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這麼多年了,他還是這個樣子,有事責無旁貸,無事悄然褪去,連請功都懶得做。
聖人看著華美卻依舊空曠的宮殿,忍不住倒背著手轉起圈子來。
訓練有素的宮人們不敢出聲,也隻有他自己走動起來,聽著一下一下回蕩的腳步聲,才會覺得這裡還有點鮮活氣。
他在窗邊停下腳步,怔怔看著外面落了雪的梅花出神,也不知想到什麼,突然又興奮起來。
“朕要去給他們做主婚人!”聖人很開心的宣布,又轉過身來,滿面喜悅道:“兩位愛卿一定很高興。”
王公公:“……”
嗯,那兩位高興不高興的不好說,不過顯而易見,陛下您自己挺高興的。
第147章
王公公出來傳話的時候, 龐牧正死皮賴臉蹲在廖家準備蹭飯,廖蓁、廖蘅兄妹倆也在,那頭廖無言和董夫人低聲談笑,商議著婚禮細節。
室外寒風凌冽,嗚嗚咽咽吹得妖精下山似的,但室內卻溫暖如春。
屋子起了地龍,燒的暖烘烘熱乎乎的, 正中象徵性的擺著個小火爐,上面放著微微沸騰的水壺, 蜿蜒的壺嘴兒呼哧呼哧往外噴著白色水汽,既方便隨時添茶,又能叫北方幹燥的空氣舒適些。下面炭火裡還煨著香噴噴的紅薯、土豆、豆幹等物, 漸漸散發的香氣儼然已經蓋過了牆角數枝怒放的寒梅。
若照廖無言夫婦以前的做派,家中是決計不可能出現這些的, 可自打認識了晏驕, 這家人身上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都好像被消磨不少, 多了許多煙火氣。
如今聖人封筆,太學放假,難得案子也破了,沒了負擔的眾人歡聚一堂, 便由晏驕帶著做些外頭風雅人看來十分不上臺面的俗事。
廖蘅兄妹隨晏驕一起蹲坐在火爐前的小凳子上, 手扶著膝蓋,三個人六隻眼睛都巴巴兒瞅著,隻覺從未像現在這般難熬。
“小姑姑, 行了嘛?”廖蘅隱晦的吞了下口水。
晏驕用長長的竹筷戳了戳,嘆了口氣,“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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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身後拽過來一個小陶罐,將裡頭的毛刷又蘸了蘸,狠狠往豆幹和土豆上刷了層紅棕色醬料。
有幾滴醬汁順著滑下去,墜入炭火中濺起幾顆火星,在空氣中噼啪爆裂開來,伴隨著升騰的煙霧,一股香濃到近乎詭異的氣味迅速彌漫開來。
那豆腐也不知小姑姑怎麼做的,外頭一層硬殼,經炭火一烤便龜裂開來,露出裡面細膩柔軟的瓤兒,濃鬱的醬料蓋在金黃的殼子上閃閃發亮,又順著那些裂縫緩緩滲入……
已經是個翩翩少年郎的秀才公廖蓁飛快的眨了眨眼睛,不住地在心中默念: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晏驕換了雙筷子,把另一邊鐵絲網上的小魚幹也翻了個面,又撒了些用胡椒、花椒和辣椒等研磨混合成的粉末。
這魚還是廚房的人上街採買時,攤販做添頭送的,都不算大,可喜肉質細嫩,烤的酥酥脆脆,連骨頭帶肉一起嚼碎了吃,香的很吶。
她這一翻魚,也攪動了一池香氣,那邊廖無言等人也都無心說話了,無奈笑著搖頭。
董夫人抿嘴兒笑,主動幫忙問道:“還有多久好?我叫人燙壺酒。”
廖無言直接吩咐道:“去取梅花酒,最是應景。”
一聽什麼梅花酒,龐牧就習慣性的龇牙花子,不為別的,那什麼花啊草的酒真的太難喝了!
反正他是喝不出來什麼所謂的“悠遠”“清香”,更別提品味啥“風骨”的,入口隻覺滯澀,簡直像黑心店家上了一碗青草葉子水似的……
晏驕戳了戳小魚幹,覺得差不多了,取下來一條使勁吹了吹,微微用力撕成兩半,遞給兩個小的,“嘗嘗,魚肉補腦吶。”
雖然這個也實在沒多少肉。
其實去年廖蓁就能參加秋闱的,不過廖無言卻覺得他欠些火候,絕對拿不到好名次,就壓了一年,叫他今年再考。
不過晏驕也不敢問,這位狂人心中所謂的好名次究竟是什麼範圍……
“謝謝小姑姑。”
曾經一天到晚也沒個表情的廖蓁熟練的接了,連上面那點焦糊也視而不見,直接張口細細品嘗起來。
小姑姑總戲稱自己是野路子,做的東西隻講究一個痛快肆意,實在難登大雅之堂,可如今廖蓁卻覺得這實在有點像返璞歸真。
人是打從一出生便要吃東西的,所求不過果腹,可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修飾之風大盛,許多時候食客竟不知自己吃了什麼,更不知那食材原本應該是什麼味道的。這難道是真的風雅嗎?
但現在他吃的小魚幹卻不是這個樣子。
魚肉本來的腥氣被掩蓋的差不多了,又憑空多了炭火帶來的焦香,肉變得細膩、柔韌,合著麻麻辣辣的調料越嚼越香。
王公公被人引著進來時,看見的就是眼前這一幕:
除了晏驕,幾個大的都在酒桌邊談笑風生,桌上盛放菜餚的器具也被董夫人特意換成了刻意做出古樸痕跡的款式。如果他沒看錯,裡面放的是……小魚幹?
內心永遠活潑的晏捕頭帶著廖蓁兄妹蹲坐火爐前,齊刷刷抬起來的頭顱上,明顯沾著黑灰和因過於亢奮而染上的紅暈。
王公公忍不住低頭看看自己肩膀上堆疊的雪花,用力搓了搓被寒氣吹得發僵的臉,竟有些替聖人委屈起來:
看啊陛下,您一個人守著空洞奢華的宮宇嗟嘆時,這些人在圍爐夜話,快樂燒烤!
“快快快,”沉浸在復雜情緒中的王公公回過神來時,愕然發現自己已經被晏驕拉著坐下,右手掌心內已經握了筷子,“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好趁熱吃。”
王公公眨了眨眼,方才堅毅無比的心靈防線瞬間動搖:
這……來都來了……
到底是陪伴聖人長大的心腹,肩負使命的王公公略嘗了個味兒就忍痛放下筷子,一邊回味著口中外酥裡嫩的醬豆幹香味,一邊堅決的將杯盤碗碟都用力朝外推開。
他把聖人的意思說了,眾人俱是一怔。
聖人主婚……
且不說他到底在行不在行,關鍵是他老人家在,婚宴所有來賓估計全程都要繃著弦。
晏驕和龐牧對視一眼,下意識看向廖無言:這事兒是他操辦的來著。
王公公見狀也跟著看過去,臉上不自覺帶了點懇求。
他也知道這婚禮是幾家人差不多一年前就開始籌備的,沒準兒主婚人早就定了,陛下這沒打招呼就準備橫插一槓子,雖說對臣子而言是榮光,但其實也挺不地道的。
“我瞧著聖人好久都沒這麼高興過了。”王公公砸吧下嘴,抄著袖子嘆了口氣,“論理兒,這話原不該我這個閹人說,可幾位大人也都是陛下心腹,應當知道……”
他沒敢再多說,可未盡之意大家都明白。
當今聖人確實挺不容易的。
太後年輕時根本不受寵,娘兒倆都活的跟個隱形人似的,明裡暗裡沒少受了欺負,而先帝根本就懶得管。也就是後來有一回狩獵時,聖人想著太後的皮裘都舊了,後宮嫔妃每每都借此取笑,他就發了狠,想親手弄點好皮子,省下銀錢還能留給母妃打點。
沒想到他那樣拼命的模樣意外被先帝看見,竟陰差陽錯入了眼,再後來,去西北巡視時竟也順手捎帶上,然後就認識了龐牧。
後來為了穩固政權,聖人沒娶過一個心儀的女子,對外又營造出清心寡欲的形象,日子過得完全可以用寡淡來形容。
有時候龐牧私底下想著,聖人也才三十來歲,可偶然間流露的言行卻像極了那些行將就木的老人,麻木又冷酷,沒有一點兒鮮活氣。
足足三十多年啊,他好像還真沒經歷過什麼發自內心的快樂……
廖無言對聖人沒有那麼多私心,更多的還是從君臣利害角度考量,知道這事兒雖然不是明旨,而且似乎也是商量的意思,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商量和回旋餘地。
聖人親自主婚是無上榮光,代表了對成親兩家的肯定和看重,成不成的,都得成!
他用杯蓋輕輕刮了下漂浮的茶梗,看著那截小枝杈在淡黃色的水面上起起伏伏,突然抬頭衝龐牧笑道:“陛下果然明察秋毫,這是給你解圍來了。”
龐牧愣了下,心頭突然湧起一點不妙的預感,“莫非你定的是?”
主婚人一般由德高望重的親朋好友擔任,那麼掰著指頭數一數……
廖無言笑的如春風柔和,“正是我的師叔,刑部尚書邵離淵邵大人。”
原本該是他恩師最合適,但老人家幾年前就告老還鄉,聖人幾次三番下詔相邀都堅決不回京,更別提區區一個婚禮,也隻好作罷。
龐牧和晏驕:“……”
兩人沉默片刻,忽然齊齊轉向王公公,斬釘截鐵道:“就拜託陛下了!”
我們看聖人就挺好!
王公公心滿意足的回宮了,手裡還多了一個沉甸甸的食盒。
當天晚上,據說御書房頻頻飄出一股奇異的濃香……
王公公走後,廖無言沉吟片刻,寫了一封信,又叫了心腹人來,如此這般囑咐一番,直接打發去尚書府送信去了。
晏驕聽他的意思是讓邵大人照樣準備著,不由疑惑道:“不是說好了請陛下主婚麼?”
廖無言一臉無奈的看向她,再看看龐牧,“難不成你們真指望陛下?”
準夫妻兩個面面相覷,茫然的看回來,滿臉都寫著:難道不是嗎?
廖無言都給他們氣笑了,估計覺得是大過年的才沒說出不好聽的來,隻耐著性子解釋說:“主婚不是小事,陛下政務繁忙,約莫也沒多少時間準備,想必當日不過挑幾樣略說幾句走個過場罷了。”
這事兒肯定是聖人一時興起鬧的,下頭又沒人勸,又不好勸,所以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