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周澍的第一場十萬人演唱會,他唱著很多年前寫給我的情歌,向他的新歡求婚了。
鏡頭掃過全場,也有一秒掠過我。
散場後我被人拽進車裡,周澍掐著我手腕,惡狠狠地問:
「你為什麼還要出現?你要什麼,到底怎麼樣才肯放過我?」
我想了想:「再給我三百萬吧。」
他輕蔑一笑,開了支票扔在我臉上:「我就知道你是為了錢。」
後來他追來醫院,紅著眼圈問醫生:「到底要怎麼才能治好她?」
我在旁邊嘆了口氣:「周澍,你很清楚,癌症晚期是花多少錢也治不好的。」
1
醫生把診斷書遞到我手上的時候,周澍正好打來電話。
我示意他先別說話,然後接起來。
說話的卻不是周澍,而是一道陌生的幹練女聲。
「唐容小姐,周澍現在正是事業上升的關鍵期,你能力有限,無法繼續再擔任經紀人的工作。」
「燃星公司會支付你合理的補償,也請你之後不要再和他有任何接觸了。」
她說了很多,始終不見我回應,語氣終於微微失態:「你還有什麼要求?」
「我想再見周澍一面。」
那邊忽然安靜下來。
片刻後,我聽到萬分熟悉的聲音,冰冷又漠然。
「答應她。」
是周澍。
2
離開醫院前,醫生再三囑咐我。
「唐小姐,你的癌細胞已經有擴散前兆,要盡快住院化療的。」
我輕輕應了聲是,把診斷書折好,放進包裡。
約好的見面地點,是一家酒店的頂層套房。
進門之後,房間裡凌亂一片,彌漫著不可言說的微妙氣味。
一陣強烈的反胃感湧上來,我衝進洗手間幹嘔了很久,幾乎把膽汁都吐了出來。
周澍站在窗邊,冷著臉看我:「你還要什麼補償,非得當面說不可?」
羅秋坐在沙發裡,探出腦袋來:
「唐姐姐,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一個經紀人,還想要多少賠償才算夠啊?」
她是周澍同公司的師妹,長著一張嬌俏的臉。
我看著她,有一瞬間的恍惚。
周澍兩年前剛和燃星籤約不久,就認識了羅秋。
小姑娘明顯對他有好感,但周澍那時候滿心滿眼都是我。
情況是什麼時候發生改變的呢?
好像是一年前的冬天,有天晚上周澍參加活動,馬上到他出場了,人卻在後臺遲遲沒出來。
我進去找他,看到他和羅秋兩個人在化妝師裡,羅秋背過身,整個人都被他圈在懷裡。
周澍正低頭幫她扣著頸後的項鏈:「你這香水是什麼味道?還挺好聞的。」
「睡蓮。」
項鏈扣好,羅秋轉過身笑著說,「師兄要是喜歡,改天我送你一瓶呀。」
說話間,她嘴唇若有似無地擦過周澍臉頰。
兩個人的動作一下子頓住了,曖昧的氣氛裡,羅秋抬起眼,耳朵和臉都紅通通的。
「唐容,盡快解決這件事,我們晚上還有活動。」
周澍冰冷的一句話,將我從往事拉回現實。
我竭力壓住心頭漫上來的疼痛,笑了笑:
「你之前開給我的價格,是給經紀人的。」
「但你心裡清楚,我們的關系不止那麼簡單。」
周澍反應很大,他霍然站起身,眼神森寒地盯著我。
片刻後,他終於放緩了聲音,對羅秋說:「你先出去,我跟她談。」
羅秋一走他立刻走到我面前,用力扣住我手腕:「唐容,你想毀了我嗎?」
曾經他看著我時,眼睛裡總是盛滿火焰般灼烈的愛意,如今卻隻剩刻骨的厭憎。
他好像恨不得能殺了我。
我艱難地扯了扯唇角:「你沒告訴他們,我們已經領證結婚了,是嗎?」
「是啊,我沒說。」
他握著我的那隻手越發用力,好像要讓我疼死,
「多虧了那張結婚證,不然現在你哪來的資格這樣勒索我,不是嗎?」
3
我想起兩年前,他帶著我去民政局領證時,說:
「從現在開始,我賺的每一分錢,都是我們的夫妻共同財產。」
「唐容,我真的,從十八歲起,就在盼著這一天了。」
那時候,周澍像一隻粘人的小狗,甚至去每場音樂節演出的時候,都要帶我一起。
可原來有一天,小狗也會回過頭來,反咬我一口。
我盯著他的眼睛,靜靜地說:「我要六千萬。」
他走紅的時日尚短,到如今,差不多就賺了這些錢。
給了我,之後的各項資金一定會周轉不開。
「不可能。」
他放了手,冷冷地盯著我,
「如果你真心想做個了斷,就把價格放得合理一點,我們再談。唐容,你沒自己想象得那麼值錢。」
我們在一起,整整十一年,從彼此微末之時走到現在。
如今他一句話就可以定性。
——唐容,別把自己想象得那麼值錢。
周澍摔門而去,我走到門邊,恰好看到羅秋撲進他懷裡,溫言細語地安撫他情緒。
她隻不過說了兩句話,周澍的表情一下子就緩和了。
他把羅秋抱進懷裡。
抬眼的一瞬間,分明看到了門邊的我,但吻落下得毫不猶豫。
羅秋軟綿綿地撒嬌:「輕點呀師兄。」
我站在房間裡,四周的氣味慢慢包裹住我,仿佛漫上來的潮水,帶來窒息的、瀕死的感覺。
其實我如今孑然一人,根本用不上那些錢。
隻是……我太難受,太難受了。
除了拿走這些錢,我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在不波及自身的情況下,還能讓他像我一樣不好過。
4
那天晚上的活動全程直播。
周澍和羅秋並肩走上紅毯,微笑著面對記者的詢問:
「二位如今同在一家公司,又是師兄妹,會不會好事將近了?」
羅秋羞澀地笑而不語,周澍則語氣平靜:「一切順其自然。」
「聽說周先生從前的經紀ťù₌人因為能力不足、中飽私囊,如今已經被辭退。」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也不想追究。」
我站在窗前,用發抖的手關掉了直播。
月光慘白地照進來。
那天晚上我又夢到從前。
我和周澍一直住在這裡,他寫了新歌,就會靠在窗邊,彈給我聽。
身後窗外,萬家燈火,而那些後來被千萬人傳唱的歌曲,彼時隻有我一個聽眾。
周澍說:「姐姐,你等我大紅大紫,開第一場十萬人演唱會的時候,我要在全世界面前向你求婚。」
後來他果然萬眾矚目。
第一個要丟下的人,就是我。
……
醒來時,胃部劇烈的疼痛折磨得我幾近昏厥。
陽光灼烈,卻驅不散寒意。
房間裡空空蕩蕩。
這麼多年,我身邊一直都隻有周澍。
唯一的朋友,也在大學畢業後就去了國外讀研,後來幹脆定居在那邊。
她不太喜歡周澍。
我們已經很少聯系。
我從床邊摔下去,蜷縮在床邊,痛得一身冷汗,喉嚨湧上的甜腥味很快彌漫到口腔。
周澍的電話就是在這時候打過來的。
「考慮好了嗎?」
他語氣裡透著冷漠和不耐,卻還在勉強忍著勸我,
「你錢要少一點,我痛快給你,早點結束,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這樣耗著,對你有什麼好處?」
「唐容,你說話。」
疼痛好一陣才緩過去,我慢慢坐起來,靠著床架,聲音急促:「好啊,那就一半吧。」
像是沒意識到我會這麼好說話,他愣了一下:「真的?」
「嗯,但你要回家一趟,帶上最開始那把吉他,唱首歌給我聽。」
我也不知道自己還在懷念什麼,可能是人快要死了,總是記掛著生命裡難以割舍的部分。
周澍回來的時候,我恰好在樓下。
他從車裡走出來,身邊還跟著羅秋。
我忍不住嘲諷:「感情就這麼好,一刻都離不開?」
羅秋挽著他手臂,笑容寬和而無奈:
「唐姐姐可能是年紀大了,當然不懂我們年輕人的情趣。熱戀期本來就是這樣的。」
我怎麼可能不懂。
我和周澍有過很長很長的一段熱戀期。
長到我曾經以為那是永遠。
5
周澍跟我上樓前,羅秋故意抓著他,在他白襯衫的領口留下一枚口紅印。
「早去早回,我在樓下等你。」
羅秋表情戀戀不舍,開口的嗓音也很甜,「晚點還要去濱海公園看落日的。」
她用這把嗓音,和周澍合唱了好多首情歌。
周澍點點頭。
上樓,周澍進門,在那張老舊的沙發上坐下,然後從背後取下吉他:「你要聽什麼?」
「《求婚》」
他動作一下子停住了,皺著眉,像看什麼怪物那樣打量著我。
不知道那一瞬間,他心裡閃過的是什麼?
會不會是十八歲的周澍和二十歲的唐容並肩坐在操場角落,黑暗裡他彈著吉他,每一個音都沒有錯。
唱完之後,他收起吉他,攬著我靠在他肩上:「這是我寫過最滿意的歌,送給我最喜歡的容容。」
可是現在。
半晌,他忽然冷笑一聲:「想打感情牌是吧?唐容,我告訴你,不可能,要聽,我彈給你聽。」
好端端的一首情歌,被他彈得支離破碎。
我不由得嘆了口氣:「你的唱功退步成這樣……反倒火了,簡直沒天理。」
他被戳中痛腳,差點從沙發上跳起來:
「你也配說這種話?那幾年我那麼信任你,把一切工作都交給你安排,結果呢?你的眼光和工作能力差勁成這樣。要不是脫離了你,我現在還紅不起來。」
一股腥甜湧上喉嚨,又被我硬生生咽下去,我看著他,點點頭:「對,我眼光是不好。」
「少廢話。」
他收起吉他,不耐煩地伸出手,「你的手機,拿出來。」
「幹什麼?」
「錢可以給你,過去那些照片和聊天記錄,我總要刪掉吧?」他挑了挑眉,「不然留著這些,讓你再勒索我第二次嗎?」
我把包拿過來,從裡面翻出手機,結果不慎把折起的診斷書帶了出來,掉在地上。
心跳幾乎停滯了一拍,很快我就發現自己的反應實在可笑。
因為周澍連看都懶得看一眼,隻是拿過我手機,把關於他的一切,連同雲盤裡的備份都刪了個幹淨。
其實他很清楚,我根本不會曝光這些。
因為我實在是怕極了和人無休止的爭吵辯論。
周澍剛有點名氣那會兒,曾經卷入一場抄襲風波。
他所有社交賬號,鋪天蓋地湧來惡評,他自己承受不住,都是我處理的。
熬到半夜,我點開私信,一張血淋淋的鬼圖蹦出來,上面被 P 上了周澍支離破碎的臉。
從那之後,我就不在網絡上發表任何評論了。
……
周澍刪完了一切,又站起身來:「走吧,趁著民政局還沒關門,趕緊把離婚證領了。」
去的路上,我坐在副駕,他和羅秋在後排。
這事他竟也不避著她,想必是早把羅秋哄好了。
畫面在後視鏡裡清清楚楚。
羅秋玩著他的手指,漫不經心地說:「那把吉他那麼破,我給你換把新的好不好?」
「好。」周澍應得毫不猶豫。
羅秋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地說:「有些東西又老又舊,本來就早該丟掉了。」
止痛藥的分量太輕,胃部的痛越來越強烈,我額頭冷汗涔涔,終於忍不住說:
「周澍,你女朋友再多說一個字,我就多要一千萬,不然這婚別離了。」
羅秋終於安靜了。
6
趕在民政局下班前,我和周澍成功拿到了離婚證。
他和羅秋去濱海公園看日落,我打車去醫院,我們各奔東西。
去的路上,司機在聽電臺,恰好放的是周澍的歌,是他出道的第一張專輯,《獻給愛人》。
那時候他的聲音還很清澈,一聲一聲,唱得字句情深。
可那愛人,已經被親手扼殺在去年秋天。
我還記得去年秋天,周澍終於靠著一張入圍最高獎項的專輯,一炮而紅。
與之對應的,是公司一早給他安排了Ṫŭ̀ₐ新的經紀人,和因為家附近到處都是記者,躲在酒店裡半個月沒出過門的我。
那天半夜,他從慶功宴上回來,帶著滿身酒氣和陌生的香水味。
像是睡蓮。
我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看著他:「周澍,我要出門。」
「不行。」
他走過來,站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之前我們有些約會好像被人扒出來了,現在那些記者四處找證據,你別害我。」
我心尖一痛,仰頭看著他:「所以我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嗎?為了你的星途坦蕩,我要在這地方躲一輩子,是嗎?」
他眼中湧上幾分戾氣:「在鬧什麼?」
「唐容,你變了。為了寫歌我幾天幾夜沒合眼,參加綜藝被惡剪,不見你關心一聲。現在我拿了獎,結果你連句祝賀都沒有是嗎?」
說完這句話,大概是醉意上湧,他沒理會我,摔上門出去了。
先變的人說我變了。
我眨了眨眼睛,還以為自己在笑,可眼角有眼淚淌下。
7
一開始,我還沒辦住院手續,隻是定期過去治療。
拿著那筆錢,我把租了很多年的這間出租屋買了下來。
因為是老房子,裝修又舊得不行,再加上租了多年的情分,房東要價很便宜,還反復跟我確認:「唐小姐,你真的要買這房子啊?」
我點點頭。
很快,我就要死了。
如果死在別人的房子裡,豈不是要給人家平添很多麻煩。
三千萬實在是很大一筆錢,買房子隻用了不到十分之一。
我留夠治療的錢,把剩下的都捐了出去。
第三次因為嘔血昏迷在家裡的時候,我不得不去醫院辦了住院手續。
「叫你家人來照顧你吧。」
可我沒有家人。
從我出生起就沒有爸爸,是我媽一直帶著我,可是她有先天心髒病,沒等我成年就過世了。
醫生建議我請個護工:「以你的身體狀況,之後連行動都困難,有些事總需要人幫忙。」
「再說吧。」
病房裡的電視在播廣告,是周澍個人演唱會的宣傳。
他要在本市新建的體育場開演唱會,是國內第一場可以容納十萬人的現場演出。
鏡頭拉近,他冷峻的眉眼裡多了幾分溫柔: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等這一天,希望所有愛我的歌迷朋友都可以來。」
鬼使神差地,我想起五年前。
那時候歌神巡演到這裡,周澍買了兩張票帶我去聽。
唱到那首《她來聽我的演唱會》時,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
「總有一天,你也會來聽我的個人演唱會。」
他說得很莊重,眼睛在黑夜裡亮得像是星星,「姐姐,你相信我。」
我一直都很相信他,不然怎麼會聽他的,辭了工作做他的經紀人,連固定工資都沒有。
一開始他也確實對我很好,發歌賺來的錢,商演的酬勞,全都打在我卡裡。
年輕人心裡藏不住事,他經常在各大平臺發一些奇怪散碎的句子,為數不多的歌迷在下面猜來猜去也不解其意。
隻有我和他知道,那是屬於兩個人的秘密告白。
隻可惜後來,這些都被周澍陸續刪掉了。
那時候周澍不會連名帶姓地叫我,他撒嬌賣乖時叫我姐姐或者容容,特殊時刻,偶爾也叫我學姐。
周澍是我的高中學弟。
他小我兩歲、兩屆。
遇到的時候正是夏天,他和幾個同學轉著籃球走過,不小心撞翻了我懷裡抱著的考試卷子。
快要高考了,學校給畢業生舉辦藝術晚會,周澍抱著吉他上臺,人瘦瘦高高,眉眼卻鋒利。
他說:「我要唱一首周傑倫的《她的睫毛》,送給高三六班的唐容學姐。」
「學姐,你等我兩年,我們大學裡再見。」
8
那天我在病房裡打著止痛針和止吐針,門口忽然出現兩個年輕的小女孩。
是樓上輕症病房的。
她們頭碰著頭,小聲嘀嘀咕咕:「是不是她啊?」
「看起來長得很像,就是有點瘦,還有點老。」
我叫她們進來:「有什麼事嗎?」
因為這些天一直吐個不停,聲音像破爛的風箱。
兩個人互相推搡著進來,眼巴巴地看著我:「姐姐,你認識周澍嗎?」
我僵了僵:「怎麼會不認識?他演唱會的廣告都宣傳一個月了。」
「那你是不是和他談過戀愛?」
一個小姑娘拿出手機,點了幾下,遞到我手裡。
是一段視頻。
很短,大概是用手機拍的,畫面微微模糊,但還是能看清楚,是在音樂節的沙灘邊。
天下著小雨,我和周澍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著,我背著他的另一把吉他。
倏然一陣風吹過,周澍忽然停下腳步,把他的外套脫下來,嚴嚴實實罩住我。
然後將另一把吉他也挎在肩上,摟著我往前走。
我看著看著,視線有點模糊。
都快忘了,我們還有過這麼好的時候。
「姐姐,你怎麼哭了?」
小姑娘清脆的聲音把我從記憶裡拉回來,
「所以這上面真的是你和周澍嗎?他是不是一走紅就對你始亂終棄,和羅秋在一起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還好這時候護士來查房,把她們帶了出去。
我拿出手機,才發現微博熱搜已經吵翻了。
不知道誰放出了好幾年前拍的這段視頻,說我不止是周澍的經紀人那麼簡單,我和他談過戀愛,而周澍成名後,為了名利,拋棄了我。
再往下翻,原來這些天,我因為病痛折磨而沒怎麼上網的時候,他和羅秋已經公開了戀情。
看著看著,一條新的話題衝上了熱搜第一。
「周澍回應」
他寫了篇幾百字的小作文,先是承認了我和他的戀情,然後話鋒一轉,說自己遲遲沒能走紅,也不願意再耽誤我的青春,所以兩個人就分開了。
哪怕分開挺久,感情消散要更久,我還是能看出,這篇小作文不是他的口吻。
大概是經紀公司安排的公關。
沒過多久,他給我打來電話,希望我能配合他澄清。
「抱歉,沒空。」
我要掛電話,周澍就在那邊喊:「唐容,你拿了我三千萬,我們是和平分手。」
哪裡是和平分手。
我隻是病得沒有力氣了,也沒剩多少時間,不想在受癌症折磨的時候,還要被這些愛恨的瑣碎絆著,不得解脫。
「錯了,周澍,我們是離婚,不是分手。」
周澍主動掛了電話。
那天晚上我又開始抑制不住地吐血,甚至開始流鼻血,醫生給我檢查,說癌細胞已經在擴散,必須要手術。
所以我有好幾天都沒看手機。
再看時,網絡上的輿論已經徹底一邊倒。
因為周澍放出了幾張照片。
是昏暗的 KTV 包廂,我坐在幾個男人中間,拿著酒瓶,臉上掛著謙卑又討好的笑容。
這幾張圖,他隻配了四個字:清者自清。
卻無端延伸出無數關於我的惡毒猜測。
說我勢利虛榮,看周澍走紅無望,就想辦法攀了別的高枝。
手機掉在被子上。
我俯下身,心髒和胃部因為劇烈的銳痛縮成一團,幾乎喘不過氣來。
在此之前,我以為經歷過癌症和化療的折磨,已經不可能有更痛苦的事情了。
可。
原來真的有。
我不信周澍不記得,這張圖上的我,分明是那時候為了幫他爭取一場大型晚會的演唱機會,陪著一堆投資商拼命喝酒,喝到胃出血。
對方拍著我的肩膀誇我女中豪傑,終於點頭給周澍這個機會。
甚至醫生說過。
我的胃癌,和之前的工作辛苦、過量飲酒,脫不了幹系。
9
我注冊了一個新的微博賬號,想發點東西為自己澄清。
可手指停在屏幕上,一時愣怔。
要說什麼,能說什麼。
年初才換的手機,那時我們已經離心,裡面關於周澍的部分本就不多,何況上次已經被他刪了個幹淨。
最後,我隻拍下了離婚證的照片。
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去。
手術刀口還在隱隱作痛,止痛藥一滴滴打進血管,我忽然明白過來。
——那天見面,周澍一定對我的手機動了什麼手腳。
那天晚上,我的銀行卡又收到了一筆匿名轉賬,備注了兩行字:
別追究,別掙扎,對你沒好處。
顯然是周澍。
他現在已經很有頂流明星的手段了,警惕、果決、無情,試圖用錢擺平一切。
可我總忍不住想起好幾年前,那場抄襲風波愈演愈烈,眼看周澍出乎意料地堅強,對方反倒挺不住了,想拿錢讓他認下這罪名。
周澍隻嗤笑一聲,不屑地把銀行卡甩回去:「你覺得有錢就能擺平一切?做夢。」
他握著我的手,轉身就走,又在無人的角落抱住我,用力極大,仿佛要把我揉進他身體裡。
「姐姐。」
他悶聲悶氣地說,「總有一天,我會站到最高的地方去,誰都沒辦法再羞辱我。」
現在他果真做到了。
因為變成了他用錢去羞辱別人。
我又開始止不住地咳嗽和幹嘔,口腔被苦澀和腥甜交織的氣味充斥著,吐得更兇了。
按鈴叫來護士,她急匆匆跑去找醫生。
年輕的醫生站在病床前,看著我枕邊染血的手機,眼睛裡全是了然:
「唐容,你的病情已經在惡化,如果情緒不佳,對你的治療更沒好處。」
我直直盯著天花板,說了聲抱歉。
「你沒做錯什麼,不用道歉。」
醫生開了些鎮靜劑,可惜護士握著我兩隻手腕看了半天,也找不到一個可以下針的地方。
最後滯留針打進了青紫的小臂,我蜷縮在黑暗的病房裡,清晰地感知到生命在一點點流逝。
後面的幾天,我總是睡著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
凡是做夢,總夢到年少的周澍和我自己。
偶爾夢裡還會出現另一個人,她總是冷眼旁觀著周澍黏著我,又在約會結束、他離開後第一時間來勸我:「唐容,你收收心,他夢想太遠大,會把你帶偏。」
我無奈地笑:「可是我愛他呀。」
「你他媽真的……戀愛腦。」
她不再理我,自顧自跑去陽臺上抽煙。
朦朧的煙霧裡,那張英氣的臉忽然變得模糊不清:
「唐容你就繼續跟周澍糾纏吧,他一輩子紅不起來,你就一輩子陪著他。」
「姐弟戀,誰談誰倒霉。」
「你少聯系我,本來寫論文就夠煩。」
睜開眼,還以為仍然在夢境。
鍾寧紅著眼圈站在病床前,目光相對的一瞬間,嘴唇顫了顫,忽然掉下眼淚。
我怔怔地看著她,直到那張成熟了許多的臉漸漸變得模糊,才意識到自Ťṻ₋己也流了眼淚。
「你怎麼回國了啊?」
「你以為我想回來?」
她語氣很不好地蹲下身,替我掖了掖被子,聲音忽然沙啞而輕微,
「前兩天在實驗室睡著了,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夢到了你。」
10
我和鍾寧一開始並不是朋友。
甚至因為被我拿走了國獎的名額,她一開始看我很不順眼。
她是極其好強的性格,凡事都想做到最好,也瞧不上我總是因為陪周澍跑演出和約會,就沒法全心全意地學習。
直到大三那次八百米體測,我因為低血糖暈倒在跑道上,是她直接把我抱起來,一路送進校醫院。
「這麼輕,少給你那小男朋友花點錢,對自己好點吧。」
我們就這麼,成了朋友。
我問鍾寧:「你就這麼回國了,那你學校那邊的事情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老娘博士學位都拿到了,還缺這一年半載的時間嗎?」
她從口袋裡摸出煙盒,意識到這是病房,又煩躁地塞回去,
「唐容,是不是如果我不主動回來,你就不打算告訴我自己的病情?」
我閉了閉眼睛,壓下喉嚨處越來越頻繁湧上的反胃感:「說了也沒用呀。」
不過徒增一個人傷心罷了。
「怎麼會沒用?」
她咬牙切齒,額頭甚至隱隱綻出青筋,
「起碼有人幫你對付周澍那個傻逼玩意兒!——唐容,你不聽我的,我早說過,他太ťŭ³想爬上去了,必要的時候,可以犧牲任何人。」
我看著她滿是怒火的眼睛,輕輕道歉:「對不起。」
然後,那滿腔怒火忽然盡數變成了淚水。
她緊緊抱著我,手摸著我後背嶙峋的骨頭,哭得無比傷心:
「唐容,你知不知道我就你這麼一個交心的朋友?你走了我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隻好又跟她說對不起。
「你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你來道歉?」
是啊,不該我道歉。
該道歉的人,如今在萬丈高樓之上,正等著走他一片光明、從此坦途的人生。
我拿出手機看倒計時,還有三天,就是周澍的演唱會了。
國內最大的規模,宣傳廣告已經快鋪滿整座城市。
他和燃星都在等著這場演出,讓他紅到旁人難以企及的地步。
可能是見到鍾寧,我心情好了一些,這幾天也沒有吐得太厲害,流食再難吃也能多吃進去幾口了。
她坐在病床邊,跟我講這些年在國外的生活。
「美國的東西真的太難吃了,他們好像不懂,對一個甜品的最高贊譽就是不太甜。」
「還有我那些同學,搞種族歧視那一套,覺得我一個中國人做什麼都不行,最後還不是都比不過我。」
鍾寧在別人面前總是一副高冷的樣子,隻有我知道她其實是個話痨,獲得什麼成就之後,翻來覆去地把每個細節都講好幾遍,也不覺得煩。
我很喜歡聽她說這些。
可惜大概也聽不到幾次了。
到演唱會那天,我特意求醫生幫我打了雙倍分量的止痛藥,然後換上常服,化妝,給蒼白的嘴唇塗上口紅。
因為化療,我的頭發差不多快掉光了,鍾寧去幫我買了頂假發。
送我到體育場門口的時候,她很不放心,翻來覆去地叮囑我:
「如果覺得不舒服就給我打電話,報復他也沒有你的身體重要,知道嗎?」
我點點頭。
隨著人潮走進體育場,小提琴悠揚的聲音第一時間傳入耳中。
我在內場最前排落座,又把口罩往上拉了拉。
周圍一圈都是年輕有活力的小姑娘,反復討論著這場演唱的曲目,最後試圖讓我也加入她們:
「姐姐你也是歌迷嗎?聽說今天周澍會向羅秋求婚,是不是真的啊?」
我的笑容被掩在口罩之下:「聽說了。」
整場演出,我一直在臺下靜靜地看著周澍。
他唱了很多首歌,沒有一首是第一張專輯裡的,想來是不想回憶起任何關於我的部分。
除了……這一首。
「接下來我要唱的這首歌,叫《求婚》,送給羅秋,謝謝她,在我微末之時就不離不棄地陪著我,一直到今天,走過了這麼多年。」
整首歌一字未改。
除了最後一句裡的名字。
十八歲的周澍坐在黑夜裡,彈完這首歌,面對唐容的詢問,緊緊攥著她的手:
「我不管!我就是覺得我們會一起走過好多年!等我功成名就那天,一定會給姐姐買最好看的婚紗!」
全場的歡呼聲裡,羅秋穿著白色婚紗走上舞臺,她亮晶晶的眼睛裡盈滿淚水,唇邊的笑容卻比誰都要開心。
閃光燈閃爍,身後身側,有人在此起彼伏地拍照。
我站起身,往外走去。
剛才跟我搭話的小女孩詫異地問:「姐姐你不聽完嗎?等下還有幾首歌。」
「不,我聽夠啦。」
最喜歡的歌,早在二十歲那年夏天就聽了個遍。
走到體育場門口,胃裡忽然湧上一陣強烈的疼痛,我眼前陣陣發黑,不得不彎下腰去,捂住抽痛的胃部,跌跌撞撞地衝進洗手間。
等那股痛緩過勁兒,演唱會也已經結束。
我從側門走出去,低頭拿出手機,正要給鍾寧打個電話,忽然被一股極大的力道拽進了旁邊停著的保姆車裡。
周澍掐著我手腕,惡狠狠地問我:「你來幹什麼?」
他應該是才從舞臺下來,眼尾的亮片妝還沒卸掉。
我看了看他身邊空蕩蕩的座位:「羅秋呢?」
他不回答我,隻是繼續質問:「你為什麼還要出現?你還想要什麼,到底怎麼樣才肯放過我?」
原來竟然是我不肯放過他。
我想了想,隨口說:「你再給我三百萬吧。」
周澍眼神輕蔑,開了支票扔在我臉上:「我就知道你是為了錢。」
我把那張支票收好,被他的經紀人推下車,踉跄了兩步才站穩。
周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別把自己弄得這麼可憐,又跑來賣慘。下次我不會再給你錢了。」
十一年。
時至今日,原來我和他之間就隻剩下這點猜測。
11
我和鍾寧回到醫院時,天已經很晚了。
她幫我卸了妝,換了衣服,又問我:「明天想吃什麼?」
我們都心知肚明,我如今除了特定的流食,什麼也吃不了。
但我還是哄著她:「好想吃美國甜得發膩的蛋糕,試試有多難吃。」
「那有什麼難,我明天出去,跑遍全城幫你買。」
說了幾句話,我忽然摸出那張支票,遞到她手裡:「寧寧,送你個小禮物。」
借著病房昏暗的燈光,她低頭看到周澍的籤名,忽然僵住。
「他看到你了?」
「嗯,他讓我別把自己搞得這麼可憐,下次要不到錢的。」
鍾寧紅著眼睛說:「我殺了他。」
我拍拍她的手,想說點什麼,可忽然一陣困意襲來:
「算了,我先睡一會兒,有什麼話醒來再說吧。」
這一覺睡了很長很長。
夢裡的場景,電影般一幕幕掠過。
是十八歲那年,我媽因為等不到合適的心髒源過世後,我把她的骨灰放在了郊區陵園,在家緩了好幾天才去學校。
卻在第一天就遇到周澍。
他把我懷裡的卷子撞得撒了一地,連忙過來幫我撿,離開前卻又拽著我校服的衣擺,小聲吐出幾個字:「學姐,我叫周澍。」
是二十二歲那年,我用兼職賺來的錢買了個ẗůₓ新的吉他包,跑去送給周澍。
他和我坐在觀景公車的二樓角落裡,落葉打著旋兒掉在他頭頂,他就隨意地晃晃腦袋,把吉他遞給我:「姐姐,你彈一下試試。」
我當然不會,就隻是很隨便地撥了幾下弦。
他卻很捧場地鼓掌歡呼:「全世界最好聽!」
是二十六歲那年,領完結婚證回家,我在廚房煮面,周澍忽然從身後抱住我。
他把臉貼在我肩頭,聲音微微沙啞:「姐姐,我好餓。」
「你別來打擾我,面很快就煮好。」
「是另一種餓。」
他握著我肩頭,讓我轉過身來,和他面對面,「今天是我們的新婚之夜,你懂了嗎?」
是二十八歲,立秋那天我去陵園看望我媽,回來時,發現家裡關於他的一切都被搬空了。
電話無論如何都沒人接,直到深夜,周澍才發過來三個字:「結束了。」
這個夢漫長又細致,好像永遠都醒不過來。
後來我才知道,我昏睡了整整五天,生命體徵漸弱,醫院甚至下了病危通知書。
醒來時,眼前光芒晃眼。
鍾寧帶著盛怒和恨意的聲音就這麼傳進耳朵裡:「滾出去!」
我艱難地偏過頭,看到張開雙臂攔在病房門口的她。
和她面前站著的周澍。
12(周澍視角)
終於從舞臺完美退場,周澍長舒了一口氣,準備去化妝室卸妝。
經紀人李凡忽然迎上來,滿臉嚴肅:「唐容剛才就坐在臺下。」
他怔了怔,李凡又開口:
「她還是沒有心死!拿了你那麼多錢,還想扒著你繼續吸血。周澍,如果你不把她解決了,未來再紅,永遠都有這個後顧之憂。」
周澍想說,唐容不會這樣的。
可想到她剛從自己這裡拿走了三千萬,這話他最終也沒有說出口。
時間太久,或許她早就變了。
於是他跟著李凡一起出去,連妝都來不及卸掉,就和她在保姆車裡碰了面。
車裡的燈光昏暗,她的表情有些看不清楚,但臉色很白,看上去瘦了不少。
周澍莫名有些惱怒。
拿了三千萬,日子還能過成這樣嗎?
他想或許李凡說得沒錯,她就是看他如今紅了,還想再來分一杯羹。
可是握著她手腕的觸感,隱隱有一絲不對勁。
這些年他們的生活一直過得很拮據,所以唐容也一直很瘦。
可再瘦,也不至於到這樣伶仃的地步,手腕細得好像一折就能掰斷。
何況推她下車的一瞬間,他分明摸到她背後突出的蝴蝶骨。
所以離開公司後,他又折返回去,想找李凡再問一問。
然後就聽到了她和助理的對話。
「查過了嗎,她還能活多久?」
李凡的聲音帶著冰冷的嘲諷,「都他媽癌症晚期了還不消停,跑來聽演唱會,真不怕死,是有多愛啊?」
助理說:「打聽過了,最多就幾個月時間。」
「行,熬過去就好了。周澍那邊要記住,千萬瞞好,公司在他身上下了那麼多心血,不能白費。」
周澍愣在門外,大腦一片空白,一瞬間停止了思考。
她們在說什麼?誰癌症晚期……還跑來聽演唱會?
離開燃星後他就去查。
其實沒那麼難得知,再強大的經紀公司也不能把這事瞞得密不透風。
隻是……他從沒往這個方面想。
在他心裡,唐容是最強大的,永遠不會受傷的。
那些他還沒走紅的年月裡,她為了他東奔西走,殚精竭慮地謀求每一個可能的機會。
喝酒喝到胃出血,還在有條不紊地安排:「你去把投資商送到車上,再打車回來接我去醫院。」
他在她病床前流淚,她還安慰他:「沒關系,隻是一點小病,很快就會好的。」
所以周澍一直覺得,她離開他之後,也很快就會好的。
半個多月前他錄完一檔綜藝,和幾個嘉賓一起去喝了點酒,席間觥籌交錯,每個人都戴著面具,虛偽又熱絡。
結束後不知怎麼的,他讓助理把車開了回去。
老房子,老小區,和他那輛價值數百萬的瑪莎拉蒂格格不入。
周澍一下車就有個男人靠過來遞煙,他戴著口罩,擺擺手表示拒絕。
男人沒認出他,自以為了然地笑了笑,指著他的車:「租一天不便宜啊,下了血本吧?」
「哥們兒下個月結婚,為了我老婆面子上好看,也打算租一輛來著。」
他拍拍周澍的肩膀:「女人嘛,嘴上不說,心裡還是很想擁有的。」
無法言說,心頭那一瞬間湧上的劇痛來自何處。
他隻是忽然忽然,想念唐容。
敲門前周澍甚至開始罕有地緊張,他害怕唐容會不留情面地把他趕出去,又覺得,那是和他相依相伴這麼多年的姐姐,她才不會這樣。
他做什麼她都會理解,都會原諒。
一直都是這樣的。
可唐容始終沒來開門。
反倒是樓上的盧奶奶下樓澆花,看到他在這裡,打了聲招呼:「小周,好久沒見你了,還以為你搬走了呢。」
她年紀很大了,自然認不出他是最近正當紅的歌手。
在她眼裡,周澍還是那個貧窮的、「搞藝術」的小周。
見他等在那裡,還很好心地提醒了一句:
「小唐把這房子買下來之後,好久都沒再出現過了,你還是打個電話問問她在哪吧。」
她慢慢往樓下走去。
助理在旁邊小聲勸誡:
「回去吧澍哥,你現在的咖位,被人發現就不好了——唐小姐現在經濟狀況良好,八成去外地玩了,說不好什麼時候回來呢。」
而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助理為什麼會那樣說。
因為她們由衷地希望唐容早點死去,而他不要再見她,免得節外生枝。
周澍麻木地坐進車裡,回到公司新安排的住所——一間接近兩百平的高層公寓。
到這裡,他都以為自己很冷靜。
人要走上巔峰,勢必要舍棄一些東西。
唐容就是被他舍棄的某一部分。
因為他實在過夠了那樣永遠也紅不起來,明明是自己寫的歌卻要被按頭抄襲,被極端粉絲長年累月發私信辱罵,去參加活動永遠隻能在角落等待機會的日子。
他有實力,有天賦,為什麼紅起來的人不可以是他?
周澍走進書房,拉開櫃子,在角落找到一個已經有些褪色的吉他包。
拉鏈的顏色有點突兀,因為是當初壞掉後,唐容幫他換過的。
周澍的心忽然在這一刻潰不成軍。
他一直覺得自己做得很好,果決、冷靜、不留餘地,他具備了一個頂流歌手該有的一切素質,理所當然該大紅大紫。
他和唐容分開得也很果決,幾乎把手裡所有的流動資金都給了她。
她隻不過是個素人,哪怕名聲壞一點,但有錢就過得不會差。
可原來她快要死了。
她快要死了。
周澍忽然起身,下樓,開車去醫院,他的表情還算平靜,因為他覺得自己還可以忍耐得住。
直到他到醫院時,唐容正好被推出 ICU。
而鍾寧就等在外面,哭到表情麻木……之所以能一眼認出鍾寧,是因為這女人實在太討厭了。
在他和唐容戀愛之初,鍾寧就在不遺餘力地勸誡唐容收收心,說他未來會變心。
而那時十八歲的周澍隻覺得荒謬。
他是那麼那麼的喜歡唐容,怎麼會有變心的那一天。
但這一刻,周澍站在醫院走廊上,和鍾寧滿是恨意的眼神相對的一刻。
他忽然想。
其實她說的,一點也沒有錯。
13
畢竟是當紅歌手,眼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也有不少人認出了他。
護士隻能把圍觀的人群驅散,讓他有話進來說。
鍾寧護在我病床前,看著他冷笑:
「怎麼了周大明星,打算屈尊降貴,親自來給你前妻再開一張支票?」
周澍不理她,隻直直地盯著我看,看我手臂上青青紫紫的針孔,看我瘦得凹陷下去的臉頰,和因為化療變得光禿禿的腦袋。
實在醜得不成樣子。
可他好像毫無察覺。
「姐姐……」
半晌,他終於顫抖著開口,「你在騙我,是不是?你在報復我對不對?」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周澍。」
我輕輕嘆了口氣,「我怎麼會拿自己的身體去報復你。」
恰好醫生這時候進來給我做檢查,周澍揪住他袖子,紅著眼圈問:「要花多少錢才能治好她?」
醫生回頭打量他,鏡片下的目光堪稱銳利:「你是患者的什麼人?」
「我……」
「前夫。」
我靜靜地開口,「宋醫生,我這一次昏過去多久?」
他不再理會周澍,抽出手走過來,拿出體溫計:
「五天,之前你的心跳忽然停了,所以我們對你進行了搶救和檢查,癌細胞目前已經擴散到全身各處,隻能又做了一次切除手術。」
我點點頭:「您直接說,我還有多長時間就好。」
「最好……也就是一兩個月了。」
一滴溫熱的眼淚砸在我手背上。
抬起頭,我看到鍾寧泣不成聲的樣子,拍了拍她胳膊ƭůₛ:「別哭啦,又不是現在就會死。」
宋醫生做完基礎檢查,低頭在藥單上寫了幾行字,交給旁邊的護士:「繼續給她加止吐藥和止痛藥。」
護士輕輕點頭說好。
整個過程裡,周澍就站在旁邊看著。
明明生病的人是我,快要死了的人是我,他的表情卻看上去異常痛苦。
「你在裝什麼深情?」
鍾寧冷冷地問,「身上安了攝像頭?想借你前妻最後炒一波深情人設?」
他隻是搖頭,一步步走到我病床前,嗓音澀得像是硬生生從喉嚨擠出來的:「姐姐,你沒生病,你在騙我對不對?」
「周澍,我真的沒有力氣罵你。」
我靜靜地看著他,「你還是滾出去吧,我就剩這麼點日子了,別讓我不痛快。」
然後他忽然跪了下去。
「對不起……姐姐。」
他紅著眼睛說,「我以為你多要錢隻是為了跟我較勁,我以為你拿了那麼多錢,沒有我也能過得很好。我錯了,你不要這樣……」
我想說點什麼,可一開口,湧上的隻有無邊無際的疲倦。
大概是真的到了生命的末路,連憤怒和怨恨都沒有了力氣。
鍾寧看出了我的疲倦,她用力踹了周澍幾腳:「滾出去!容容要休息。」
我又睡著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來。
一連睡了幾天,精神稍微好了點,我讓鍾寧拿了外套過來,陪我出去走走。
她鼻尖都泛紅,卻還是強行笑著說:「好。」
穿衣服的時候,我問她:「周澍還在嗎?」
「在門外。」
「寧寧,別忘了我們計劃好的事情。」
14
鍾寧點點頭,扶著我一起出去了。
周澍默不作聲地跟上了我們。
吸取那天的教訓,他換了身寬松的衣服,又戴了口罩帽子,以免被別人認出來。
我和鍾寧先去陵園看了我媽,又一起回了那套我買下來的老房子。
順著灑落陽光的樓梯往上走時,忽然撞到了樓上的鄰居奶奶。
「小唐回來啦?」
她跟我打完招呼,目光又落在我身後,「小周啊,一個月沒見你了,又出差去了?」
我猛然回頭,看到周澍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是啊,今天陪容容回來。」
奶奶拄著拐杖慢慢下樓了。
直到她走遠,我才輕聲開口:「一個月前,你還回來過?」
「……是。」
周澍低低地說,「那天錄完節目,不知道怎麼的,就想回來看看,可是沒看到你。」
我點頭:「那時候我已經住院了。」
周澍的表情看上去更痛苦了。
我不再理會他,和鍾寧一起進屋。
「看,這是我留給你的遺產。」
房子不大,我帶著她逛了沒兩分鍾,就看完了全貌,
「不過我死後你應該就不在國內了,到時候可以提前掛出去賣掉。」
她流著眼淚,搖頭又點頭。
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暖洋洋地落在身上,我在桌邊坐下,無奈地嘆了口氣:
「真可惜,我得的是胃癌,什麼也吃不下去,不然生命最後的日子,肯定要吃點好的再走。」
「起碼,嘗嘗最難吃的蛋糕啊。」
鍾寧一直在哭。
從前哪怕我們已經很少聯系,我卻能從她偶爾發的朋友圈裡看到,她其實一直都是一往無前的女強人,再難的實驗、再惡毒的歧視,都隻會讓她更努力上進,不會掉一滴淚。
這些天陪在我身邊,她好像流盡了一生的眼淚。
想到這裡,我又覺得抱歉:「對不起啊寧寧。」
「為什麼又道歉?」
鍾寧說得咬牙切齒,掩都掩不住的恨意,「該道歉的人不是你,該去死的人更不是你。」
周澍就等在門口,清楚地聽到了這句話。
他啞著嗓子說:「對,我該去死的。」
我抬起頭叫他:「周澍。」
他小跑過來,小心翼翼地看著我ṱūⁿ。
「你怎麼知道我在醫院的?」
隻問了一句話,大明星就又掉了眼淚,「我聽到的——公司早就查到了,他們早就知道你得了……癌症,卻沒一個人告訴我。」
「告訴你有什麼用呢?」
我靜靜地坐著,又覺得身上開始冷了,好在夏天的陽光格外暖和,
「周澍,你這麼恨我,覺得我靠離婚分走你那麼多錢,得知我生病,不應該覺得自己終於解脫了嗎?」
他拼命搖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是這樣的。姐姐,我隻是一時沒想明白,我最愛的人還是你,你不要死,給我一個補償你的機會好不好?」
「你又在說謊。周澍,你早就想明白了。你的璀璨星途和我之間,你選擇得毫不猶豫,不然怎麼會發那些照片用來給我潑髒水呢?那年中秋晚會,你一個小透明有登臺演出的機會,難道不就是靠我陪那些人喝酒嗎?」
「還有你和羅秋——你和她不過認識了兩三年,怎麼好意思把《求婚》唱給她聽?你唱十年三千六百天陪伴的時候,就不會覺得有一絲心虛嗎?」
周澍臉色慘白。
最後的最後,他無力辯駁,隻好一遍又一遍地跟我道歉。
後面幾天我總是很困,白天黑夜幾乎都在睡覺。
除了鍾寧,周澍也推了所有通告陪在醫院。
他還帶著最初的那把吉他,小心翼翼地問我:「姐姐,想不想聽歌?」
我瞥了他一眼:「還以為這把吉他早就被羅秋換掉了呢?」
周澍臉色一白,艱難地說:「我已經……和她分手了。」
「姐姐,我錯了。」
生死之際才來認錯,未免也太廉價了些。
那天下午,我坐在醫院的花園裡,周澍接到了燃星打過來的電話。
對面大概是真的氣急了,連我們在旁邊都聽到了他經紀人的聲音:「趕緊回公司!立刻,馬上!」
周澍沉默了片刻:「我有點事。」
「什麼事?陪你那個死人前妻?」
對方的語氣更衝,「你知不知道她早就設計好了?再不回來,你的前途就要毀在她手上!」
周澍掛了電話,走到我面前。
黃昏光暗。
有風掠過,吹起他額前亂糟糟的碎發,他眼睛紅彤彤的,可竟然在笑:
「姐姐,你想怎麼報復我?我配合你好不好?」
15
下午六點,早就設置好的一條定時微博,由鍾寧的微博賬號發出。
是那天在老房子裡,我和他的對話錄音。
而這還隻是開端。
周澍,我和你一起走過了十多年,那些朝夕相處的時光,每一寸記憶都有對方存在的親密,你刪不掉的。
刪不盡的。
我抬頭看著他,語氣平靜:「回去吧。」
他搖搖頭,反而在我面前單膝跪了下來,幫我把落下去的襪子拉起來。
我好聲好氣地勸他:「周澍,你的星途完蛋了,再也做不了你的當紅大明星了。」
周澍搖搖頭,隻是仔細打量我的臉色:「姐姐,今天有沒有覺得好受一點,想不想吃什麼?」
說真的,我都有點搞不懂他在想什麼了。
為了錦繡前程拋棄一切的人是他,如今丟下一切不管不顧待在醫院的也是他。
回到病房,我找出手機來看,熱搜上已經吵翻了天。
哪怕燃星竭盡全力地公關,還是沒能阻止他的口碑像雪崩一樣潰散。
因為那段錄音實在是鐵證如山。
甚至還有那天去演唱會的歌迷,放出了現場的照片和錄像。
照片裡,我坐在內場前排,仰頭看著臺上的周澍和羅秋,眼中有瑩瑩淚光。
那位已經脫粉的歌迷憤怒宣稱:
「怪不得那天姐姐沒聽完就提前退場了,原來周澍的花路是靠著她的血淚築成的。我竟然粉過這種人,好惡心。」
我帶著幾分惡意,當著周澍的面點開那段錄音,我和他的聲音在病房裡回蕩。
周澍怔怔地聽了半晌,忽然艱澀地開口:「原來我做過這麼多對不起你的事。」
「姐姐,本來不該是這樣的,我一直想大紅大紫,然後拉著你的手去最高最亮的地方,怎麼會變成這樣……」
說到最後,他的表情迷茫又難過。
那大概不是作偽。
隻是先在名利場迷失的人,又有什麼資格說抱歉呢。
我彎下腰,又開始止不住地咳嗽和幹嘔,直到被子和衣服上都被吐上星星點點的血跡。
鍾寧去幫我買小蛋糕了,最後還是周澍過來拍拍我的後背,端起床邊的溫水想讓我喝。
我隻喝了一口,就吐了他一身,胃液裡帶著血絲,氣味很是難聞。
抬起頭,周澍的眼睛更紅了。
按照我和鍾寧的計劃,那些證據還在不停而又有序地往出放。
高中時周澍在藝術節上唱歌的錄像。
他從背後握著我的手,教我彈吉他的照片。
面對無可辯駁的十一年現實,再強大的公關公司也無力回天。
每條微博下都有幾萬條甚至十幾萬條的評論,那些過去的美好時光變作利劍,不止刺傷了我,還有圍觀卻感知到真心的人。
世上最痛心的事情之一,是親眼見承諾破碎,真心灰飛。
最後一條微博,是一段視頻。
一開始的畫面有點搖晃,後來變得漸漸清晰。
是穿著學士服的周澍對著鏡頭調試,把懷裡的一大捧向日葵遞過來,原本鋒利的眉眼被笑容柔和:「姐姐畢業快樂!」
然後是我有點無奈的臉:「你才大二,穿什麼學士服。」
「不要緊啊,今天我陪你穿,兩年後你還要陪我穿的。」
他湊過來,笑著在我臉頰側面親了親,抱著吉他坐在了旁邊的草坪上。
他說:「請容容點歌。」
我難得起了玩心:「《分手快樂》。」
那時還很年輕的周澍,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緊張又嚴肅。
他堅決地搖搖頭:「我們才不會分手,永遠都不會的!和你分手,除非我死掉!」
然後自顧自唱起他寫給我那些甜蜜蜜的情歌。
可惜要分手的人是他,要死掉的人卻是我。țũ⁰
上天何其不公。
16
這麼多年,我都一直堅定不移地認為,等周澍大紅大紫那天,我會在他身邊。
而如今他一個人登高,也不要緊。
就用我的死,把他拉下來。
一起去萬丈深淵吧,周澍。
鍾寧拎著小蛋糕回來的時候,我吐的血已經把周澍胸口一大片白 T 染得斑駁。
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衝過來就想叫醫生。
我搖搖頭,按住她的手:「我想嘗嘗蛋糕。」
奶油滑入喉嚨,我笑了一下:「沒你說得那麼難吃呀,看來你還是比較挑食的。」
然後盡數吐了出來。
鍾寧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當初她國獎名額被我搶了都沒哭成這樣。
我不由得有些愧疚,嘆了口氣:「早知道應該讓你跑得更遠一點去買東西,就不用經歷這種死別了。」
這樣的事情,我已經經歷過一次,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鍾寧握著我漸漸冰涼的手,搖頭:「你要是連死都不讓我陪你,那百年後黃泉再見,我也不會理你的!」
我閉著眼睛微笑,聲音沙啞難聽:「你說你都讀到物理學博士了,怎麼還信這個……」
忘記告訴你了,鍾寧。
其實我考了雅思,原本打算和周澍了斷後,就去國外找你的。
如果不是這場病,我們現在應該並肩坐在地球的另一邊,可能是某家沿河咖啡廳,又或者你早就跟我說過的無邊麥田。
可現在這樣,算了吧,算了吧,就不說了。
睜開眼,周澍的臉還在面前,有些不太清晰。
他好像忽然一下子就冷靜下來,還輕聲問我:「想不想再聽一首歌?」
「姐姐,給你唱《求婚》好不好?」
「別唱了。」
我啞著嗓子說,「周澍,你現在唱歌可真夠難聽的。」
「……對不起。」
「何況最好聽的版本,我早就在二十歲那年夏天聽過了。」
那時的夏天還沒這麼熱。
夜風吹過,送來蟬鳴和蟋蟀叫,路燈下有晃晃悠悠的人影,漸漸走遠。
十八歲的周澍湊過來,和我頭碰著頭:「姐姐,今晚不回去了好不好?」
「幹什麼?」
他修長好看的手指撥了下吉他弦:「就在這裡,給你唱一夜的歌。」
我說好。
你一直唱,我就一直聽。
後來遇到好多事情,我一直都這麼說。
哪怕全世界都不聽了也沒關系,我永遠、永遠是你唯一的聽眾。
是誰先違背諾言。
是誰先走遠。
眼前的畫面越來越模糊,漸漸地什麼都看不清了。
我慢慢閉上眼睛,感受到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滴落在臉上。
周澍的聲音好像隔著很遠的距離傳過來,霧氣蒙蒙,卻平靜如死水。
他說:「姐姐,你稍微等一等,我馬上就來。」
我不太懂,不過也算了,我都要死了,實在不想再去猜他的心思。
窗外有蟬鳴傳來。
我死在二十九歲的夏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