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這個小太監說完話便率先轉身引路,顯然將謝玉弓當成正常神志,可以聽懂他說話的樣子。
謝玉弓本也不認識這個小太監,在皇宮之中,處處都要謹慎行事,他本不可能理會。
早上帶走他的生面孔卻是奉了皇帝的旨意,雖然沒有信物,但是無人敢假傳聖旨。
皇帝因為昨天的事情心中有愧,想要在這時候彰顯一下“天家親情”,謝玉弓雖然覺得虛偽至極,但是也能夠明白的。
不過今天這小太監,謝玉弓看他轉身離去的身影,很快也抬步跟了上去。謝玉弓看到了這個小太監的身上,戴著鴻雁的腰牌。
身後的幾個侍婢要跟著,他們接到的命令是將九殿下帶到太醫院,再送回之前安歇的宮殿之中。
但是他們沒敢抬步繼續跟著,被謝玉弓抬了下手,阻止了。
他們雖然也奇怪九皇子為何看上去絲毫不像是神志有損,但是這畢竟不是他們這些底層奴才們能夠置喙的事情。
因此謝玉弓一抬手,示意他們不必跟著,他們便沒有再上前。
等謝玉弓被引到一處無人的宮殿之中,那小太監轉身站定,對著謝玉弓鞠了一躬道:“九殿下,鴻雁大總管命奴婢帶話,陛下今日在皇後福安宮,太子和二皇子還有七皇子也在。”
“今晨九殿下去了太醫院之後,皇後便下旨將九皇子妃帶到了福安宮問話了。”
謝玉弓聞言神情陡然一變,不再偽裝立刻道:“她被帶去福安宮多久了!”
小太監腰身更彎一些,卻穩穩回道:“回九殿下,半個時辰前了。”
謝玉弓聞言轉身便大步流星地離開,勉強壓抑著自己沒有跑起來。
他腦中霎時間百轉千回,生怕這半個時辰的時間,他的九皇子妃就要讓那些披著人皮的“惡狼”給生吞活剝。
若說先前他還能理解皇帝因為昨晚的“救駕”之功,一大早將他折騰到太醫院仔細檢查了身體,是為了彰顯不存在的“父子親情”,那麼這一刻謝玉弓心中便已經是冷硬如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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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被氣得有些想笑。
堂堂皇帝,竟然被一群人不知怎樣地勸說著,竟然利用聖旨將他引走。
是怕他會阻攔他們對他的九皇子妃“栽贓陷害”嗎!
謝玉弓之前對安和帝也沒有什麼親情,但是他至少沒有如同現在這般,迫切地想要他去死。
若他當真伙同那些人冤害他的九皇妃,謝玉弓絕不會放任安和帝得什麼好死!
而讓謝玉弓心焦不已,甚至違逆宮禁,最後在皇宮之內急奔的白榆,剛到了福安宮,就看到了“三堂會審”的主審官。
皇帝、皇後、還有這本書的男主角,太子謝玉山。
“堂下”跪著的,正是二皇子,七皇子,還有她這個九皇子妃。
不得不說,白榆的妝造一進去,就把一群人震懾了一番。
因為看上去實在是過於慘烈。
再加上白榆自身配合妝造的表演,跪在地上都搖搖欲墜,隨時會昏死過去的模樣。
皇後準備好厲聲質問的說辭哽在喉嚨,怕自己一沉聲,“堂下犯婦”就要眼一翻白昏死過去。
一時間福安殿內寂靜無聲,就連欲要張口指控的七皇子,看著白榆的模樣也是微微一愣。
七皇子已經很狼狽了,他這麼多年沒有遭過昨晚的那種罪,又是心焦又是絕望,還被父皇責問一夜,後半夜他攀咬出九皇子妃之後,因為天色未亮,恐擾了“九皇子”安歇,便沒有直接把這九皇子妃揪過來問話。
一直等到天亮,七皇子就在這大殿之中跪了半夜,後半程還不慎睡過去,腦袋砸在地上砸了個大包。
現在一肚子的怨氣,可見了九皇子妃後,他懷疑她昨晚上被下了大獄受了刑罰。
最後還是皇帝率先開口,皺著眉一臉肅冷,今日沒有戴帝王冕毓,能清晰看到眼周堆疊的皺紋,縱使歲月催人,依舊能窺見當年些許英武之色。
他有些微微發福,雙下巴依舊疊著,但不至於像七皇子那般年豬模樣,不損君威,沉聲問道:“九皇子妃,你這是怎麼回事?為何滿面青紫?”
白榆跪在那裡,叩頭之後回話:“啟稟陛下,臣女……咳咳,臣女隻是……”
“隻是不慎跌倒。”
“放肆!”這一次皇帝沒有開口,皇帝身邊的皇後忍不住開始發威。
皇後孫書蝶雖然保養得宜,但到底是上了些許年紀,又到底是後宮之主,端起架子來也是勢如山催,還借著一點帝王龍威,足夠唬人。
“陛下面前膽敢口出謊言!你可知就憑你如此形容見駕,就能治你個殿前失儀之罪!”
白榆裝著被嚇壞的樣子,搖晃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又撐著手臂,勉強坐直。
安和帝微微皺眉,不是因為白榆撒謊,是因為皇後狐假虎威的動靜太大,而且九皇子妃看上去確實可憐。
男人總是會天生對弱者產生“同情”,皇後光顧著逞威風,忘了自己當年就是利用“示弱”頻頻陷害善妒的德妃而上位。
雖然皇帝不會對九皇子妃產生什麼逾越正常的感情,可是憐憫是不由自主的。
白榆重新跪直之後,立即叩頭回話道:“陛下恕罪,皇後娘娘恕罪!臣女不是蓄意欺騙,隻是……隻是身上的傷,確實不是遭誰迫害。”
按理說,白榆是九皇子妃,該叫父皇母後。
但是白榆從昨天開始就故意這樣,好顯得自己“不認可”自己九皇子妃的身份,戰戰兢兢不敢亂叫的模樣。
倒也無人挑揀她的叫法,畢竟在他們心中,白榆確實是不配叫皇帝為父皇,皇後為母後的。白榆如果真的叫了,他們才會不舒服。
白榆假裝羞愧難言,一張小臉霎時間紅透。
不敢直視君上,但也被逼得不得不說:“隻是九殿下昨夜毒發致幻,將臣女誤認成了戕害陛下的仇人,身上帶著劇毒依舊暴起,要將臣女這個‘弑君’者活活掐死。”
白榆的話音一落,皇帝眉頭一跳,神色微微怔忡。
皇後險些咬碎一口銀牙,身邊一直當背景板的太子謝玉山,則是非常認真地看著這個九皇子妃。
竟是連他也看不出她撒謊的痕跡,就像那夜自己輕易被她的痴魔樣子欺騙。
謝玉山輕輕轉動著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心中隱隱對這九皇子妃產生了一些激賞之情。
從昨夜入宮開始,她便憑借一己之力力挽狂瀾,不僅在壽宴唱禮之時以“孝”挫一眾皇子,壽宴之上與皇子妃們之間的衝突也未曾吃虧。
如今帶著這一身斑駁傷痕對陣君王,看似怯懦實則肩頸放松,遊刃有餘。
謝玉山看了一眼自己鬥遍後宮的母後,也在逼問她之後被哽到難言,微微嘆了一口氣。
而皇帝因為白榆的一句話,都忘了叫白榆來做什麼,忍不住出聲問道:“小月牙他……九皇子看上去如何?”
他今晨聽皇後的撺掇,讓人帶九皇子去太醫院,但是皇帝確實忘了關心自己的九皇兒。
那個在危急時刻,毅然決然張開雙臂護在他身前的,被他忽視多年的皇兒。
他竟是和他母妃一樣本性純良痴魔。
“太醫說九殿下所中之毒,名為曼陀羅,有致幻作用,伴隨著高熱與昏睡,和尋常發炎極易搞混,難以分辨。”
白榆輕聲道:“萬分歹毒。”
二皇子聽了白榆這四個字,咬牙咬得側臉都繃緊。
曼陀羅而已,素日裡惠都氏族的紈绔公子們還會吸食來追求“極樂”,嚴格來說根本稱不上是毒!
若不是劑量過大,他無法狡辯,完全可以說是為了教訓老七才下的藥。
被這女子巧言一說,怎得跟鶴頂紅差不多了!
白榆繼續道:“昨夜臣女發現九殿下不對勁,傷口血流似有深黑,看上去像是中毒,九殿下又在夢中一直叫著‘父親別走,母親別死’,就想要當時的太醫仔細探查。”
“但是那位太醫不僅不聽臣女的話,還強行包扎了事。臣女心急九殿下,意識到這太醫恐怕受人指使,又不知門外的侍從婢女是否被滲透,隻好關門將他砸昏,幸好那太醫年歲大了,若是青壯年,臣女怕是也兇多吉少。”
“皇宮大內之中,竟也能發生這種事情,臣女實在是心中發冷啊陛下。幸而今晨臣女聽說,那太醫已經被制服下獄,臥榻之側安危慎重,陛下當嚴查才是。”
“而正是因為臣女不知門外是誰的人,才在九皇子毒素發作之時,不敢開門喚人,臣女強行制住九殿下,才弄成這副模樣……陛下恕罪,皇後娘娘恕罪啊!”
突然被cue的皇後:“……”
這一下好,白榆三言兩語直接把二皇子勢力滲透到皇宮這件事,在皇帝心裡埋了個鐵柱子,都不是釘子。
二皇子謝玉樹恨不得上前叉死白榆。
而一句“父親別走,母親別死”讓皇帝端坐的身形微微一顫。
皇後咬著牙瞪著白榆,知道她舌燦蓮花的本事大著呢,不能再任她胡言亂語下去了!
因此皇後立即又惡狠狠地瞪了一眼七皇子。
今晨皇帝吃早膳的時候,七皇子單獨被皇後叫出來談話,二皇子也和太子談過。
皇後聲稱隻要七皇子足夠配合,皇後和太子就能在皇帝面前保他一命。
七皇子謝玉梅如抓救命稻草,自然是無不答應。
此刻被皇後看一眼,立即尖聲開口:“你少說沒用的!當時分明我要去為父皇擋箭,是你阻攔了我,我才沒有過去!你說,這一切是不是你的陰謀
!”
七皇子這一嗓子,把皇帝從從前的回憶之中喊了回來。
但是他竟是不悅地狠狠瞪了一眼七皇子,冷意森然。
而皇帝到底也沒真的忘記叫九皇子妃來做什麼,不過開口語調卻是和緩了許多,這會兒倒真的像是在將白榆當成一個小輩對待了:“九皇子妃,七皇子說你昨日在萬壽宴上阻攔他撲向朕,可有此事?”
白榆一臉恰到好處的迷茫。
側頭看著七皇子,而後又看向皇帝,回答道:“臣女……不知這話如何說起?”
“昨日臣女發現殿中有刺客,逆著人流跑回來,陛下恕罪,臣女孱弱之身無能護君。隻是……隻是緊張九殿下神志不清,遭人誤傷,想要將九殿下拉出人群。”
“但是臣女跑到的時候,九殿下推開了臣女,護住了陛下。”
白榆叩頭道:“陛下,臣女正想說呢!九殿下經由昨日一刺激,加之曼陀羅致幻的毒性,神志似乎又恢復了一些!”
“昨日他對著臣女說了很多完整的一連串的話!雖然都是在逼問臣女是否是妄圖弑君的兇手。又因為實在護陛下心切險些將臣女活活扼死,但是大抵正是因為這一份護佑陛下的迫切之情,讓九殿下又找回了些許神志!”
“九殿下還說,他沒有了母親,不能再沒父親了……”
白榆真心實意地笑起來,一臉加上一脖子的青紫在皇帝眼中,看上去就是個小可憐。
而在其他人的眼中,儼然是一條斑斓毒蛇。
每一片蛇鱗都有毒的那種,爬行過的地方,都是一片焦黑。
就如同皇後此刻黑如鍋底的臉,一看就是“中毒”頗深。
皇帝則是被白榆說得眼窩滾燙,隱隱竟有淚意湧現。
安和帝不是個心軟之人,可是偏偏白榆在他剛失去了一個心愛的十二皇子的當口,大肆灌輸“九皇子”的至真之情。
滾在他面前十二皇子的頭顱仍在眼前,噴濺在身上的熱血讓安和帝也活生生被燙脫了一層帝王皮。
年長者偏愛幼子。
“沒了一層皮”的安和帝,從十二皇子往上數,十一皇子和十皇子畏懼他,與他不甚親近。
說得再直白一點,他們的母妃也不甚受寵,在皇帝心中沒有什麼記憶點。
但九皇子不同,他的母妃真的得到過一份帝王愛,還死得那般冤屈。
這一刻曾經的厭棄,蓄意的回避和置之不理,盡數都如潮水一般化為了愧疚,伴隨著他死去的十二皇子噴濺在他身上的腥熱血流,匯聚雕塑成了一個新的幺兒幼子——那就是九皇子謝玉弓。
用來承託所有帝王偏愛,和他無處可寄的一點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