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眾人望向她——她反正是從來都沒有變過,十五六歲就開始化妝了,腦子裡隻有吃喝玩樂和穿衣打扮,膚淺,虛榮,又刻薄。
當天她穿著什麼來著?她也不記得了,隻是很肯定,還是浮誇又招搖的那種,高跟鞋、名牌包、精致的妝容、面料考究的裙子……
這世界上絕大部分人都可以隨意貶低農民工,但他們不敢罵錢閃閃。
然而隻需要一道壞掉的閘門,她也可以跟一對從貧困山區來的母女沒有任何區別。
這是錢閃閃在十八歲明白過來的道理。
十二年後,錢閃閃還是珠光寶氣地坐在手機前,化著精致又狐媚的妝,大紅唇,穿著抹胸裙,對著手機說:“你的視頻我看了,但我不知道這跟我有什麼關系,當年的煤礦事故又不是我造成的,賠償之類也不關我事……至於你考上了大學,卻為了你哥哥所以不去念、你爸媽為了兩萬塊彩禮把你賣給別人、你老公家暴、警察不管、導致你獨自帶著孩子什麼的,跟我就更沒有關系了……”
出租車上,顧西穗一看到這段內容就笑了起來,然後捂住嘴巴,任由眼淚掉下來。
“這是那個摳女嗎?丟!什麼人啊?”連司機都罵了起來:“惡心!”
顧西穗卻不說話,隻是笑吟吟地看著手機上的錢閃閃。
她要扮演惡女的話,哪有人能比得上她啊?她刻意化了很風塵的妝,眼線上挑,並塗了藍色的眼影,耳邊戴著墨綠色的寶石耳環,大波浪,並時不時撩一下頭發,露出纖纖玉指,託著腮,精致的美甲,翻翻白眼,撇撇嘴……
一個標準的惡女。
顧西穗甚至都不用問,都知道錢閃閃在幹嘛。
第一批在網絡上聲援錢閃閃的當然都是那些有著進步觀念的女KOL了,她們有著足夠的表達能力和輸出能力聲援她,於是第二批女孩子跟上,為了她刷屏,佔據媒體的評論區,去跟那些又唾棄她又垂涎她的男人爭吵;第三批可能隻是營銷號,截出她那些言論湊個熱鬧……
然而等她的身份曝光之後,會讓所有支持她的網友都陷入尷尬的境地。
比如兔總裁。
兔總裁是第一批聲援她的KOL,她甚至特意錄了個視頻說明了一下錢閃閃對她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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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兔總裁才是錢閃閃真正的腦殘粉,這許多年來,無論錢閃閃怎麼對她的,她都把錢閃閃當愛豆一樣崇拜著,卻把顧西穗當成了大恩人。
隻因為當年有MCN機構想要籤約兔總裁的時候,兔總裁猶豫了很久,才鼓足勇氣問顧西穗,說:“姐姐我能打擾你一下嗎?”
她看不懂合同,也搞不懂這個行業,二十歲以前一直都戰戰兢兢的,唯恐踏錯一步,人生就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地步。
但顧西穗哪懂什麼網紅行業啊?
她隻是幫兔總裁分析了一下籤約的利弊,又去劉靈那裡打聽了一下消息而已,兔總裁從此就唯顧西穗的命是從。
錢閃閃知道,顧西穗和劉靈喜歡兔總裁是因為,兔總裁展現了一個除了美貌一無所有的底層女人的生命力,她是一塊真正的海綿,出身不好是真的,腦子不夠聰明也是真的,但隻要有人能指點她幾句,她就能立即吸收,融會貫通。
所以她不介意偶爾隔著她們倆指點兔總裁幾句。
她畢竟是她們所有人看著長大的,從一個隻會化妝的櫃姐,變成一個能輸出自己觀點的女網紅,這並不容易的。
所以無論如何,她們都要保住兔總裁。畢竟她跟顧西穗或劉靈不一樣,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網絡賬號上的,如果失去了那個賬號,她不見得有第二次重新開始的機會。
過去幾年的女孩子是怎麼過來的,錢閃閃也不是不知道的。
在一次又一次的社會議題和新聞下爭吵、分歧、爭取,一次又一次地團結一致,一次又一次地產生矛盾,一次又一次地徘徊不定,一次又一次地懷疑自己……
一次又一次地哭泣,一次又一次地堅持,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打破了,再撿起滿地的碎片拼湊起來,一次又一次地勇敢起來,一次又一次地往前衝。
那麼多年,才進步了一點點,它太珍貴了,如同露珠一樣,一碰就碎。
錢閃閃不是一個有什麼觀念或者有什麼目的女人,她對經濟和政治什麼的都毫無興趣,也無所謂別人究竟是怎麼看她的,她隻知道她等了十多年,才有人明白她在說什麼。
劉靈不是說了嗎?她才是標準的社會主義接班人。
但她是一個嗜血的資本家的女兒。
所以當她看到顧西穗和劉靈商量著之後要怎麼辦的時候,她突然就想到了那對母女——
後來她扶起了那個小女孩,緊緊篡著她的手,生氣地去找地鐵工作人員,問:“那個閘門是不是壞了?為什麼沒有人去看一下?”
她也說不清是不是她們給了她勇氣,讓她打著正義的幌子去打擾售票員,好搞明白究竟怎麼坐地鐵,她隻記得等工作人員刷了自己卡把那對母女放進去之後,那個憔悴的母親感動又討好地說:“謝謝你啊小姐,你真是個好人。”
那是錢閃閃有生之年第一次被人誇“好人”,那感覺比罵她還讓人不適,她臉上火辣辣的,呆了好半天,才咬著嘴唇,換了一個閘門去刷那張綠色的小圓片。
這次,她順利通過了。
於是在劉靈和顧西穗商量著要怎麼解決這個危機的時候,錢閃閃彈了彈煙灰,說:“其實挺簡單的,把她們趕到徐曉璐那邊不就行了嗎?”
她隻是想起了那道閘門,想起了她的十八歲,想起她在門的這一邊,他們在那一邊。
她曾天真地以為過,是不是脫離了家庭,她就活不下去了。
臨到這一年了,才發現,原來大家都是這樣長大的啊,每個人的生活都好難。
“不就是獵巫嘛,我懂的。”錢閃閃道:”我一直覺得我演技還挺好的,演一個壞女人能難到哪兒去?畢竟我在床上的表現都足以我拿好多次奧斯卡了——你們不用考慮我,我不在乎的——”
說到這裡時,她眯起眼睛,彈了彈煙灰,說:“因為我超牛逼,我擔得起。”
第78章 而你卡在這裡,你知道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你可以創造歷史。
如果說人生真的有高光時刻的話,那麼2022年的4月,就是顧西穗的高光時刻。
她曾經問過權西森,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無論如何都很平靜的,權西森道:“歷史學得好。”
“哈?”
“放眼整個人類史的話,你會發現其實所謂的現代文明建立起來也不過幾百年,如果站在更高的維度看,幾乎每個世紀都會有戰爭、瘟疫、革命發生,也就是說,任何一個能活過五十歲以上的人,一生總會經歷一次大變故,這樣一想,你就會發現每個人的境遇都不值一提,站在人類史的時間軸上來看,一個人存在的時間都不足以打一個小點,而把視線擴大、再擴大,在整個宇宙裡,地球也不過是一個藍色的小星球……”
那段話他講得很慢,帶著孤獨的詩意,旋即才回頭,笑著道:“所以我每次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情時就想想宇宙,然後就平靜了。”
在那一刻,他的眼睛似乎就變成了宇宙本身。
顧西穗愣了半天,才說:“你都有那麼宏大的世界觀了,居然還執迷於你爸爸是個怎樣的人。”
“這就叫人類的劣根性。”他笑了,低頭思忖一會兒,又摸著下巴,之後撇了撇嘴吧,說:“不過我還是堅持認為這是弗洛伊德的錯,要不是他在那裡叨逼叨逼,也沒有人會發現這一點。”
顧西穗再次大笑。
不過提到歷史,顧西穗卻在那一刻想到了《悲慘世界》,驚訝地發現她最初的愛情觀都是男作家教給她的:不管是《悲慘世界》還是《復活》還是《駱駝祥子》,似乎都告訴了她一件很簡單的道理:不要相信男人的情話,會懷孕的。
而認識權西森那麼久了,顧西穗才第一次需要借用一下他或姚總的光環——錢閃閃現在迫切地需要的不隻是一個閨蜜,而是一個律師,或者一堆律師。
她是不介意經濟賠償的,也不介意負法律責任——假設有的話。
但問題是,隻要開了一個口子,後面要面對的,就不隻是一個徐曉璐了。
以及更關鍵的:把錢給一個自主權為零的女性,真的能解決她的人生困境嗎?
思來想去,她們還是決定把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跟權西森講了,他沉默半天,說:“我怎麼總覺得你們在做蠢事?”
“錢閃閃追求的就是最糟糕的結果,”顧西穗道:“她很清楚就算她沒什麼法律義務,全國人民也不會放過她的。”
“所以呢?她就放棄自己的人生了嗎?”
顧西穗沒回答這個問題,因為答案早就不重要了。
“你想找什麼樣的律所?”
“冷酷無情的、唯利是圖的、口風緊的。”
權西森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說:“你跟姚總是一個策略。”
顧西穗忍不住得意了一小下:能用錢收買的人,往往都是最簡單的人。
“你可以去跟姚總合作的律師事務所,我會跟他們說清楚你的身份的。”
“貴嗎?”
“記我賬上好了。”他說。
顧西穗也沒有推辭,現在,她不介意動用她所有的資源幫錢閃閃。
到達律師事務所時已經晚上八點了,整個辦公室理所當然的燈火通明。顧西穗幾乎是受到了最高待遇,她還是傾向於選擇女律師,在辦公室裡把錢閃閃的訴求講了:她需要先解決徐曉璐的問題,要搞清楚來龍去脈,並從人道主義角度做一個經濟評估,確保她能改善人生,生病了就去治病,想離婚就去離婚,想念大學就送她去念大學,孩子念不起書就供養她的孩子去念書,但不可以直接給她錢——因為大家都知道那筆錢將會流向哪裡。
以及,在每次有人跳出來的時候有律師介入,都要重復一遍這個過程,女性優先,同時還要求她的身份保密。
對方聽得一愣一愣的,問:“到什麼時候為止?”
顧西穗很平靜地說:“到她沒錢了為止。”
那位女律師用圓珠筆敲了敲桌子,雖然一頭霧水,但還是社畜本能地答應:“你的要求我聽明白了,我們爭取盡快做一個比較適合她的方案出來——”
她終究還是頓了頓,不解地問:“所以,她到底為什麼要做這些呢?”
“因為她是一個女人。”顧西穗說。
是女人,就意味著她理解她們所有的痛苦,哪怕她們從來沒有見過面,當看到徐曉璐的視頻之後,錢閃閃還是瞬間就明白了那種不得不孝順、不得不賢惠、不得不犧牲、不得不出面的痛苦:徐家那麼多男人,偏偏派一個人女人出來訴苦——恰如錢家那麼多男人,公眾卻依然會聚焦在錢閃閃身上。
“Girls help girls——我在說這句話從來就沒想過要成為賓語。”錢閃閃說:“我知道人們會把找不到工作買不起房結不起婚生不起孩子上不起學看不起病……等所有問題都歸咎到我身上,不過把我拆了也就這麼多錢而已,賠完了,剩下爛命一條,愛怎樣怎樣,我無所謂。網友說我這幾十年玩也玩過了,享福也享過了,它是事實,我不會否認,但是貧富分化和經濟下行的問題我承擔不了的,我現在能做的,隻是以一個女人的身份,去幫助另一個女人。”
如果錢閃閃想做主語,那麼顧西穗也要做那個主語——她得幫她落實這一切。
隻要有一扇合適的門,女人和女人就沒有任何區別。
顧西穗講了錢閃閃坐地鐵的那件事,女律師這才笑了笑,道:“懂了。我們律所在那邊有分所,可以節約時間和交通成本,我也會盡量交給信得過的女律師去辦——”
講著講著她再次停下來,說:“其實我們律所有一些專門做公益項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