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可不是我的。”他說。
不久後顧西穗就知道了,那臺車跟屬於他的也沒什麼區別。
但當下,那句話還是給了她一點安慰,她毫不避諱地說:“你知道讓我最憤怒的是什麼嗎?是這次的密接是個中年阿姨,她已經五十多歲了,老公去世,她一個人養活全家四個老人和兩個孩子,有一天她問學英語難不難,我以為她孩子在讀高中,就隨便說了一下我讀書時的經驗,結果她有點羞澀地跟我說,是她自己想考,我當時愣了半天……”
從十二月開始,她就僅靠著一格電量在撐著,結果那根一直在緊繃著的弦,在看到那個密接人員的流調之後,徹底斷了。
顧西穗記得那個阿姨的臉,敦敦實實的,很憨厚,有一天趁大家都在吃宵夜的時候才走過來,好奇地問顧西穗:“你是不是外國回來的?他們都說你在外國待過?”
顧西穗點了點頭,她便道:“那你能不能跟我說說,學英語難不難?”
“就多背多寫多聽,學會猜題型……”
那個阿姨卻訕訕地說:“我不是問學生怎麼學,我是說,我能不能學會?”
顧西穗頓了一下,那阿姨卻道:“我聽人家說在外國當電工可賺錢了,就想著……”
該剎那,顧西穗所有的辛苦都被消除了,她激動地說:“我幫你查查!”
她知道她從事的是一份可有可無的工作,從前的驕傲和意氣奮發也在生活的摧殘裡被磨到什麼也不剩下,既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也不敢想未來,但總覺得,她隻要還能幫到什麼人,她就是有價值的。
然而。
然而。
顧西穗檢查過她的健康碼嗎?
有,每天都有。
有保持社交距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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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有查看過她的疫苗信息嗎?
有,她打了兩針,在等第三針。
有看過她的行程碼嗎?
——沒有。
為什麼?
因為政府沒有這個要求。
這是2021年的12月,深圳已經有零星確診病例了,東莞也有,中山也有。珠三角面積就這麼大,九個市加起來也就兩個北京的面積,各市切斷交通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作為一個公眾場合的工作人員,才更應該留意才對。
怎麼就……
她突然想到她父母,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又一個努力生活的普通人,要遭受這一切?
“在這家商場工作久了,人真的會麻的,什麼幾萬幾十萬都覺得像數字一樣,根本不是錢。”顧西穗很坦白地說:“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偽善還是矯情,但我真的不太能接受這種不公平……”
“可是你換個角度想一下的話,一個五十多歲依然想要學英語的女人,成為密接對她來說算什麼呢?她肯定比你以為的堅強很多。”
權西森很平和地看著她說。
顧西穗這才意外地側頭。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突然就蹲了下來,目光清亮地注視著她。
愛馬仕的男裝其實是這世界上最無聊的衣服,不管價格幾何,都掩蓋不了設計平庸而乏味的事實,那些衣服似乎隻適合那些退休的、富貴的白種老男人,然而此刻穿在他身上,卻帶著一種很奇怪的,腐朽的氣息。
大概是沒有找到襯衫,他在裡面穿著的依然是黑色T恤,西裝領子沒扣好,顯得有些落拓。
“你會有非常崩潰和痛苦的時候嗎?”她問。
“當然。”
“那你怎麼解決?”
“聽瓦格納。”他笑著說:“因為他是個瘋子,聽他發瘋,我就不必自己發瘋了。”
顧西穗差點又大笑了起來。
但她眼部的肌肉一動就痛,讓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氣,伸手摸了摸她右眼的眼角,問權西森:“腫了嗎?”
“有點。”他帶著一些憐惜地說。
猶豫了一下,顧西穗才把手裡的噴劑遞給他,他走過來,接過去,而她則仰起頭,閉上眼。
那天她在他身上聞到了火焰的氣息。
那種燃燒過後的木頭才會有的,類似於灰燼的味道,盡管被淡淡的香水味藏住了,卻還是勾起了她的某種聯覺反應。她想像著一場大火,在空曠的原野上漫無目的地燃燒著,燒到最後什麼都不剩下了,唯有孤寂的大地。
那是一場小型空白時刻,她坐在角落裡,倚著牆,他則立在一旁,身後是燈火通明的商場,前方則是詭異的KTV現場,弦樂四重奏搭配著一首又一首耳熟能詳的粵語歌,人們唱著鬧著,那些在草叢深處的小燈泡則緩緩地閃爍。
他俯身,望著她的眼睛和眉毛,小心翼翼地朝她眼角腫起來的地方噴著止痛噴霧。
噴霧緩慢地落在她的皮膚上,如同細雨一般。
她一直靜靜地等待著,他卻太不能控制他的表情,那種不加掩飾的,戀慕與衝動。
等她睜開眼,看到的是他凝望戀人一般眼神,她怔了怔,他卻終究是沒忍住,伸出手,碰了碰她眼角腫起來的那個地方。
她定住。
手指的溫度緩解了噴霧帶來的涼意,卻也讓她耳邊靜了一秒。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以及他的手——
手指落在她的眼角,很輕地撫摸著她的眼角和眉毛。她欣然接受,重新閉上眼睛,感受著他的手指。
她可以不愛任何人,但她喜歡被觸摸的感覺。
他有一秒的失神,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臉,之後才如夢方醒地收回手,握緊。把噴霧遞還給她,重新回到玻璃門的感應器下方。
她看著他的背影。
這是第幾次見他來著?
好像每一次,他都是一個全新的人,給她帶來意外的觸動。
顧西穗原本還想要說點什麼,卻有人突然敲了敲感應門。
權西森吃不準能不能放裡面的人出來,就看向顧西穗。
顧西穗回頭,一看到是錢閃閃,就立即站了起來,捂住嘴巴。
第23章 是愛情過時了
幾分鍾之前的太初,裡面是另一番景象。
錢閃閃還在店內跟顧客推銷著單品,就看到某個瞬間,門外所有的客人都開始低頭看手機。
這場景她經歷過,2021年的7月,有一天也是這樣,荔灣區疫情,讓商場裡的客人紛紛買單或者空著手走人。
但這一天不一樣,客人的表情比那天更緊張。
錢閃閃隻掃了一眼就走到了同事旁邊,小聲說:“Jenny,那個人歸你。”
“怎麼了?”
“商場肯定有事,我出去看看——提成算你的。”
“你看什麼呀?反正出再大的事也跟LV無關。”
但是跟顧西穗有關。
其實顧西穗早就肉眼可見的快崩潰了,搬過來之後,她就一直在一種奇怪的死磕狀態裡,隻是不知道在跟誰磕。
錢閃閃知道她壓力大,也勸過她要學會放松了,什麼健身啦喝酒啦亂搞男女關系啦買買買啦,有一個辦法是一個辦法,隻要有用就行。顧西穗卻說:“沒錢沒空沒時間沒人——尤其沒男人。”
錢閃閃便也懶得理她了,想看看她到底能撐到什麼時候。
結果出來一打聽,得知商場要封鎖,密接還是裝修工人,錢閃閃就知道,顧西穗該完蛋了。
她匆匆走到門口,看到那邊已經拉起了閘門,接顧西穗班的運營和保安正在跟顧客解釋,每個人都焦頭爛額的,錢閃閃還準備去問顧西穗在哪兒,手機就響了起來,劉靈問:“你在裡面還是在外面?”
“裡面。到底什麼情況?”
“防疫車還在路上堵著呢……”劉靈站在寫字樓的窗邊看了看外面的馬路,聖誕節,周六,七點四十二分——能指望什麼呢?
兩輛防疫車的燈光在車水馬龍裡閃爍著,交警和武警都出動了,試圖開闢一個快速通道,但估計沒半個小時根本到不了。
“你去愛馬仕和香奈兒找門店店長,跟她們商量一下能不能把門口那幾個反正除了微笑也沒啥事的保安借過來,讓保安去空中花園——顧西穗那邊隻有一個人,太初估計也沒有多餘的人手了,那倆店店店長比較喜歡顧西穗,估計能通融一下。”
錢閃閃一聽,也是罵了句髒話,說:“我知道了!”
她也不管身上穿著的是什麼牌子的衣服了,幾步走進愛馬仕,看到Camille在,就連忙朝她走過去。
“怎麼了?”
錢閃閃湊過去,小聲把商場要封鎖的消息說了,說到顧西穗那邊隻有一個人的時候,Camille頓時就意會了,點點頭,說:“明白了,不過店裡也要限流,我隻能借一個給你。”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