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天色漸漸暗下,房間裡亮起了燈。
張玥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張鳶尾花油畫。
昏昏沉沉間,一度以為自己到了天堂。
“這是梵高的《鳶尾花》。”
張玥恍惚了十幾秒,才漸漸回過神,緩慢移動視線,看向坐在床邊的江瑟。
“胃是不是很難受?腦袋也很疼吧?”江瑟看著她淡淡道,“這些後遺症會持續幾天,幾天後你才能恢復如常。”
張玥沒吭聲,不知是因為難受還是因為不想說話,又或者兩者有之。
江瑟目光點了下枕頭旁邊的畫,說:“這畫是趙志成特地送給你的吧,畫這幅畫的畫家一輩子都活得很痛苦,可你看看他的畫,他有一個瑰麗到無與倫比的精神世界。生活有多痛苦,他對生命粲然的期許便有多強烈。”
她看向張玥,“是不是有點像張老板你的旗袍?活得那樣累,做出來的旗袍卻都那麼美,你送我的那件尤其美,隻不過關於那隻無足鳥,張老板你弄錯了一件事。”
她從紙箱拿出那本鳥類百科,翻到描述無足鳥的那一頁。
“這種鳥不是真的沒有腳,隻不過腳的構造與旁的鳥類不一樣,無法蹬地起飛,所以它們一旦落在平地上便再也無法起飛,但有一個地方它們能再次振翅起飛。”她指著書上的一行字,“懸崖峭壁,隻要棲息在這些地方,往下墜落時,它們便能借著凜冽的風起飛。越是陡峭的懸崖,越是狂暴的風,它們就越容易起飛。
“趙志成說你們是無足鳥時,或許隻是想同張老板你說,即便身處懸崖峭壁,即便底下是萬丈深淵,也能起飛,也能有鵬程萬裡。”
那時的張玥的確像是活在了懸崖上,底下是望不盡的流嵐霧靄與黑暗,隻要她松手一墜,便是粉身碎骨。
所以阿誠是希望她即便墜落了也能起飛嗎?
張玥動了動唇,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江瑟扶她坐起,喂她慢慢喝了半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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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半杯水落肚,她潤了嗓又不想說話了,隻定定看著江瑟。
江瑟問她:“你是怎麼猜到趙志成死了?”
心中的猜測從江瑟嘴裡得到印證,張玥很慢很慢地垂下眼,默了好半晌,才輕輕地說:
“阿誠如果真的逃出來了,他一定會回來,就算不能露面也會躲在一個可以看見我的地方。江小姐你是他綁架過的人,他看到你出現在我身邊,怕你報復我,一定會想盡辦法帶我走。
“可他沒出現,說明他根本沒逃出來。但他也不在監獄,要不然江小姐也沒必要來找我,直接去監獄找他便成。隻可能是,他死了。”
“你說得對,這的確像是他的作風。那這兩份合同,”江瑟從紙箱拿出兩份文件,“你知道是無效的麼?”
張玥怔愣抬眼。
見狀,江瑟笑笑道:“看來你不知道。舊區改造計劃後,蓮安舊區不會再有錦繡巷三十八號。我從來沒想過要將旗袍店還給你,就算沒有舊區改造計劃,我也會將這間旗袍店從你手裡奪走。原因你知道的,買下這間店的錢是趙志成綁架我的酬勞,你的確應該將這間店還有你住的公寓‘還’給我。”
“可是張老板,我接近你不是為了要報復你。”江瑟慢條斯理地將手裡的文件撕碎,起身丟進垃圾桶裡,“等從你這裡得到了我想要的線索,我就會拿出一筆錢投資在你身上,我是說,一筆幹淨的錢。”
“投資?”
“對,投資。”江瑟慢慢轉過身,看著張玥,“你做的旗袍充滿了靈氣,我想投資的是你這個人以及你傳承自你母親的這份天賦。以後不會有錦繡巷三十八號,但依舊會有‘張繡’。”
等她有了一個全新的生活,不再守著用一筆髒錢換來的店鋪,或許她會慢慢忘記趙志成,忘記那段絕望的過往。
這是她對死去的趙志成的報復,同時,也算是歸還了他從那兩人手裡救下她的所謂“恩情”。
她不允許自己對趙志成有任何一絲感激之情。
“你能為趙志成去死,為什麼不能為你自己還有你們家族對旗袍這門技藝的傳承而活?當初那麼執著地掙錢,不就是為了回來桐城繼承你母親留給你的東西,將你們張家的技藝發揚光大嗎?如果實在想死,”江瑟拿出紙箱裡那本關於旗袍的書,放在張玥手裡,一字一句地問她,“等何苗真正出師了再死成不成?你就隻想著下去陪趙志成,沒想過要陪你媽媽嗎?”
張玥垂下眼,看著手裡的書。
這是一本很舊的書,是她幾乎翻爛的一本書,也是她始終舍不得丟棄的書。
“一座燈塔碎了,就不能給自己建座新的燈塔嗎?”江瑟目光從張玥手裡的書挪開,平靜道,“我也曾經給我自己強行找過一盞燈塔。”
張玥舔了舔幹燥的唇角,問了聲:“你也曾經找過?”
“找過的。”江瑟緩緩一笑,“我那時畢竟隻有十六歲,再堅強再勇敢,也隻有十六歲。那件事過後,我會害怕煙味,會害怕閃電害怕雷雨。我甚至無法容忍別人觸碰我,別人一碰我,我會惡心會吐到胃抽搐,後來我遇到一個能讓我忘記這種惡心感的人,那個人就是當初將我從廢工廠抱出來的人。”
那是一種類似斯德哥爾摩的情感,她太迫切地想要治好自己,所以她拿陸懷砚當做她的救贖,她想著隻要得到他,隻要在他身邊,她就能好了。
十六歲的岑瑟於是開始徐徐圖謀。
他們那樣的家庭,從陸老爺子那裡入手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因為那時的陸老爺子能決定陸懷砚娶誰。
“後來呢?”張玥問。
“後來?”江瑟垂眸笑笑,“後來我發覺拿別人做燈塔就是在空中建樓閣,沒有根基的樓閣自然是隨時都會崩塌。我花了兩年時間認清這個事實後,決定不要這座燈塔了。人沒有燈塔怎麼就不能活了?非要找一座燈塔,為什麼不能自己做自己的燈塔?”
避風的港會被海水淹沒,背靠的山有可能猛獸橫行,一座脆弱的燈塔就更不必提了,一場暴風就能攔腰刮斷。
她那時對陸懷砚的喜歡其實是扭曲的,像鏡中月水中花,一旦認清這個人救贖不了自己,那份來得猛烈的情感自然去得也快。
“一個人經歷的所有苦痛,最終都隻能靠自己才能治好。我沒有你以為的那麼厲害,我也還在痛著。”江瑟掀眸看張玥的眼,“我的傷口還有一塊腐肉在,這塊腐肉一日不去,我一日不能好。但我知道隻要我抓住那個人,我就能徹底好。你不是覺得對不住我嗎?先幫我抓到那個人,到時候你如果還想死,我不會再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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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張玥醒來,晚上十一點,何苗匆匆趕來了醫院。
江瑟從病房出來,一抬眼便看到站在走廊盡頭的男人。來得倒是快,她十分鍾前才給他發的信。
男人雙手插在大衣的兜裡,靠著一扇半開的窗看她,目光深邃沉靜。
江瑟走近時,他問她:“餓不餓?”
“餓。”江瑟頷首,“我想去吃湯面,就上回那家東來順。”
陸懷砚笑:“又要去聽砚老先生和瑟小姐的故事?”
那日店裡的人因著他留在紅封背面的字,非說他是個上了年紀的老文化人。
好端端將一個28歲的青年傳成了個耄耋老人。
“那家店已經打烊了。”他牽起她手,邊往電梯走,邊笑著說,“今晚將就一下,讓砚老先生親自下廚給你做碗熱湯面。”
第45章 你在用眼睛操.我。
砚老先生這晚做的湯面, 比之上回他生日那晚做的湯面要更好吃。
熬得濃白的牛骨湯,切成薄片的牛肉再搭上一把炒香的酸菜,寒冬臘月裡, 這樣一碗充滿煙火氣的湯面最適合拿來祭五髒廟。
吃完面,兩人各自洗漱,又回到了床上。
陸懷砚的手臂橫過來時, 江瑟不由想起最初兩人睡覺都是隔著一臂的距離的。
興許是自小獨睡慣了,又興許是他們都不愛太過膩歪。第一次做的那晚, 他們睡的時候心照不宣地隔了些距離。
唯一一點勾纏, 是醒來時兩人交疊的手。
現在他越過那段距離,像上午一樣將她扣入了懷裡。
頭頂是他清淺的呼吸, 後背是他胸膛以及不斷入侵的體溫。
江瑟轉過身, 目光落在他線條冷冽的喉結上。
陸懷砚順著她這動作, 大手掌著她後背心, 用低沉泛啞的嗓子問她:“睡不著?”
他們上午從十點多一路睡到下午三點才醒,這會睡不著倒也正常。
江瑟說:“張玥應該不會再自殺了,至少現在不會。”
陸懷砚不甚在意地“嗯”了聲, 他對張玥的事並不關心。
“我沒想要報復她。”
陸懷砚依舊漫不經心地“嗯”了聲。
她便是要報復他也會站在她這。
當初他不知張玥與趙志成的關系,便心甘情願籤下了那份無效的協議來助她。
知道張玥是趙志成的愛人後,更是想明白了為何江瑟對那間旗袍店會有那麼矛盾的情感。
既厭惡又執著。
因為那是用趙志成綁架江瑟的贓錢買下的店鋪。
陸懷砚沒甚菩薩心腸, 他知張玥是個苦命的女子,但如若江瑟想要報復她,他不會讓旁人有機會用道德綁架她。
這世間就是這樣, 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 永遠不知有多疼。
說起大道理時, 人人都是菩薩。
當初他與陸進宗決裂, 旁人都說他狼心狗肺、心狠手辣, 在背後謗他辱他,他隻覺可笑。
那男人是他父親,韓茵便不是他母親嗎?
陸懷砚垂眸揉弄江瑟耳珠,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對張玥倒是仁慈,對我卻是比誰都記仇。”
“……”
江瑟耳朵那處格外敏感,別了別臉去躲他的手指,邊淡淡說著:“趙志成會殺死另外兩名綁匪,是因為張玥。”
陸懷砚“嗤”聲:“張玥還教趙志成做個良善人了?”
他眉眼冷淡道:“莫叔說從現場搏鬥的痕跡來說,是趙志成先攻擊他們。趙志成承認了,說他這樣做是為了獨吞贖金。”
從前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回想,倒是很慶幸這三人起了衝突鬧出點動靜,要不然他與莫叔不可能在二十四小時內找到江瑟。
也正是因為趙志成殺了另外兩個人,自己又受了傷,江瑟才能平安無事地等到他們救援。
為了贖金……
江瑟一言不發地閉上了眼。
陸懷砚見她沒說話,低眸看了看她。
她頭枕著他肩膀,眼睫靜靜垂著,神色瞧著莫名有些冷漠。
陸懷砚屈起手臂將她一攏:“今晚就這樣抱著睡?”
江瑟抬睫,對上他落下來的目光,“嗯”了聲。
他們就這樣相擁而睡。
陸懷砚先醒來,他半夜其實也醒了一次,被手臂麻醒的。
懷裡這位大小姐睡著了就不愛換姿勢,他怕一動就將她弄醒,隻好漠視那條麻到發痒的手臂,繼續睡。
這會醒來,還是因為手臂麻。
他慣是能忍,指尖都沒動一下,垂眸盯著她恬靜的睡顏,直到她眼睫輕輕顫動,隱約要醒來才抬起手,扯扯她耳珠,說:“手麻了。”
江瑟睜眼時還有些迷糊,反應過來後,就著半側身的姿勢,手肘一撐便坐了起來。
起來時一邊肩帶滑落,凌亂蓬松的頭發散落在肩上,她睡眼惺忪地看著他。
“幾點了?”
陸懷砚眸色一暗,不僅是覺得手麻,別的地方也一陣酥麻。
他別開視線,往床頭看了眼,“七點半。”
江瑟有些意外,竟然睡了這麼久。
兩人下床洗漱,早餐是在去醫院的路上吃的,順帶還給何苗和張玥各捎了一份。
進去病房時,何苗正扶著張玥從洗手間出來。
這病房是豪華單人房,何苗雖然昨晚在醫院陪床,但睡得不差,一臉的精神奕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