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守成,祖母呢?」
太太緩緩從裏屋出來,我還從未見她穿過那樣老氣的顏色,紫不紫棕不棕的,衣服漿洗的走形變樣了,頭髮也挽得淩亂,未施脂粉的臉上淡褐色的斑點明顯,像普通巷弄裏見到的為生活所苦的憔悴婦人一般。
「念祖回來了。」
奇怪的是,就連她的眼神也不亮了。
從前那雙眼睛很是精明,一轉就是一個主意,都不是什麼好念頭,但好歹能誇一句明眸善睞。
現在真像是死魚眼睛一樣了。
如果一個女人所有的光都來自男人,那麼沒了男人,女人也就沒有一絲色彩了。
「進來吧,你祖母念著你很久了。守成,給芮先生泡茶。」她苦笑著,「裏面都是女人,芮先生還請在堂屋稍坐,怠慢不周,請見諒。」
「無妨。」
守信扔掉手裏的樹枝,用帶有恨意的眼光盯著芮思明,把太太嚇得不行,給守成使眼色讓他把弟弟拉下去。
我難得的不嫌棄我那兩個傻弟弟,至少知道對著「漢奸」要恨一恨,不像政府裏好些人恨不得給芮思明跪下三呼萬歲。
大多數人已經很蠢笨愚昧了,若再沒有一點血性,不如找個池子跳進去溺死算了o
太太帶著我往裏走,從前覺得沒幾步路的地方,因沒了僕從女傭簇擁,便覺得很長很長。
太太走在我身前,冷不防地問:「怎麼是芮思明送你回來,禹家那個呢?你和芮思明…….
「他要娶表姐了。」
「哦。」太太淡淡地回了一句,又是許久不開口,眼看就要到祖母屋外了,她才說,「我知道你恨我,我該的,但要是有那麼一天,好歹救救你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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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著頭,槁木死灰般地立在門外,不願與我對視。
這輩子能讓她給我低頭的,也就隻有守成守信了。
我沒回答她,兀自推門進去。
祖母的屋裏往常是有檀香的,如今香味散了,一股老人家的汗味和著許久不換的棉被味道撲面而來。
祖母一生榮華,是沒有吃過這種苦的。
「念祖!」
她靠著枕頭半坐著,伸出枯槁的手,我連忙過去握住,她抱著我的臉看了又看。「念祖啊….我的囡囡啊…
她的手指在我眼下擦了又擦,她以為我哭了,其實不是,是她哭了,渾濁不清的眼睛不停掉眼淚,看不清楚也想不清楚,所有的動作都急切又魯莽。
我隻得反復安撫她:「我回來了,祖母,什麼事都沒有,你放心。」
「念祖,不許恨你爹,我讓他走的,帶上我們跑不快,他是要去打倭賊的,不能被老弱婦孺拖累!」
「我明白。」
來之前芮思明就說,父親現在在一線戰場上,榮家的兵本來就不多,武器還落後,態勢不好,讓我做好準備。
多想無益,我如今自身難保,管不到榮將軍身上了。
「祖母,我今天就是來看看你,你一定放寬心,養好身體,我會想辦法帶你走的。」
「好啊……好……囡囡….」祖母握著我的手腕時,觸碰到那個手鐲,忽然想起了,「禹蘭昭呢,他不同你一起回來?」
我頓了一下,「他回洋房整理一下,不然不好住。」「那就好。祖母早就活夠了,隻想你們都好。」
從祖母房裏出來,太太竟然還在門外。她咬牙沖到我面前,撲通一下跪在我面前。我不由得退了一步,太太沒理會,逕自磕起頭來。
「大小姐,你想我怎麼樣都成,求求你救救你弟弟們吧,你從前還帶守成踢毽子給他買糖葫蘆的,守成小時候最喜歡你了,是我教壞了他,求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別….」
「母親你做什麼!別跪她!」
守成不知從哪裡沖了過來,拉著太太要她起來。太太卻推開他,「你怎麼這麼不懂事,還不快給你姐姐賠罪!」
「她?我才不...
啪-—
我一耳光扇向守成,他被我打夢了,捂著臉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麼。
「冷靜了?」
「你憑什麼打我!」
「憑什麼?榮家現在什麼樣子你不知道嗎,少爺脾氣該收收了吧?看看祖母,看看你娘,再看看你弟弟,你以為還有誰給你遮風擋雨嗎?!你要是有本事,你娘不該在這裏給我磕頭。」
我本想一走了之,無奈祖母的話言猶在耳,沒忍住還是多說了一句:「該求人就求,求我不丟人。」
出了榮家,芮思明已經走了,他還有公務要處理,讓司機送我去顧清的公寓。
英租界比起從前冷清許多,戒備森嚴多了,要不是有芮思明的關係,我不一定進得去。
顧清穿著睡裙光著腳就給我開了門,淡綠色的眼睛裏盈滿淚水,她撲到我身上,委屈地嚷著:「我好怕你出事!媽媽買了船票,我們後天就走,我一秒鐘都待不下去了!」
我一邊拍她的背,一邊說:「我沒事,乖,別哭了。」
好一會兒,顧清終於緩過來了,她用袖子擦眼淚,眼眶一圈都是紅的,也不知道是哭腫了還是擦腫了。
我和她一坐下,用人就端上來熱茶和點心,我仔細分辨,都是新鮮的西點,即便
上海淪陷,顧清的生活似乎沒什麼變化。
顧清哭得太急,這會兒停了還忍不住打哭嗝,她仰頭喝光一杯茶水,用英語對我說:「我想過了,工廠就不要了,反正現在也賺不到錢,我們能多早就多早離開,回到英國我讓媽媽給我們投資,在哪裡都可以開工廠。」
我沒回答,顧清察覺到不對,小心翼翼地用中文問:「你怎麼了?」
「顧清,對不起,我不能走。」
「為什麼?!」
「我祖母還在日本人的看守之下,我父親正在前線打仗。」
「可是你在這裏就有改變嗎?你留下來日本人就會被趕跑嗎?」顧清將手中茶杯往桌上一摔,發出一聲悶響,「為什麼你們都這麼固執,為什麼非要留在這個鬼地方!我討厭這裏!我討厭這裏的一切!」
我心中一動,「顧清,顧叔叔出什麼事了嗎?」
顧清別過頭,肩膀因啜泣而聳動著。
「顧清?」
「爸爸給我寫信,說北平很不好,老家還有很多古籍和字畫,他要想辦法把那些東西運出去,不能離開…念祖,我真的很怕….他好固執,他不聽我的勸,也不聽媽媽的勸…..」
吾兒顧清:
北平的月季又開了,但已無心賞景,今家國有難,匹夫有責,原諒爸爸無法送你離開。摘下月季一朵予你,將來若無法送你出嫁,請以此花戴在鬢間,此間紅色,如我愛你之心,如我愛家國之心,年年月月,常開不敗。
顧仲民
52
「家裏人還好?」
「還成,祖母讓我送塊田黃石給你。榮家好東西不剩什麼了,留著也是被搶的命。收著吧。」
禹蘭昭從我手中接過那塊田黃石,指尖觸到我手心,短暫的熱度讓我倆都很不自在。
「怎麼沒看見驚蟄?」「怎麼沒看見顧清?」
同時問出與現在的場面不想幹的話題來,又同時沉默。還是我先開的口,「顧清在收拾行李,要回家了。」
「真巧,驚蟄也是。」
「你也要走?」
「不,洪大哥要送青爺去香港,驚蟄去照顧青爺。」
「那你呢?」
「禹家祠堂都沒了,我孤身一人,不需要人照顧。」
我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離婚處的辦事員還沒回來,我和禹蘭昭幹坐著,屋裏的燈光是暖黃色的,辦公桌上放著烤好不久的雞蛋糕,香味光是聞就知道很鬆軟—-我不得不關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來分散注意力。
「洋房裏面我已經收拾好了,你可以回去住。」
「那棟房子送給你,上海不安全,那裏離法租界近,至少..」說到一半,我忽然覺得怪可笑的,但還是忍不住心底的衝動問他,「一定要分開嗎?」
「對不起,念祖。」
我深吸一口氣,「總要有個原因!」
「念祖….」
禹蘭昭的話起了個頭,門忽然被推開,芮思明急匆匆地走向我,大衣上沾著尚未融化的雪粒,似乎剛從外面趕回來。
他走到我面前,微微躬身,帽檐和大衣衣領形成一個夾角,隔著夾角我看見外面走廊探頭探腦的日本守衛。
「榮將軍戰死。」
那一瞬間,我先是疑惑的。
實在是想不通,一個我出生前就在的人,從我記事開始就一次次令我失望的人,我越長大就越看不起的人,怎麼會死呢?
死得如此突然,死在三言兩語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消化「戰死」這兩個字,直到禹蘭昭攬著我防止我暈倒,我才回過神來。
芮思明用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拍了拍我的肩,「不是傷心的時候,守貞。」
他叫出那兩個字,我瞬間被點醒。
我咬著唇,克制著失控的淚意,用譏誚的口吻說:「終於死了,我倒要看看沒了榮大將軍,那個賤女人和她的兩個雜種還要怎麼活下去!」
按在我肩上的手加大了力度,金邊眼鏡下的眼裏盛著對我的擔憂與讚賞,禹蘭昭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念祖你…..」
我推開他,「榮家禹家都沒了,我終於不用再跟你這個破落戶在一起了,天知道我等了多久。芮總長,勞煩您幫我辦理離婚手續,我一刻都不想再忍。」
芮思明背對著門外的日本人,用冷淡的聲音說:「櫻田將軍本來還在擔心你的立場,現在看來你與帝國的目標是一致的,走吧,我帶你去見櫻田將軍。」
「好。」
我將婚書扔給禹蘭昭,「洋房給你,算是買斷我和你的關係,你是配不上我的。」
禹蘭昭微不可覺地搖搖頭,他已經明白這是我和芮思明的一場戲,不能破壞,但他也無法不擔憂。
「榮…小姐,萬望保重。」
我沒回答他,轉身和芮思明離開了辦事處。
直到上了車,車窗的黑色布簾被拉上,芮思明才從衣兜裏拿出手帕給我,「司機是我的人,你可以哭五分鐘。」
我拒絕了他的手帕,努力睜大眼睛,克制自己不去想關於父親的一切。
「會被看出來的,我不能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