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次遇見的是謝懷玉的母親——魯元長公主。
我突然明白為什麼當時阿姊借著養九王掙錢的時候,謝懷玉會問一句「那長公主該怎麼看你?」
婆媳關系,自古難題。謝懷玉是深謀遠慮,唯恐長公主對阿姊印象不好。
現下長公主在堂上坐著,確實看著……不太好相處。
「懷玉不在。」她抿一抿茶蓋,「你有什麼事情可以直接和我說。」
「他既不在,我就改日再來。」阿姊胡亂行一個禮,「告辭了,長公主。」
我也跟在身後欲走。
「站住。」
長公主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不尊禮數,膽大妄為,絕不是尚書千金的做派。」她瞥我一眼,「連身旁的小丫頭都做得比你好。」
就在我以為她要借題發揮數落阿姊時,她話鋒一轉。
「李錦玉,你可是,非我朝人?」
阿姊也站住身。
「長公主在說什麼?」
長公主面色不忿。
「自你落水,京城中人便說尚書府的小姐突轉了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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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自懷玉提起,我便讓人偷偷觀察你,發現你何止是轉了性子,分明是變成了另一個人。這樣的奇事,任天下也見不到幾樁。」
「但偏偏我見過。」長公主說,「我有一故人也是這般突轉性子,行事做派與你一般無二,還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從另外一個世界而來。」
「那……」阿姊急促,「長公主故人……現在怎麼樣了?」
「哼。」長公主冷笑一聲,「她走了。」
「你們那的人不都是這般薄情寡性,隻愛自己嗎?」
阿姊默默,一時沒了言語。
倒是長公主接著說道。
「不論是哪裡人,既無意便不要撩撥,這番道理也該懂得。」
「不要哄得個個為你牽腸掛肚,你們斂夠了好處便一走了之,將旁人心意視作草芥糞土,全不放在心上!」
「我們不是你們的踏腳石,合該被你們用完即棄。熠兒被那女人傷得多深我全看在眼裡,如今要輪到你來禍害我兒子!」
「我不是……」阿姊踉跄後退了兩步,「我沒有……」
她組織了好一會語言。
「我已經努力回避了……我不想跟任何人產生情感糾葛……」阿姊抱頭,「我不知道為什麼……事情還會一團糟……」
我心一痛,小聲喚她:「阿姊……」
「既真心不想產生情感糾葛就早日離開,婚事作罷。」長公主說,「懷玉心心念念十幾年的人不是你,他想娶的人不是你。縱是你批了一張皮也不是。」
「離他遠一點。」
「長公主。」阿姊紅著眼睛看她,「我隻想要回我的玉佩。」
「把我的玉佩給我,我保證不再糾纏謝懷玉。」
「甚好。」長公主說,「你的玉佩我會給你。你想做什麼我也會助你。你隻肖離我兒子遠遠的,一切要求我都會滿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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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佩是謝懷玉親自送來的。
「李錦玉。」他摸著那塊玉佩,「這玉佩是我小時候給你的,你還記得嗎?」
阿姊搖頭。
「對不起,我不是她。」
謝懷玉啞然失笑。
「對啊,你是李子怡,不是李錦玉。」
「我本來都知道了,卻非要母親耳提面命點醒我才真的死心。」
「那麼……」謝懷玉問,「你知道真的李錦玉,去哪裡了嗎?」
「抱歉。」阿姊再度搖頭,「我不知道。」
「我本就是異世之人,不知道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也不知道這副身子原本的主人身在何處。」阿姊說,「在這件事情上,我沒想過要騙你。」
「我知道。」謝懷玉垂了眼眸,「是我在一直自欺欺人,覺得錦玉轉了性子,也還是錦玉。」
他把玉佩遞給阿姊。
「我們的婚事不能成了,許諾給你的風光聘禮也做不得數了。真可惜。」
阿姊接了那玉佩,手指輕輕捻上面的流蘇擺墜。
「謝謝你,謝懷玉。」
謝懷玉神色本也見幾分落寞,待我再看時已揚了個笑。
「能不能別弄得這麼傷感啊喂,隻是不能成親了而已,還是可以做好朋友的對不對?」
他扶住阿姊的肩膀,阿姊反朝他肩頭擂了一拳。
然後又抱住他。
「謝謝你,謝懷玉……真的很謝謝你。」
阿姊抹了抹眼下掛著的淚。
「我對你總是態度不好……總是對你大呼小叫,還動不動就伸手打人……唉……謝懷玉……」阿姊說,「我會一直把你當朋友的……也會一直記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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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是沒有什麼法子攔住阿姊了。
我去找了宏願大師,問他有沒有能穿梭異世的法子。
大師說很巧,前些日子也有一個人這樣問過他。
但是大師也說,這種事情靠機緣,全賴造化。
賴造化。
那是我福淺緣薄,求之不得。
我揪著心口憂心那個日子臨近。
很奇怪,我既不想阿姊離開我的生活,又有那麼一點矛盾地希望她能得償所願。
所以直到捱到那天,我也什麼都沒有做。
我最多也隻是在該睡覺的時候跑到阿姊床上,揪著阿姊問她:「阿姊,真的要拋下我們所有人嗎?」
阿姊摸我的腦袋摸了半天,最後隻說出一句:「真真,李錦玉有李錦玉的生活,李子怡也有李子怡的生活。」
真到了大師說的那一天。
二月的最後一天。
阿姊帶我出府,臨行前很體貼地分別抱了李尚書和尚書夫人。
阿姊本不要我去的,是我硬求著。
待到了湖畔,我才知道她為什麼不要我跟著。
她幾乎是毫不遲疑便投了湖,駭得我連呼救都忘記。
這是重生還是自殺!
為什麼要用這麼慘烈的方式往所有人心上剜一道疤?
一道身影很快追了下去。
水面隻是初時激起很大的「噗通」一聲的水花,而後便是層層漣漪。
再而後,便是靜無一物。
我站在那白玉柱子旁,隻覺得世界都安靜。手指無意識,把本就光禿禿的指尖扣得生疼。
阿姊啊——
水面突然動了起來。
一群人急著下去撈,我也被喚回魂魄似的站在岸邊,心裡生出一個火花的期待。
九王挾著阿姊遊過來。
不對,他已經是皇帝了。是皇帝帶著阿姊遊過來。
阿姊渾身湿透了,被嗆得隻管大口大口地咳嗽喘氣。
她的頭發湿湿貼在臉上,身上的衣服被風一吹也激了一身寒噤。
皇帝趙熠讓人拿了外衣披到阿姊身上,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個全身上下湿透了的人。
「阿姊。」
我握住阿姊的手,好涼,真的好涼。直接涼到人的骨子裡生出一股絕望來。
阿姊哆哆嗦嗦:「為什麼……我回不去……」
她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湖水,湿膩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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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鬱鬱寡歡,每日最常做的事就是拿著玉佩發呆。
阿姊去找大師。
哪個環節錯了?為什麼回不去?
大師說:「是施主錯了。」
「我隻是想回我的世界……」阿姊伏在桌子上哭,「我隻是想回我的世界……」
阿姊回不去,也沒有心情幹別的事情。
我死拽著她出來散心,不期然就遇上了趙熠。
阿姊扭身就走。
「不要躲我好嗎?」趙熠攔住她的去路,「不要躲我。」
「可我沒有什麼話想同你說。」阿姊唇色發白,不知是凍的還是身體不好的緣故。
「可我有話想同你說。」趙熠說,「我有許多許多話……想同你說。」
我們去了摘星樓。在這裡,俯可見人流穿行,燈火萬家;仰可見明月皎皎,星河璀璨。
「你知道我為什麼最開始的時候寧願裝傻也要留在你身邊?」寒風擁著趙熠領子上的毛邊都抖動起來。
「你和我母妃很像。」
「也許因為……你們是同一個地方的人。而她在我九歲的時候……拋棄了我。」
「那還真是不該,太殘忍了。」阿姊摸著我從府裡帶出來的小手爐靜默,「她既然打定了主意回去,就不該留下這樣深重的羈絆念想才對。」
「就像你對我一樣是嗎?」
趙熠眼尾泛紅,笑裡透著一股子絕望。
「李子怡你有沒有心啊?」
趙熠一把抱住阿姊,讓阿姊的頭貼在自己心口。
「你聽到沒有啊,它這次沒有疼,它在跳!」
「李子怡你告訴我,你就一點心動也沒有嗎?你就一點留戀也沒有嗎?難道所有的情感都是我一個人在自說自話——」
「我有的!」
阿姊甩開趙熠的手。
「但是那不夠——」
阿姊說。
「沒有到那個程度……」
「什麼?」趙熠伸出手,想離阿姊更近些,但阿姊向後退開了。
「我對你的感情沒有到那個程度。沒有到讓我能夠放下父母親情,割舍掉我在現代社會的一切的程度。」
「我是異世之人。趙熠。我是先做了二十年的李子怡才來到這個世界的,在我的思想裡,李子怡始終優先於李錦玉。」
「我拼了命地想回去,因為有人在那邊抱有同樣期待你明白嗎?」
「而且我的思想,我的生活習慣全都處於二十一世紀。我沒有辦法接受,沒有電的生活,沒有手機沒有汽車,所有一切全都不方便。哪怕我錦衣玉食,生活條件夠好了,這種因為處於上位者帶來的快樂,也不是我想要的。」
阿姊擲地有聲:「我想要人人平等,我想要男女無差。」
「我不想要有奴僕,不喜歡人們鞍前馬後地伺候,不想開個店還要被前後剝去幾層稅皮。」阿姊說,「我知道的,我能過得好,隻是因為我是尚書府的小姐,也因為我跟你們關系好。你們都是皇權制度的受益者,是萬分之一的塔尖享樂者,我不過是沾了光。但這和我想要的不一樣。」
「我想要的, 是每天打起精神上班。是吐槽自己頭發掉光了也能被一杯奶茶撫慰的快樂。是周末去爸媽家蹭飯,是拉著閨蜜朋友五黑,是癱在沙發上看劇追綜藝待到凌晨雖然鹹魚也很快樂的快樂。」
「我想要的在這裡得不到, 趙熠。」
「哪怕我沒辦法了,我隻能留在這個世界。」阿姊說, 「我腦袋不好使,我覺得每天勾心鬥角太累了,我覺得行禮尊規太累了,我覺得生命垂危太累了。」
「我特別沒有自信你知道嗎, 趙熠。你現在說喜歡我,我都不知道為什麼。而且我不敢想你會幾十年如一日地喜歡我。我知道自己不夠好, 你們這裡尊崇的,所有女子該有的美好品質, 我全都沒有,也不想有。」
「你現在喜歡, 不過是貪一時新奇,你會厭煩的,你會逐漸失望的。而以你的身份, 如果我真的愛上你了,把全部身家系在你身上了,一旦你開始嫌棄我,我就會一無所有。」
「我不想誠惶誠恐地過日子,也做不到和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阿姊說, 「就算留在這個世界,我也絕不入宮門半步。」
就等於是親口斬斷了和趙熠的情緣。
「好,好。」趙熠幾乎是咬著牙說話, 「你話說得夠通透也夠決絕。」
「合該我一個人做傻子, 合該我一個人死用了情又求不得。」
趙熠拂袖而去。
阿姊緩緩蹲下縮成一團。
「阿姊。」
阿姊半張臉埋在袖子裡,聲音支離破碎。
但我聽出來了。
「我也會有心動的感覺, 真真。我也舍不得。但我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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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得到阿姊消除心動的辦法, 得來了另一個辦法。
回家的辦法。
趙熠擁著夜色,聲音沙啞的不似從前。
「真真。」
他喚我。
「她還有一次機會, 對吧。」
我一驚:「你都知道?」
趙熠並沒遮掩。
「你們去靈廿寺的時候,我派人跟著了。」
「所以你就派人在酒肆守著,隻為怕阿姊跑掉?」
「嗯。」趙熠應一聲, 自嘲式笑笑,「可還是跑掉了。」
「不過——我在平陽候府見到她時才知道那枚玉佩指什麼。」
我心裡突然湧起一股不好的念頭。
「那玉佩——」
一塊瑩白物什靜靜躺在他的手心。
「我換掉了。」
「所以她回不去。」
「可是現在,真真。」他把那枚玉佩推到我手上,「你幫我給她吧。」
我覺得手中的東西燙得嚇人。
趙熠攥著我手掌。
「拿給她。」
「好……」我應下,「你不要再見見她嗎?」
趙熠垂了眸。
「不見了。」
「她大約也不想見到我。」
我想告訴他不是的。
阿姊也動了心, 隻是一樣又不一樣。她不敢。
是不敢, 不是不想。
可我什麼也沒有說。
我想起大師的一句話。
「全賴造化。」
我握著那枚玉佩往回走。
那樣硬那樣硌人。
是不是我此時砸了這玉佩, 阿姊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忽然又想起阿姊說的一句話來。
「真真,我在這個世界最信任的人也隻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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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玉佩。」
我把那玉佩遞給她。
沒有人知道我心裡過了幾百轉心思, 我有無數次機會可以用歹毒的法子把它毀掉。
但我忍住了。
「趙熠送過來的, 之前的被他調換了。」
阿姊拿著玉佩,不似想象中的那般欣喜。
「謝謝你,真真。」
「也謝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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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看得我心頭發顫。
「?「」這次再被趙熠救起來的時候, 阿姊不是完完本本的阿姊了。
阿姊成了痴兒,形同八九孩童。
謝懷玉和趙熠打了一架,沒能搶得過他。
隻我一人坐在階上呆呆地想:果然離別早有預警。那軀殼裡的三魂六魄怕是已經跟著阿姊回了她口中的理想國度。
我突然很想跟著阿姊一起死一次。
投入水的那刻還聽得有人喚我。
「真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