉芸馬上就要結婚了,這當口你膽敢做出任何破壞他們感情的行為,喬白兩家都絕對不會放過你。”
就在一個鍾頭前,喬公館突然接到秀德一位女學生打來的電話,說什麼有個同學要離開上海了,臨走前想約寶心下午去卡爾登見面。
喬家的下人因為早得了老爺和太太的囑咐,忙在電話中婉言謝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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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料那女學生又說:本想約寶心和白莉芸一起喝咖啡,既然寶心不方便出來,那她隻好單獨約見白莉芸了。
喬太太聽了下人的回報,暗猜此事與聞亭麗有關,忙不迭打電話給白公館,白莉芸果然出門去了,喬太太越想越不放心,立即撇下手中的事務趕到卡爾登來。
可此刻對上聞亭麗諷刺的笑容,她才恍然大悟。聞亭麗想見的人根本不是白莉芸,從始至終想見的人就是她。
可恨自己竟不知不覺入了套。
她倒低估了這孩子的手段!
“你打算做什麼?”喬太太黑著臉,“你不會以為單獨跟我見一面,我就會被你打動吧?告訴你,就算沒有莉芸,我們喬家也絕不可能同意杏初跟你在一起!”
“誰要跟你兒子在一起?”聞亭麗冷笑道,“今日我來,是想告訴你們姓喬的,兔子急了還咬人,凡事別做得太絕!”
第7章
這會兒天色已不早了,夕陽從玻璃窗外透進來,恰照在喬太太的側臉上,她皮膚遠比同齡人細膩飽滿,但嘴角和眼角還是顯出了不少憔悴的痕跡,越是光線刁鑽的地方,這種憔悴感就越明顯。
“喬太太平日裡沒少為家中的事操勞吧?”聞亭麗凝視著喬太太,“也對,聽說二房和三房為了對付長房暗中使了不少勁,喬老先生早就對你們長房不滿了。”
喬太太獷悍慣了,起初隻冷硬地看著聞亭麗,聽到最後一句話時才冷笑道:“這些話你是從哪聽來的?”
聞亭麗拿起銀勺舀了舀:“喬杏初自己告訴我的,他還說,這些年伯父因為投資失敗已經讓喬家賠了不少錢,假如他連婚事都忤逆祖父,長房日後一個子兒都分不到,所以,喬老爺和喬太太應該比誰都害怕這樁婚事成不了。”
喬太太眼角一跳:“你這是在威脅我?”
她的目光瞬間鋒利得像刀:“聞小姐,明人不說暗話,聽說昨晚令尊因為打架住進了醫院,今日你又因為曠課被學校開除,你可能以為這已經是你能遇到的最倒霉的事了,現在不妨明明白白告訴你,假如你們還敢賴在上海不走,將來還有無窮無盡的麻煩和羞辱等著你們!”
話音未落,面前突然掉落下來一根銀光閃閃的物件,喬太太戒備地向後仰頭,原來是一根項鏈,項鏈底下懸著一個桃心墜子,裡面是一張聞亭麗在學校舞臺演出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聞亭麗穿著一襲輕霧般的篷裙,那樣子朦朦朧朧美得像一幅畫。
聞亭麗譏诮地晃了晃手裡的鏈條:“這項鏈是當初喬杏初送我的,出自欣欣百貨某家法蘭西首飾櫃,全上海隻有這一條,盒蓋後面除了刻了我的名字亭麗,還刻有你兒子喬杏初的署名,假如讓白莉芸在婚禮當晚看到這條項鏈,你猜她會不會當場明白喬杏初有多愛我?”
喬太太不怒反笑:“一個破落戶的女兒,做事果然上不得臺面。你以為靠這個就能破壞得了他們的婚事?”
盡管如此,她還是不動聲色朝窗外射了兩眼,窗外喬家的洋車旁立著兩個穿黑短褂的保鏢,見狀衝喬太太點了點頭。
聞亭麗看在眼裡,諷笑道:“我勸喬太太別忙。這樣的禮物我手上還有好幾件,每一款都獨一無二,隨便一打聽就能知道是喬杏初送給我的。前幾天我本來打算將它們打包一起還給你兒子,託賴喬老爺和喬太太的福,一直沒能抽出空來,今日來之前,我已經將它們全託付給了兩位朋友,即便你們把我趕出上海,這些禮物依舊會在婚禮當晚準時送到白莉芸的手上。”
“那又如何?”喬太太嗤道,“你以為白莉芸不清楚杏初曾經跟你交往過?這幾日我們早已將始末緣由告訴了她,當初你是如何處心積慮接近杏初,又是如何利用寶心為你跟她哥哥搭橋,這些事情莉芸早已一清二楚,如今杏初已經幡然醒悟,寶心也再三保證日後交友會加倍謹慎,莉芸知道這件事之後非但不怪杏初,反而很同情他曾經被不三不四的女人蒙蔽過。”
“是麼?”聞亭麗一哂,“既然喬老爺和喬太太有恃無恐,今日為何來得這樣及時?剛才又為何動念要搶這根項鏈?想必你們很清楚,此時任何一個風吹草動,都會讓白莉芸立即改變主意不嫁喬杏初。”
“姓聞的!”
盛怒之下,喬太太重重放下手裡的咖啡盅,因為動作幅度太大,那暗褐色的水面立即震蕩出圈圈漣漪,可僅僅失態了一瞬,她便恢復了鎮定:“你小姑娘見識短,不怪你自以為是,其實對於喬家和白家這樣的人家來說,婚姻從來不需要用感情來做基礎,隻要兩個人成了親,一切都可以在婚後慢慢培養。何況莉芸不是個衝動任性的孩子,事關兩家的利益,無論此時你做出什麼行徑,都不可能讓莉芸再改變主意。”
說完便雲淡風輕地起身:“我就不該浪費時間聽你瞎講!”
卻聽到聞亭麗在背後道:“如果我告訴白莉芸:喬杏初打算一年後跟她離婚。彼時無論我在不在上海,他都會找到我帶我去香港結婚,不知白莉芸聽了這話,還願不願意嫁給喬杏初?”
喬太太猛地剎住腳步。
“看來喬太太不知道這事,”聞亭麗揚了揚眉,“喬杏初在香港跟人合辦了兩家紅酒廠,業務固然是剛起步,但一年時間足夠喬杏初在香港站穩腳跟。這件事他瞞著所有人,卻獨獨告訴了我,白莉芸隻需託人查一查,就知道喬杏初的確曾對我許下過這樣的承諾。她出於種種考慮答應這場婚事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婚姻隻維持一年又是另一回事。”
“他敢!”
“誰不敢?”聞亭麗輕輕一笑,“你兒子不敢,還是我不敢?你兒子若是不敢,此刻怎會被父親軟禁在書房?而我,一個已經被喬家逼到走投無路的人,又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的?!喬太太還不知道吧,這些事都是邱大鵬告訴我的,他一面向你告密邀功,一面將喬家的私隱到處散播,相信現在上海除了我,已經有不少人知道喬杏初說死也不同意這樁婚事了。”
喬太太死死盯著聞亭麗,聞亭麗毫無懼色地與她對視,喬太太目光中慢慢迸射出殺意,扭頭看看窗外,款款回到座位坐下。
“聞小姐打算如何把這話傳到莉芸耳朵裡?要不你現在就試試,走出這家咖啡館之後,你能不能順利見到你的父親和妹妹。”
“我都決定跟你們談判了,又怎會不提前做些防範。來之前我剛寫了一封信,這封信刻和那些禮物此刻都在我某位朋友手裡。”
“你的朋友?”喬太太幾乎要放聲大笑,“你秀德的那些同學和老師?你憑什麼認為她們有機會接觸莉芸?”
聞亭麗就那樣微笑地望著喬太太。
喬太太的笑容慢慢掛不住了,略一思索,臉色一沉:“你究竟找了誰幫你?”
“我隻知道這個人當晚一定會出席喬杏初和白莉芸的婚禮,平日要見到白莉芸也是輕而易舉的事。你防得了一時,防得了一年麼?”
喬太太戒備地想了半晌,突然松懈下來:“黃遠山?也對,我忘了那晚你在我們喬家出盡風頭了,她那麼想找你拍電影,說不定真會答應幫你的忙。可惜這孩子的父親跟我很熟,隻要我把話跟她說清楚,她是不可能被你利用的。”
說著輕蔑地剜一眼聞亭麗,“說來說去,不過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手段——”
拿起包欲再次起身,可聞亭麗隻是看笑話似地看著喬太太,喬太太不由眯了眯眼。
難道不是黃遠山?
那又會是誰?誰敢在這個當口冒著得罪他們喬家的風險去幫聞亭麗?!
聞亭麗慢條斯理擺弄著託盤裡的點心:“喬太太也知道我善於‘鑽營’,當晚你們喬家貴客如雲,我又怎會隻結交一個黃遠山。你不必費心找那人是誰,這個人極富正義感,一旦我這邊有什麼不對勁,就立即將東西交給白莉芸。紅酒廠的事究竟是真是假,白莉芸當場就可以驗知,沒有哪個女人受得了這樣的羞辱,白莉芸非但不會再嫁給杏初,還會自此將喬杏初視為仇敵。”
喬太太斷然打斷聞亭麗:“一個男人為了騙外面的女人跟他上床,什麼樣的話說不出來?杏初那是鬼迷心竅,眼下他已經瞧清了你的為人,那麼這所謂的一年之約壓根就不存在,莉芸是個分得清輕重的孩子,豈能被這些鬼蜮伎倆糊弄?”
“喬太太不妨試一試她會不會動搖。”聞亭麗綻出一個鮮花般的笑容,“越是在意喬杏初,婚禮當天看到這份禮物所受的刺激就會越大。坦白告訴你,假如我不是自顧不暇,我恨不得立刻把喬杏初說過的話告訴白莉芸,她值得一個真心愛她的男人,而喬杏初他不配!”
至此,喬太太終於兇相畢露,那恨毒的模樣仿佛恨不得當場將聞亭麗撕成兩半,聞亭麗幹脆拿著包起了身,喬太太臉色變了幾變:“站住!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想要什麼,喬太太很清楚。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最壞的結果不過是魚死網破!”
雖是輕描淡寫的語氣,卻是字字如刀,咖啡館裡仍在播放靡靡的音樂,桌邊卻籠罩在寒冬一般的冷冽氛圍裡,半晌,喬太太妥協了,從齒縫中擠出一句話:“你坐,有話好好說。”
“立即讓秀德校的方收回對我的開除公告,另外請幾位校董立即寫一封聯名信推薦我去務實女子中學念書。”
喬太太一嗤,虧聞亭麗想得出來,務實幾乎是本市最好的女子中學,當年由大名鼎鼎的陸家捐建,秀德對於聞亭麗來說已經是高攀了,她竟然還敢肖想務實?
然而聞亭麗的語氣是那樣明確,她並不是在開玩笑。
喬太太面露嘲諷:“首先,我怎麼知道你不是編瞎話在騙我,我還真就不相信你真有那樣一位‘朋友’。”
聞亭麗二話不說從書包裡取出一張泛舊的灑金朱紅帖子,請帖的日期是去年七月份的某一天,那日喬太太過四十五歲生日。
喬太太忙將視線移到“賓客名字”那一欄,可惜那上面已經被人用洋墨水提前塗掉了。
“這位朋友經常參加你們喬家的宴會,這隻是喬家送給他/她的其中一張請帖。”
喬太太陰著臉思索,她記得這場宴會,那時老爺的投資已經出現了危機,為了幫助老爺鞏固在實業界的聲望,喬家下貼廣邀名公巨卿前來飲宴,客人們遍及政、商、文藝各界,能拿到這張請帖的,在本埠地位不會低。
說實話,她剛才一度懷疑是寶心找了麒光來幫聞亭麗的忙。寶心歷來幫著她哥哥,而麒光又一向任性灑脫,若是寶心代聞亭麗向他求援,麒光說不定真有可能答應幫一個外人的忙。
可是真看到這帖子的一瞬間,她的信心動搖了。喬家有什麼大事小情,根本用不著給麒光發什麼帖子。那麼,這人到底是誰!
她緩緩將目光重新投注到對桌人的臉上,自己倒是小瞧了這個聞亭麗!
“瞧清楚了麼?這樣的帖子,我那位朋友的抽屜裡還有好幾份,全都是過去你們喬家一張一張親自送到他/她手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