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蓮姨面上尤帶著尚未散去的恨意和猖狂,可眼中卻已滿是恐懼。
對於死亡的恐懼。
她本能的捂住自己的脖子,卻阻擋不了鮮血從指縫中洶湧奔出,瞬間染紅了她的手臂和衣服,在地上匯聚成一汪小小的血泊。
她從喉間發出咯咯幾聲,突然伸出一隻手,死死抓住嫣紅的衣服,然後不情不願的滑了下去。
蓮姨死了,嫣紅瘋了。
她跌坐在蓮姨身邊,手裡還握著被血染紅的長簪,淚如雨下,哭的撕心裂肺。
“啊~!”
眾人這才先後回神,目睹這一幕的妓女們再次尖叫出聲,尖銳的聲音徹底將眾人拉回現實。
人犯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殺了人,那幾名衙役頭都大了,顧不得身上的傷,剛要一擁而上,卻見嫣紅已再一次舉起簪子,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勢刺入了自己的喉管,然後猛地拔了出來!
鮮紅的血水噴泉一樣從傷口處噴出,澆了離她最近的衙役滿頭滿臉!
“嫣紅姑娘!”晏驕上前一步,卻被聞聲從後面趕來的龐牧攔住了。
“來不及了。”
這樣的傷,即便華佗在世也無濟於事,龐牧的臉黑的嚇人。
若有蓮姨在,隻怕能替聖人揪出不少朝中蛀蟲,可現在……
是他大意了。
沒想到其中竟還有這諸多隱情,更沒想到嫣紅竟狠辣至此,不過短短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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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紅半趴在地上,隨著她的呼吸,喉嚨上的大血洞裡一股一股的湧出血來,混著臉上的淚,都匯成一片觸目驚心的痕跡。
她哭一陣,笑一陣,口中尤含糊不清的喊道:“魏郎,魏郎……”
魏郎,魏郎啊!原是我錯怪了你,也是我看錯了你……
我這一輩子,本就是個笑話!
嫣紅死了,臨死前,手裡還攥著那支發簪。
誰也沒想到,僅僅一眨眼的功夫,三名人犯就死了兩個。
而大山見嫣紅死了,竟也跟著發瘋,喉間吼出野獸般悽厲的叫聲,掙扎著往前爬。
回過神來的眾衙役生怕他也跟著死了,忙一擁而上,將本就被捆得結結實實的人又裹了一層,末了還專門弄了枷鎖套上。
——
橫跨多年的多起失蹤案終於塵埃落定,結果既在意料之內,卻也在意料之外,堪稱千頭萬緒。
龐牧率人從晚上忙到白天,又從旭日初升忙活到金烏西墜,總算勉強收尾。
考慮到搜出來的那人員名冊上還有本地知府,為防夜長夢多,龐牧當機立斷,命眾人連夜趕路。
啟程時城門都關了,圖擎親自上前叫門。
也就是直到這會兒,青町鎮的守城兵士們才知道,眼前這位看上去比他們上官還要威風凜凜的男人,竟就是新上任的縣令!
此一行俱都人馬精幹,饒是連日來的疲憊也掩藏不住強悍。圖擎雖然生的略俊秀斯文些,可他素來好冷著臉,這會兒又著急趕路,眉宇間更多幾分堅硬肅殺,令人不敢逼視。
打頭的兵士戰戰兢兢驗了文書,再偷眼去看後頭那位格外高大挺拔的縣太爺,但見對方騎著高頭大馬,身披月色,面容冷峻,宛如殺神在世,不由得兩股戰戰,連忙低下頭去。
一直等到大部隊走遠,隻剩下月色下若隱若現的滾滾揚塵,這才聽不知誰小聲嘟囔了句:
“娘咧,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打仗回來哩!”
第29章
夜色蒼茫, 高高的天上掛著半截月亮,慢吞吞的灑下一片銀輝, 與萬千星子一並照耀著下面廣袤的大地。
天涼了, 連蟲鳴也少了, 隻偶然有一兩聲粗粝沙啞的鳥鳴,合著被夜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樹影, 越發叫人毛骨悚然。
便在此時,遠處駛來一支馬隊, 月色下猶如一條蜿蜒遊動的黑龍,速度頗快的往平安縣城所在的方向駛去。
晏驕掀開窗簾,不出意外地又對上龐牧的眼,後者面露關切, “晏姑娘, 還不睡麼?”
晏驕嘆了口氣,搖搖頭,“大家都在趕路, 我也實在過於安逸了。”
車隊裡如今一共三輛馬車,一輛就是她現在坐的,剩下兩輛分別裝著張明、大山和重要物證。
騎馬自然無法入睡, 可大家都連軸轉了兩天了,都是血肉之軀, 誰不累?反而她後面沒出什麼力,這會兒卻蒙頭大睡去,總有些不好意思。
龐牧眼神柔和, “此案你厥功至偉,睡一覺又有何妨?”
晏驕笑了,才要謙虛,就聽他又道:“再說,你便是醒著也沒什麼用。”
厥功至偉的晏仵作:“……好吧。”
這是實話,不過……她努力睜著兩隻幹澀的眼睛,滿臉誠懇道:“大人,睡不著。”
她驗過無數具屍體,可還是頭一回眼睜睜看著兩條鮮活的生命在眼前流逝。
不管死者生前究竟做了多少惡事,這種生命逝去所帶來的衝擊都久久無法散去,以至於她現在一閉上眼睛,就是血紅色的噴泉從嫣紅脖頸中洶湧而出的畫面。
晏驕扒著窗口,下巴墊在手背上,“龐大人,你頭一回見到有人死去,是什麼感覺?”
龐牧沉默片刻,搖了搖頭,“記不清了。”
戰場上,哪天不死人?他早已麻木了。
晏驕也想起來這一茬,扯了扯嘴角,“倒是我說傻話了。”
“人固有一死,本也沒什麼,”龐牧單手控馬,往馬車這邊挪了挪,平靜道,“習慣就好。”
他知道這個姑娘不是怕鬼,隻是單純過不去這個坎兒。
龐牧忍不住回想起在邊關的那些日子。
那綿延的戰火肆虐,燒遍了幾國邊境的每一寸土地,搗碎了能看到的每一間屋子,毀掉了所有原本寧靜的生活。
餓殍遍野,屍橫滿地,每個人都陸續送走了他們熟悉的親人朋友,然後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誰又能送走自己?
曾經有一段時間,死人比活人還多。
想要活下來,就必須習慣。
“都過去啦。”耳邊忽然響起姑娘溫柔的嗓音,像一隻溫暖的手,瞬間將他拉回現實。
龐牧下意識看過去,就見晏驕正微笑著看著自己,“都過去啦。”
她又極輕極柔的說了一遍,如同寒冬過後,春暖花開,冒著嫩芽的草叢上方吹來的燻風。
“我隻是覺得你很難過。”她這樣說,眼神專注。
龐牧愣了下,然後就也跟著笑了,“是啊,都過去了。”
晏驕決定就地終結這個話題,便跟他說起闲話,又問這裡的冬天究竟有多冷,過年的時候大家都吃些什麼好吃的。
她問的事情東一句西一句的,有時跳躍性特別大,可龐牧都耐心回答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正說到有一回齊遠非要訓野馬,結果被踢腫了臉,一連半月隻能喝粥的事兒,龐牧自己笑的歡,卻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晏驕似乎從剛才起就沒有再回應過。
他扭頭一看,就見這個不久前還嚷嚷著死活睡不著的姑娘,已經安安靜靜的伏在窗口睡著了。
她本就生的好看,哪怕就這麼胡亂歪著,也有種獨特的氣質,好似悄然生長的竹子,既堅硬又柔韌。
龐牧飛快的看了幾眼,不禁唏噓,“都瘦了。”
瞧瞧那下巴尖兒。
不過現在他更擔心的卻是:道路顛簸,晏姑娘你這麼趴在窗框上……
龐牧還沒想完呢,前頭馬車的車輪就碾過一個小坑,整個車廂都跟著震了下。龐牧倒吸一口涼氣,兩隻手在空中慌亂而無措的揮舞了幾下,著急上火卻不知該從哪兒下手。
他曾以五千部眾抵御敵軍四萬人馬,絕境中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哪怕是在那樣嚴苛的環境,他也從未有過任何慌亂,可現在……
然後就聽“咚”的一聲,堅硬又柔韌的晏姑娘整個人都從窗子裡消失了。
龐牧的動作戛然而止:“……”
稍後,晏驕再次出現在他的視野中,捂著半邊紅彤彤的臉,睡眼惺忪,潸然欲泣:“疼!”
啊啊啊啊臉朝下扣在硬邦邦的車廂裡真的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