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就算我消失在大海之上,她惋惜的恐怕也隻是那張皺巴巴的照片。
我想到筆下小說裡那位追逐海市蜃樓死去的無名客。
現在他有了名字,叫王止。
「王止!王止你在哪兒!」
「王止!」
別叫我了顧朝雨,這次我真的累了,不管是躺在烈陽下還是陷入流沙裡。
在我閉上眼的那一刻,海市蜃樓就已消失不見。
「你是誰?」我擋了擋眼前刺目的白光,幾個字就扯的嘴唇幹裂生疼。
床前的女人雖然憔悴卻難掩明豔容貌,她睜圓了雙目,噙著淚欲落未落。
「王止,你不記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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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朝雨在醫院為我忙前跑後,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主任護士都說我有個好妻子,為我失去這段記憶而惋惜。
但這隻是我不想記得她了。
準確來說我是裝的。
被海浪卷著後腦勺撞上礁石,顱腦內有淤血損傷,醒來出現失憶這也正常。
主任看了所有檢查結果後,也隻能對著顧朝雨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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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顧朝雨就哭了,聽護士說我被救上岸手裡還死死捏著張照片,如今這照片該是讓顧朝雨拿到了。
那她還哭什麼?
我們已經離婚,就是我死了哭喪,也不該是她來。
住院這幾天,學生來過、同事來過、前嶽父嶽母也來過,慰問品堆滿了單人病房。
每個人都試圖跟我聊顧朝雨,試圖讓我記起她。
我有點煩,提前辦了出院。
回學校看到空蕩蕩的宿舍時,我正想哪個小賊這麼飢不擇食,還是張教授跑來告訴我說顧朝雨把我東西都帶走了。
我沒回從前的家,沒接顧朝雨電話。
就在冷硬的床板上躺了一天,醒來就看到她像個小貓似的蜷縮在門口,宿舍樓裡有暖氣凍不到人,但她臉頰和鼻頭還是紅紅的。
顧朝雨開口嗓音沙沙的,帶著點嬌氣抓心撓肺。
「王止,我後悔了,你能不能跟我回家?」
我不清楚她在後悔什麼,也許是後悔讓我跳海,也許是後悔離婚。
但如果我跟她回去的某一天,顧朝雨又後悔了,那要讓我怎麼辦?
顧朝雨給秦晏當備胎,還有我同情她。
我若再回去給顧朝雨當備胎,沒人會同情我,他們隻會指著我的鼻子罵沒有下限。
我將顧朝雨拉開一些,鎖上宿舍門擰上保險。
「這裡是職工宿舍,外人不得入內。」
「劉姐你問問她是誰的家屬?我這宿舍東西丟了,要抓緊找校工換鎖。」
劉姐不認識顧朝雨把她攔下盤問登記,我步子快,逃也似的離開了她的視線。
我在辦公室幹坐一天,拎著跑腿送來的被褥回宿舍,看到床板上坐著的顧朝雨時。
我還以為看到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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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朝雨要進宿舍得證明是我的家屬,結婚證都被民政局收回了,她這次用了我倆的結婚照。
現在輪到我要如何證明自己離異了,宿舍被顧朝雨一鍋端自然沒把離婚證給我留下。
我不回去她也不走。
第一次體會到當初和秦晏讀研時,他口中狗皮膏藥般的顧朝雨。
光是想想,就覺得難受,檸檬汁擠在心尖一樣酸的生疼。
那晚我把被褥留給顧朝雨,去和張教授擠了一夜。
顧朝雨還真在宿舍扎根了,沒有阿姨沒有廚師,得虧她能堅持。
白天她去上班,下午就等在我辦公樓外。
沒一周全校師生都知道這件事了,叱咤風雲的女總裁痴心尋愛,狗血老套但勾人。
越來越多人自發化身愛情衛兵登門騷擾,Ṭū́⁴在他們眼裡我忘記這樣一位痴情的人,罪大惡極。
不敢再打擾張教授,我在校外租了房子,一室一廳剛好夠用。
我盼望著顧朝雨趕快把我忘了,我不需要她自責愧疚。
畢竟失憶並沒有讓我丟掉多年所學,我隻是假裝忘記了一個她而已,對生活工作並無任何影響。
顧朝雨還是每天都來,會在晚飯時坐到我對面,擺出自己學燒的菜,手指上被燙出的水泡、菜刀割破的口子一眼可見。
從前在家別說親自做菜了,就是一個蘋果也要我削好了遞到嘴邊。
顧朝雨堅持不住的,等她玩煩了追夫的遊戲自己就會離開。
我板著臉咽下的每一粒米飯都像石子,沉甸甸塞進胃裡時,整個人看起來冷硬無比。
大雪連下三天,從窗戶外望過去就能看到各式各樣的雪人。
有人闖進辦公室,肩膀和鞋子上的殘雪化成水洇湿了地板。
「不好了王教授,師母在雪地裡摔倒流了好多血!」
顧朝雨就摔在人流最大的西門外,酸辣粉在她身邊灑了滿地早已沒了熱氣,看包裝盒就能認出那是讀研時我最愛吃的一家。
從前帶秦晏吃,顧朝雨也總跟去。
雪地裡星星點點的是血大片大片的也是血,不知道顧朝雨傷了哪處,我蹲在地上無從入手,隻能一次又一次無能地向著圍觀學生怒吼。
「救護車!快叫救護車啊!」
這時我手上一涼,偏過頭就撞進了那雙狡黠的眸子,跟之前那般靈動會吃人。
顧朝雨笑著坐起身,揉了揉我因為驚恐而僵住的臉頰。
「騙到你了!我就猜到你是裝的。」
我一把推開她,在雪地裡打著滑,逃得狼狽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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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問我還愛顧朝雨嗎,那回答是肯定的。
愛情的毒沒那麼容易消退,我堅持許久也隻從骨頭上刮掉那麼三兩些,這已經足夠支持我登上去往北城的飛機。
我在凌市讀完大學、碩士ṱūₑ、博士,我在這裡結婚,老爹在這裡病死,我曾以為這輩子都掙不開凌市的羈絆了。
到了三十歲這個年紀,好像已經過完了大半輩子。
我捏著登機牌坐在大廳,從偌大玻璃看外面的陰雲密布,屏幕上滾動播報著航班延誤的信息,讓人心慌。
顧朝雨的電話打來,我躲了那麼久,想想都要走了,就接起她這一次電話。
她沒問我辭職的事,也沒問我要去哪裡,她聲音有些輕,像在憋著笑。
我環顧四周,生怕她從哪個角落蹦出來嚇人一跳。
「王止,你現在還愛我嗎?」
「不愛,也不敢再愛了。」
話脫口而出,就像在心裡無數次預演後的條件反射,聽著顧朝雨在那邊笑,我心裡先是一揪,緊跟著輕松下來。
她笑著笑著聲音有些不對勁,像在哭又像喝多了酒。
「王止,我好疼,流了好多血……你能不能來看看我?」
我都上過她一次當了,自然不會再犯蠢,恰好這時廣播裡提示我的航班開始登機了。
沒有延誤沒有取消,顧朝雨也沒有出現在機場阻攔。
「抱歉顧朝雨,我們都該去過新的人生了。」
我掛斷電話想了想,將那張用了十年的電話卡取出,掰斷扔進機場垃圾桶中,與過去訣別。
北城離我老家不遠, 老爹葬在這裡倒也不覺得孤獨。
在這裡我還是同事、同學口中的王教授,當然已不再是王副教授的簡稱。
學校裡的前輩熱心, 總給我介紹親戚家的女孩,後來我開玩笑地說自己離異帶倆兒,這事才算了。
北城大學給教授分了房子, 我在房子裡養了隻貓。
說來也是犯渾, 這貓都不把主人放在眼裡, 動不動就張牙舞爪我還喜歡的緊。
深夜失眠時, 把它抓來抱著, 比什麼安神助睡的玩意兒都管用。
這麼過了幾年, 一次公派出國交流,我遇到秦晏。
他帶著老婆孩子和和美美,看到我時就紅了眼上來揪住我的領子。
「王止你這些年去哪了?!
「你知不知道小雨……顧朝雨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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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凌市那場未落的雨, 此時才在頭頂雷劈電閃瓢潑而下。
我當年辭職辦得低調,瞞過了顧朝雨, 等她得到消息時我已經到機場了。
顧朝雨是去機場路上出的車禍,她一個人開著車全程超速,撞上了大貨。
難怪呢,難怪我在機場總覺得她會從哪裡突然鑽出來, 氣勢洶洶攔在我面前喊一句:「王止,不許走!」
怎麼會出車禍呢?
還不如是顧朝雨的一場玩笑, 反正她笑我的次數多,也不差那一回。
秦晏又說當初是顧朝雨勸他復婚的, 還說這都是因為我們結婚那三年,漸漸化解了顧朝雨的執念。
但放秦晏離開的決定對顧朝雨來說仍像動了場大手術,清醒的時候太疼,她才在之後用酒精麻痺自己。
離婚也隻是不想在跟年少的自己賭氣, 顧朝雨還在茫然尋找自愈的途徑時,是我涉險跳海給她下了一劑猛藥。
顧朝雨後來跟秦晏說過, 她知道我在裝失憶,畢竟什麼都不記得的人, 沒道理一天到晚隻對她板著臉。
顧朝雨陪我演戲哄我開心, 卻從來沒想到我打定主意要離開。
秦晏衝著等在遠處叫他爸爸的小女孩揮揮手,神情平緩許多。
「最早到達的救援人員向顧家叔嬸轉達,說是小雨讓瞞著你。
「但王止你應該知道, 她死時愛著的人……是你。」
想不到有一天我會從秦晏的口中, 聽到顧朝雨說愛我。
秦晏離開後,我喝下整瓶水都衝不散心裡的苦, 當年在心尖上擠下檸檬汁不慎掉落一顆籽,那顆籽被血肉包裹著,埋得很深。
我拿那苦澀毫無辦法。
回北城的聯程航班剛好在凌市轉機, 有半天時間,我跟帶隊的前輩請假說想去市裡轉轉。
「去吧去吧,我記得王教授在凌市時間可不短,肯定有不少朋友吧。」
「不是的。是去見見我的愛人。」
我走進外面淅淅瀝瀝的小雨, 恍惚中好像看到一個精致的女孩踩著水坑躍到我身前。
她笑著,一雙眼睛明媚又動人。
「王止,我又騙到你了!」
作者:王逸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