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猜的不錯,是要籤死契。來充府中小千金謝瑤的院落。
原本這樣的勳貴人家,是不會在外面隨意採買下人的。家生子用起來才放心。
但謝瑤太受寵了,她不僅是侯爺郡主唯一的女兒,還有個皇帝舅舅,從小就敢在龍椅上玩鬧,敢要的無不有得到的,便越來越驕蠻跋扈。
幾個月前,她養的小紅馬衝出圍欄。
在府中橫衝直撞,肆意踩虐。直到馬蹄踏傷了一位半百的守門阿嬤,她的孫女跪在地上,求二兩賞錢買藥。
僅僅因為抓皺了謝瑤最喜歡的裙子。
就連外院中沒來得及阻攔的僕人,全部發落,該杖刑的杖刑,該發賣的發賣。
沒人敢說她半句不是。
昭華郡主聞之也隻有贊賞:
「缺人了去外面買就是了。瑤瑤做的對,千金之女,那些卑賤之人的性命,又怎比的上你一件衣衫?」
如今我們一行十四個,學了整月規矩後,站成兩列,整整齊齊。在等面見小姐。我稍抬頭,便看見前呼後擁的謝瑤。
嫩黃色流衫裙,滿頭嵌寶點翠,隨手一根步搖,就值京郊一處莊田。手中搖扇是西洋貢品,綴滿珍珠流蘇,額心貼上有鳳花鈿,竟比公主派頭還要大些。
她坐在僕人抬來的藤椅上。
等管家訓話完畢,蔥玉般的手指懶懶伸出,挨個指著丫鬟取名。
昭國不成文的例法裡,得了主子賜名的奴才,也就打上了她的烙印。
「逢夏、小瓦、燕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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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點到我們時,謝瑤有一瞬的卡殼。她不僅完美承襲了父親的涼薄,更多的,卻是母親的惡毒、愚蠢、不好詩書。
我輕輕推了一把前面的丫鬟,那個仗著氣力大,就關起門搞霸凌,在每張床上都潑了水的燕兒。
她跪趴在地上,嚇白了臉,叩頭求饒不絕。管家支人將她拖走,謝瑤的餘光輕瞥過她的袍裾,上面繡了歲寒四友。
「我想好你們的名字了。」
謝瑤站起來便往外走。她是一個淺視的人,很容易被眼前的事情攫走思路。所以最後四個丫鬟裡,我站在第二,賜名『蘭花』。
後來分差事,我被派到外院掃撒。
沒有錯過嬤嬤念到我名字時,露出的一瞬憐憫。府中人盡皆知,郡主昭華生平最惡蘭花,她料定我不會有出頭之日。
事實上,她料對了。
我來府中三年,也隻見過主子一次。
那是某年秋天,謝徵和郡主鬧了別扭,一路哄她到女兒院中,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正在低頭打掃落葉的我。
「怎麼又醋了,瑤瑤都這麼大了,沒得讓別人看笑話。你知道我心中僅你一人,昭華如明月,能靠近已是某畢生運氣。」
謝徵已三十五歲。
卻不被歲月薄待,近來養尊處優越顯矜貴,若一杯儼醇的茶,歷久彌香。不怪郡主吃心,她尚比他小兩歲,皺紋已在眼角生根。
但歸來半生,她依是少女。還信那套甜言蜜語,很快被安撫好,謝瑤也在這時撲來,甜甜地請安。
我隱在拱垂門下,圍觀著他們溫馨地離開,從背影看過去,真是和樂融融的一家人。
但,很快就不是了。
我低下頭,嗅著風中蔓散的芷因花香,笑了。
04
我在謝瑤的外院掃了四年地。
從花園到二院門口,一萬三千七百步,葉落了又落,每天掃四遍,任勞任怨。為人也很是安分,不管多難多髒的活計推脫給我,都表現出順從。
這樣的行徑自然交好了許多下人,不乏有受恩țũ⁺替我美言的。
十三歲那年。
仲夏剛過,謝瑤撲蝶在後花園裡。這片園子不乏奇花異草,都是郡主廢足心思從四處張羅的,詫紫嫣紅,然看久了也會生膩。
直到蝴蝶停在一片野茉花叢,小小的,香氣撲鼻,那是謝瑤從未見過的清雅。我很了解,她這樣被寵壞的姑娘,格外偏好新鮮。
果然最後來查,到我頭上。
我滿眼驚慌,將頭磕了又磕:「那花不是奴婢種的。是春天匠人培苗,混在裡面的種子。後面發了芽,一直沒人處理。奴婢便澆了些水……」
謝瑤揮手打斷。
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
她開口,問我是誰,然後恩賜我進了她的院中伺候。
一開始還是侍弄花草,輕易近身不得。
隻是後來我頂了個缺,隨謝瑤給郡主請安。昭華一眼就看見僕隨中陌生的我,懶懶撇著茶沫:
「這是從哪撥來的婢子,沒在瑤瑤身邊見過。把頭抬起來,叫什麼名字?」
「蘭花。」
我知道,那一瞬間,她的怒氣如何燎原叢生,淹沒心田。
猛地把茶杯摔在地上,郡主尖銳道:「這名字不好,給我改了。所有帶蘭的人都該死,現在就換!」
謝瑤被她的猙獰嚇到。
那些年少時的骯髒事,沒人敢在這位嬌小姐面前提起。
我跪在地上,碎片扎傷小腿,血從裙擺洇出,頭低低垂下,聲音卻是不卑不亢的:
「這是小姐賜的名,寄託著主子曾看到的東西。若要改,還請小姐賞字。」
空氣裡壓抑著沉默。是風雨來前兆。
就在這時。
受過我恩惠的護衛長,如約把謝徵引來。
他斂眸,打量了眼這滿地狼藉。眉心微微蹙起,摁下半簇野火定了錘:「不過是個名字,女兒喜歡,她愛叫什麼就叫什麼。」
隨後走到郡主身旁。
壓低聲音。
我讀出隱約的唇形:「行了,昭華。再鬧下去,你想讓瑤瑤把原因問出來嗎?」
那天。
以我在瓷片上跪了兩個鍾頭而告結。
晚上,謝瑤召我進房中伺候。
我拖著兩條失去知覺的腿,站不住身形,步伐是踉跄的,行為卻忠誠而熾熱。
她問:「蘭花,娘親說給你改名時。你為什麼隻提我,而不應了她?」
「我是小姐的奴婢。」
我說,「嬤嬤隻教我忠於主子,我要萬事以小姐為首。」
謝瑤笑了一聲,目光微動。
她賜我一盒傷藥,價格昂貴。還提了我在近身伺候。
昭華郡主半生無子,如今高齡生產也艱難。她膝下僅有這個女兒,千寵萬慣的同時,還有近乎瘋魔的掌控欲——大到限制謝瑤出行,小到身邊佣人著裝。
漸漸地這份感情開始變的復雜。
謝瑤既濡慕,又窒息。
偶爾會望著頭上的天空發呆,幻想一牆之隔外的紅塵市井,在叛逆的年齡,是我讓她體會到,第一次身邊有自己人的感覺。
但這遠遠不夠。
接下來的一年裡。
我把自己抬到了謝瑤心腹的位置。
永遠能想她所想,做她不敢做,從坊間幫她偷運禁書,她不愛上課,我便想辦法逼退夫子。她越來越贊賞我的忠心,偶爾也會跟我抱怨幾句郡主的高壓。
「娘太過分了,我明明就喜歡粉色。今兒出門她偏讓我穿紫色,簪子都是配好的,不由我能選。」
我默默地幫她捏腿。
「郡主也是疼您。」
我知道這話會傳到昭華耳朵裡。
她其實好幾次想弄死我,誣陷過我手腳不幹淨,想把我賣到青樓,丟我進過刑堂,或者幹脆扣掉我的月銀,不許給我飯吃。
奈何我生命力實在頑強,總能剩一口氣。
有次她動刑時,還被謝徵撞見,那天血濺滿了她的臉,如修羅般醜陋,讓侯爺好幾日沒與她同房。後來她便不折磨我了,在發現我從不在人前表露受過的那些苛待後,開始頤指氣使地提點我:
「罷了。瑤瑤大了,為你傷我們母女情不合算。她想養隻寵物逗樂,我這做娘親的便允了吧。左右我不信你能翻出我的手掌心。」
那時郡主還不知道。
我在私下裡,如何鼓動她的珍寶逃學,助長她的嬌蠻菲薄。她更不知道,接下來,我還會對謝瑤做什麼。
這年是謝瑤的及笄禮。
她喝了一點酒,拿針扎了兩個丫鬟發泄著不快。
我伺候她梳洗完,已經很晚了,外面的月亮清輝,普照人間,像我前世死時、爹娘死時那樣地亮。
我回到自己房中。
從夾縫裡取出特質信箋,上有暗香浮動。
我垂眸,靜靜地書寫。
「思卿日久,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即將辭行,黃昏元液亭畔相見,一吐相思。」
一共兩份。
以男女不同的口吻。
侯府沒人知道我會寫字,更何況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字跡。
墨色已幹。
我吹了吹信紙,分別收好,唇角彎出了笑容。
05
這天昭華郡主來了小姐閨房。
親自為她選衣挑妝,我默默地守在門外,看謝瑤如何鬧,郡主如何打一巴掌,又給甜棗,最終還是壓的她點下了頭。
謝瑤已十四歲,昨兒宴上就是幫她選親。如今她要盛裝打扮,去見一個大齡君子,王家的點詔郎。
這事要往前追溯一些。
當今皇上並非太後親子,算起來親緣遠了八重天。先皇駕崩時,沒有子嗣,是太後鼎力壓了朝臣,最後在宗族中選了小郡王登基。
是以昭華名為帝妹,最高封命卻也隻到了郡主。
投桃報李。這對兄妹從前不得勢時,很聽太後話,哄得她放了一小半權力,還訂下郡主與太後母族王家的親事。
可之後的走向顯而易見。
翅膀硬了不由娘。
昭華雖嫁入王家,卻在夫君死後不過半月,就和前科狀元謝徵勾搭在一起。這事很落太後面子,但因著謝徵不算個繡花枕頭,拿政績一路封到侯爺,又把姿態放的太低,每逢節總要拉著昭華在慈寧宮跪上整天,也隻得捏著鼻子認了。
一過多年。
表面相安平靜,但這事總歸是一根刺。
巧就巧在王家新一代長房,太後的親親侄孫,曾見過謝瑤一面,那時風吹落她的紗簾,月下驚人一瞥,情動自由此始。
這是和後黨化幹戈的好時機。
謝徵不肯放過。昭華又忖度著王家幾世富貴,那長房又是個俊逸瀟灑的品格,便有了這場按頭的約會。
沒人想到。
謝瑤早已有了意中人。
她穿著奢華的綾羅綢緞,精心扎工的復雜發髻,翡和玉琢的首飾,回來時卻神色怏怏。直到摸到窗縫裡夾著的那紙信,才露出一個真心笑容。
「蘭花,今兒我不在,可有人來過?」
我搖頭:「未曾。」又想想,道:「隻是表公子的丫鬟杏兒來討些針線。」
「果然是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的面色變了又變,唇角險壓不住。最後把信貼在胸前,轉了幾個圈兒,又拉過我耳朵,鄭重囑咐我此事不得外傳。
我點頭。
也跟著樂:
「小姐終於笑了,雖不知為什麼,蘭花卻真替小姐開心。」
那天,謝瑤回來很晚。
衣衫上還沾了草葉,她不在時,郡主安插的心腹來了幾次,都被我應付過去。小姐誇我好樣,從此,幫她掩飾行蹤,就成為我的另一項工作。且頻率越來越高。
謝瑤不再排斥和王家公子的約會。
隻是出行總要帶個護衛。未防傳出闲話,她還捎上了我。
就連夏醺鳴蟬、定情賞燈的姻緣誕。
也是四個人。
王公子臉上沒掛住,委婉道:「瑤瑤,遊河的是方小舟,未必能坐下這麼多人。」
謝瑤嗆他:「那你自己去。我這就走,千金之女不立危牆,我帶些隨從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