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許垚終於正視了方米一眼,又走向茶水吧,將手提包放在一邊,摸了摸保溫壺,將裡面的溫水倒出來一杯,轉身拿給方米。
方米接過自己的卡通杯,喝了口溫水,喉嚨和胃得到片刻的舒緩,似乎情緒也因此好轉了一點:“公司願意給我安排新的經紀人,就是不打算放棄我了,對嗎?”
那最後兩個字隱隱發顫。
許垚微微笑了,這是她進門以後第一個明顯的表情。
紅豔的嘴唇令她看上去光彩照人,也令她和這個小房間顯得格格不入。
方米的視線在許垚的嘴唇上定格,許垚就是這時候開口的:“你的外在條件非常好,氣質也不錯,有過人的審美和品位。將你重新包裝,並不是難事。但問題是……”
那最後四個字落下,許垚話音頓住了,笑容也消失了,隨之切換的是原本微彎的眉眼突然變得銳利起來。
那目光十分明亮,裡面像是藏了攝像頭,散發著冰冷的光。
直到看夠了,許垚才繼續說道:“我原本很有信心讓你‘起死回生’。不出半年,我就可以讓你的賬號五萬塊錢一個坑位的價格,再提升兩倍。可就在一個小時以前,我接到消息,它們足以證明你和幾起境外案件有關——失蹤、詐騙、謀殺。而且這幾個案子負責調查的F國警察,其中兩人已經卷入受賄醜聞。等這些消息陸續放出來,你的事業會終止,公司將對你清算。最要命的是,你會面臨檢控。”
第04章
許垚的話就像是有回聲一樣,不停地在方米耳邊回蕩。
方米有一瞬間的放空,但很快就清醒過來,直勾勾盯住許垚,又一次仔細謹慎地打量面前這個陌生女人。
“你這個眼神……”許垚問,“是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我呢,還是太久沒有人跟你提起過去了,覺得陌生、遙遠?”
許垚走向幾步外的椅子,坐下後說:“五年前,你在F國曾經牽扯進一樁金額高達五千萬歐元的奢侈品造假案。這個案子最終導致兩死一傷,案件升級為謀殺案,兩名死者都是中國籍留學生。而在這之前,你和你的朋友曾被警方列為某詐騙案件中的嫌疑人——雖然最終嫌疑解除。不過這些都是以前的事,我今天來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現在網絡上傳得沸沸揚揚的‘真假方米’的故事。關於這部分我已經和成佳文化核實過了,你有什麼想告訴我的?”
方米的臉色漸漸變了,原本裹緊的棉被也落了下來,露出完整的一張臉:“我的故事公司都知道,我該說的早就說完了!”
大概是早就料到方米不會輕易坦白,許垚笑了笑:“怎麼,我說了這麼多,還沒有讓你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你的這些過去,既然能傳到我這裡,很快就不再是秘密。作為你的經紀人,我會動用一切手段將消息壓下來,前提是需要你對我完全坦白,不得有半點隱瞞。F國警方那邊,受賄警察已經革職。在接受調查期間,他們隨時都會將你供出來。奢侈品造假部分倒不是難點,問題是那兩條留學生的命。一旦案件重審,不止會輿論爆發,案件還會移交內地警方處理偵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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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殺人,不是我!”方米先是跪坐起身,隨即跳下床,都沒有穿鞋,就站在地毯上叫道,“我也沒有賄賂警方,我是無辜的!”
“你在那裡生活過,應該知道當地奢侈品造假和盜竊案件有多麼常見。不過大部分案件都是羅生門,有的稀裡糊塗就結案了,有的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就是因為凡事皆有價格。”許垚微笑著陳述事實,“據我所知,那邊已經找到證人,他們的證詞對你非常不利。”
他們?
這麼說不止一個人?
方米一時眼前發黑,頭也陣陣發暈,她一屁股坐回到床邊,喃喃道:“一定是被人收買了,有人想要栽贓我……”
“你說是在栽贓,那就當做是吧。”許垚依然很平靜,似乎並不關心“有人”是誰,隻說,“既然有人可以出錢栽贓你,那麼你也可以出錢擺平這一切。隻要案件資料還沒有移交給內地偵辦,F國那邊就還有‘轉圜’的餘地。但問題是,你有錢嗎?”
“我……”方米看向許垚,說不出話。
她的經濟狀況,許垚一定已經知道了。
她這個“方米理想家”賬號是很掙錢,在出事之前一個坑位費有五萬塊,還不算銷量提成,可是分到她手裡的錢隻有一小半。而那一小半,雖然能支撐得住日常揮霍,卻無法拿出一大筆資金用作他處。
“如果公司願意……”方米嘗試提出折中方案,“隻要這次能幫我渡過難關,我以後的佣金願意減半!”
許垚歪著頭看了方米一眼,放下原本交疊的雙腿,說:“佣金減半隻是條件之一。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跌宕起伏的橋段這個故事就編不圓。F國那邊可以花錢擺平,那麼網絡上的風言風語呢,那些願意為了你花錢的粉絲呢?記住,你的故事一定要足夠精彩,它可以摻假,也可以很離譜,隻要大家願意相信。”
——它可以摻假,也可以很離譜,隻要大家願意相信。
正是這句話令方米逐漸冷靜下來。
她再一次對上許垚的視線。
這一次許垚沒有笑,而方米也有了思路。
方米深深吸了一口氣,在許垚的注視之下,緩慢開口:“我的本名叫林純。我是F國籍,方米是中國籍。我們曾經關系最親密的人,是最好的朋友。方米喜歡演戲,而我從小就喜歡文學,後來又學了設計。‘方米理想家’這個賬號是我們一起創造的。”
“一開始,我寫的小說投過幾次稿,都不成功。F國那邊審稿要求非常嚴,幾次退稿令我大受打擊。他們不僅將我的作品批評得一無是處,還汙蔑我抄襲。我承認,我的文字的確有古典文學的影子,但那絕不是抄襲,而是對前人的崇拜、敬仰。那些文字富有生命力,它們跳進我的腦海,令我一閉上眼就會想起,所以才會不自覺地寫進自己的文章裡……總之,那段時間真的很黑暗,要不是有方米的鼓勵,我根本不可能振作起來。”
……
七年前,F國。
這是一棟F國的公寓樓,五層樓高,沒有電梯,因有百年歷史,走在地板上總會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林純租下了五樓的一間套房,此時的方米和林純就在房間裡,她們剛結束一輪爭吵——林純對自己的才華進行抨擊,而方米一直在反駁她。
林純崩潰地跌坐在地板上,周圍散落著稿紙,她低著頭,雙臂環抱住自己:“我完了,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以後……再也不會有以後了……這次我真的盡了全力……”
方米幾乎已經詞窮了,她也盤腿坐下來,並小心翼翼將那些稿紙撿起來,一邊按照頁碼排順序一邊對林純說:“有很多作家都是從寫自己開始的。這裡和國內不同,國內讀者很抵觸第一人稱,但是在歐美國家,很多都是從‘我’開始的故事,暢銷榜上經常可以看見!”
“沒用的。”林純稍稍抬起頭,眼神裡充滿了灰暗,“我試過了,他們說太假了,不會有人相信,還說我沒有投入真情實感,隻是在復制,隻是在胡編亂造,說我寫的不是真實的我,是幻想出來的泡沫……”
方米皺了皺眉頭,低頭去看稿紙上的文字。
的確,林純對自己的認知和他人對她的認知是有出入的,她是在描述幻想出來的自己。可這在方米看來並不是什麼錯,因為人人都生活在幻想中,人人都是林純,用清晰犀利的目光審視他人,卻又用朦朧的濾鏡來妝點自己。
“也許他們要的是既有浪漫的人生觀,又富有現實批判色彩的文字。”方米這樣說道,“生活雖然殘酷,但主角卻很樂觀、積極向上,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林純輕輕點頭:“他們也是這麼說的。”
方米漸漸摸清了方向:“那麼,你可以嘗試寫一個虛擬出來的‘我’。哦,我的意思是,你不要真的把它當做是你,隻是在行文上用第一人稱。你可以去批判這個‘我’,故意歪曲一些事實,天馬行空、放開手腳,寫得越離譜越好,反正這個‘我’不是你,隻是一個紙片人而已。你還可以將你聽來的別人的故事套用在這個主角身上,塑造出來一個全新的有意思的‘我’!”
“可我……”林純流露出迷茫,“我該套用誰的故事呢?我最了解的人,隻有你。”
方米眼睛亮了:“那你就寫我呀!我以前在國內的故事都告訴你,你可以任意發揮。富有神秘的東方色彩,老外最喜歡了!”
……
許垚從包裡拿出一本小說,名叫《戀愛腦的終極反殺》,封面設計頗有印象派畫風,畫的是陽光下的滿天星花叢,中間還有一束鳶尾花。
她將書放在方米面前。
哦不,應該叫林純。
許垚問:“就是這本書。”
林純將書拿起來,輕輕撫摸封面:“這本書曾經賣到脫銷,先後七次登上暢銷榜。”
“也令你們賺到了第一桶金,為後來‘方米理想家’這個賬號奠定了粉絲基礎。”許垚接道,“我隻看過中譯版。說實話,我看不出來有任何借鑑、復制古典文學的影子,但和你那些被退的稿子也不是一個風格。”
林純放下書:“你話裡有話。”
許垚很直接:“我想問的是,它真是你寫的嗎?”
“當然。”林純堅定道,“從那一刻開始,我就舍棄了過去的自己。隻要我描述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個虛構出來‘我’,我就不再有心理負擔,就能寫出不同以往的文字!”
“哦,是麼。”許垚又一次拿起包,並從裡面拿出一疊紙,同樣放在林純面前,“這是方米的日記復印版,有人將它送到了成佳文化。內容和這本小說有八成相似,連文風、筆觸都高度吻合。你怎麼解釋?”
“復印件?”林純將那疊紙拿了起來,仔細翻了翻,“復印件能說明什麼?為什麼不是原件,是不是因為原件的紙太新了,根本無法證明這是方米的日記本?我從來就沒聽說過方米寫日記。這本小說裡的每一個文字都是我寫的!這根本就是有人在栽贓陷害,將我小說的文字改了改,再反過來黑我一把!”
看林純這樣理直氣壯,絲毫不慌,許垚什麼都沒說,又將那疊紙放到一旁,仿佛它們根本不重要,她也沒有輕信的意思。
許垚雙手環胸,微微一笑:“你很聰明,從你創造的‘方米理想家’的思路上就能看出來。你很了解人性,也知道如何化解眼下的危機。可是這段時間你什麼都沒有做,為什麼?是有什麼將你絆住了?”
林純深吸一口氣,終於正視許垚的目光:“要化解危機,除非方米本人站出來替我解釋清楚。告訴所有人,這個賬號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我沒有冒名頂替。”
“F國警方對方米的判定是失蹤。”許垚問,“而我要的是真正的答案。她真的遇害了嗎,還是躲起來了?那些將你牽扯在內的案件,到底是你的個人行為,還是在替某個人背鍋?”
林純下意識別開臉,視線剛好落在那疊復印件上。
那上面的文字在這一刻如同有了生命,在她眼前跳動起來。
……
第05章
《戀愛腦的終極反殺》
作者:方米
致敬我最愛的哥哥方冬。
……
方冬上飛機了。
保守估計,起碼有一年的時間我不會再見到他了。
他說到了那邊,會每天跟我和爸爸、媽媽視頻,說要讓我好好讀書,不要讓他們操心。
到了第一次視頻的時候,方冬又說,等我高中畢業了,就去F國找他,他會幫我申請那邊最好的學校。
可我對F國沒什麼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