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伊莉莎曾說,林稚自殺後,祈言獨自一人在林稚身邊守了很久,直到他主動聯系外界,才被接回了白塔。
而此刻他才知道,原來送祈言回白塔的人——就是他。
陸封寒粗粝的手掌隔著薄薄一層衣料,貼在祈言單薄的背上,順著脊骨輕撫,又用下巴蹭了蹭祈言的頭頂:“所以那麼喜歡繃帶打的蝴蝶結?”
祈言小幅度地點點頭:“嗯。”
那時,他不知道在滿室的黑暗裡待了有多久,渾身冰涼,甚至指尖的觸覺都變得遲鈍。
陸封寒打開門後,擔心他的眼睛會因為陡然見光而被灼傷,想了個辦法——
用攜帶的白色紗布繞著他的眼睛纏了一圈,這才將他從房間裡抱了出去。
直到在去往星港的路上,確定不會有問題了,他才被允許將蒙著雙眼的紗布取下來。
回到白塔後,在逐漸混淆的記憶中,他不知道在日夜間,把這些場景一次又一次地、翻來覆去地回憶多了多少遍。
以及這個人的體溫、呼吸、氣息、長相。
陸封寒掌心貼著祈言的肩胛骨,沉默數秒:“可是在此之前,我把這些都忘了。”
“不是‘忘了’。”祈言反駁,“在去星港的路上,將軍就告訴我,因為這個任務涉及白塔核心人員,而將軍你那時職銜太低,所以會被施加暗示,這段記憶會變淡。而且這種‘忘記’是不可逆的,隻有極低的概率會自我突破暗示,重新想起。
但是,我記得,我一直都記得。”
陸封寒吻過他的額頭,低聲問:“所以在勒託時才會救我,才會跟我籤下那份合同,才會趁我在沙發上睡著後,悄悄躺在我旁邊?”
祈言驚訝:“你那時竟然沒睡著?”
“傻,”陸封寒順手捏了祈言的鼻尖,“要是在當時的情況下我都能睡著,那早不知道死過多少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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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不也一樣?”祈言抬眼看著陸封寒,“雖然忘記了,但潛意識裡還認識我。”
祈言用陸封寒的話做反駁,“要是將軍像信任我一樣,輕易就信任一個初初見面、才認識不久的人,那早不知道死過多少次了。”
陸封寒無奈。
因為祈言說得的確是事實。
即使有VI型治療艙的原因在,陸封寒也不得不承認,面對祈言,在清醒後那場短暫的試探裡,他潛意識中便先入為主地選擇了“信任”。
祈言重復,眸光清亮:“就算不記得我,將軍也依然選擇了信任我。”
“我很開心。”
第九十章
在地球歷時代, 曾有一種說法叫作“龐加萊回歸”,指一個粒子在經歷漫長的時間後,必然能回到無限接近初始的狀態。
有人將它論述為, 在一段足夠長的時間裡,世界會回歸到現在的模樣, 交叉的命運軌跡會再次相交。
祈言回想起抵達勒託的第一天, 在那處居民區樓下,當他在弱光下看見重傷昏迷的陸封寒時, 驚覺——
這是否便是,遇見過的人,終究會以另一種方式再次相遇?
捏著陸封寒衣服上的一粒紐扣,祈言問:“將軍當時為什麼會出現在那棟居民樓下面?”
“我潛入一艘運輸艦從前線回到勒託,又順勢上了他們的分裝運輸車離開星港, 到達終點前下了車,險險沒被發現。
那時我神智已經不太清楚了,可能是附近的環境陌生, 唯獨潛意識裡對那個地方存有熟悉感。”
陸封寒沒有問祈言當時為什麼在,不用猜測也能想到。
又心疼了, 陸封寒親了親祈言的頭發, 繼而吻到他的眼皮,仿佛是隔著不可逆轉的時空, 去安慰那個回到勒託後, 獨自站在居民樓下,被回憶和情緒浪潮般席卷的祈言。
隨著遠徵軍的接連取勝, 劃入聯盟版圖的星域不斷擴大,巡視布防的艦隊比以前多花了兩三天才回到新的駐地。
從舷窗朝外望,被恆星點綴的黑色帷幕下, 大片的星艦匯聚成灰色洪流,浩浩蕩蕩,百川歸海一般逐漸並入、融合。
指揮室的金屬門朝兩側滑開,梅捷琳身上穿著作戰服,身形高挑,緊瘦的長腿大步邁開,軍靴在地面踏出聲響:“維因他們不在駐地,沒人在耳邊碎碎叨叨,我怎麼耳朵還清淨地不習慣了?”
明顯直接從新兵訓練場過來,她隨手將特殊材質的護腕“啪”一聲扔在會議桌上,摸了摸下巴:“難道我是受虐體質?不對,我沒看出自己有這潛質啊!”
陸封寒掀起眼皮看了她,見她得意的神情都要藏不住了,沒搭腔。
這時,剛回來的維因和龍夕雲走進來,梅捷琳立刻開口道:“哎,寂寞的根源,大概是我成為遠徵軍首富的快樂,必須要由窮鬼來加倍襯託吧!”
她還故意朝維因擠擠眼,“你說對嗎,維因艦長?”
維因腳步一頓,心中悲憤,反復問自己,我到底為什麼要回來?在外面巡視不好嗎?不跟梅捷琳碰面不好嗎?
看吧,回來立刻就遭到了梅捷琳的正面攻擊!
你要成遠徵軍首富了很了不起嗎?
啊?
好吧,確實很了不起。
鑑於往後的日子裡,沒了三年工資的自己或許要吃嗟來之食了,維因決定忍一忍,於是沉默地拉開了椅子坐下。
防止遠徵軍高層出現內讧,陸封寒適時開口:“巡視結果如何?”
杜尚先開口:“沒出什麼意外。我帶著人去反叛軍幾個軍團的駐地溜達了一圈,把殘兵清剿幹淨了。該炸的炸,該轟的轟,絕對沒給他們留下任何有生力量。查獲的物資,我留了兩成,別的都已經在後勤部登記入庫。”
維因第二個開口:“一路順利,布防圖已經傳回來了,路上遇見十幾二十波逃兵,順手解決了。還遇到了兩撥跟孤兒似的海盜,順便也揍了。”
他問了句,“指揮,反叛軍對星際海盜到底是個什麼態度?合作不像合作,後來到底狼狽為奸沒有說不清,也不像徹底撕破了臉。反叛軍是準備解決了聯盟,然後消滅海盜?”
“不會。反叛軍不會消滅星際海盜,反而會留著。”陸封寒坐在椅子裡,坐姿跟“端正”兩個字毫不沾邊,他語速不急不緩,“要是以後聯盟沒了,反叛軍統一星域,至少幾十年內,單靠‘神’和‘洗腦’是沒辦法快速將所有人心收攏的。”
龍夕雲立刻就懂了:“所以會留著星際海盜?”
“不僅會留著,還會暗地裡支持,讓星際海盜發展壯大。你們想,當平民遭受星際海盜的騷擾和攻擊——”
維因立即接話:“反叛軍就會是平民的保護傘和依靠!”
“沒錯。對於富人來說也是一樣。當他們的商船隨時都有可能被星際海盜襲擊,那麼,擁有強大武力的反叛軍就會是他們的依靠。到時候,即使情感上尚不能接受,但離接受那一天也不遠了。”
陸封寒眉目疏淡,“那時,星際海盜就是粘合劑。”
梅捷琳翹著的腳尖點了點地:“就跟現在遠徵軍於聯盟的意義一樣?”
她又擺擺手,“我順著你說的瞎想的,我的特長隻有打仗,讓我說哪裡用激光炮哪裡派殲擊艦我會,分析局勢就算了。”
陸封寒頷首:“差不多。聯盟在成立日當天臉都被踩爛了,離心和對政體的懷疑不少,但遠徵軍沒滅,勝利就會在明天。從這個角度看,遠徵軍確實是現在的聯盟的粘合劑,確保民心、版圖和希望不散。”
梅捷琳:“所以聯盟現在大方地跟什麼似的,新兵、星艦、物資、彈藥、一運輸艦一運輸艦地源源不斷往前線運?”
“是。”陸封寒表示肯定,“這是傾全聯盟之力,把在成立日當天被反叛軍踩成碎片的尊嚴、信心、凝聚力,一一重新撿回來。”
指揮室裡有一瞬的安靜。
這個擔子不可謂不沉重,但在座的人,數年來一直都肩負著勝敗和無數人的生死,倒沒覺得有什麼扛不住。
梅捷琳接著匯報:“我操練新兵,把他們練得沒那麼弱了,好歹敵人的炮轟過來,不會再嚇得手腳打顫,連扳操縱杆緊急轉向都做不到。他們存活率提高了,別的隻能靠他們自己鍛煉積累。”
換了一邊腿翹著,“我手下的副艦長巡視布防也很順利,基本經歷跟平寧號差不多,能說得上特殊的隻有那個天然蟲洞。”
陸封寒記憶力很好:“你把公主切剪瘸那次,發現的那個隱藏在小行星帶裡的天然蟲洞?”
“指揮,公主切剪瘸了這種事,其實可以不用再提了!”梅捷琳沒好氣,又正經回答問題,“對,就是那個,我上次離開前,採用的常規處理,放了記錄儀和標記器在裡面。副艦長這次路過時看了看,說從數據來看,那個蟲洞很穩定,就是不知道通向哪裡。”
手指在桌面敲了兩下,陸封寒思忖後吩咐:“數據繼續記錄,隨時跟技術部聯系。”
梅捷琳揚揚眉:“沒問題!”
聯盟航道現在使用的躍遷通道分為兩種。一種是進行了人工幹預的天然蟲洞,靠技術維持其穩定性。另一種是在科技大毀滅之前,利用力量強大到超越聯盟科技水準的空間源開拓的人工蟲洞。
當然,自空間源發生疊態坍縮後,人類失去這一利器,人工蟲洞的數量再未增加過。聯盟近年來增加的新航道,都是勘探隊滿宇宙漂,一個一個找出來的天然蟲洞。
陸封寒的想法很實際——要是這個天然蟲洞確定穩定,就可以派人驗證另一側的出口位於什麼地方,能給聯盟開出一條新航道也說不定。
艦長輪著匯報完後,文森特在虛擬屏上展示了《勒託日報》的頭版:“信息很多,知道你們懶得看,我簡單概括一下。”
“第一是,抓了不少反叛軍投來的暗樁,審幾個牽出一大片,挖出了一個情報網,中間遇見信仰神的狂熱者,出現過自殺或者自爆的情況,不過都沒出什麼大事。
第二是,捕風、蜃樓、機動躍遷被奧丁方面用在了戰場上。反叛軍各軍團都放了小一半艦隊在中央行政區,不過全被打殘了,聶將軍已經陸續奪回了提亞馬特星、安努星、伊亞星、馬其頓星以及三個空間站、兩個太空堡壘,外加十三顆礦星。”
梅捷琳話裡嫌棄明顯:“反叛軍這操作有點迷,為什麼非要分解自己的戰力,從前線抽一半兵力到中央行政區去杵著?”
陸封寒回答簡潔:“兩邊的利益都想沾,前線和中央行政區都放不了手,各軍團間沒有信任,怕自己吃了虧。”
文森特繼續道:“第三是,一直在勒託充當反叛軍發言人的霍奇金,對就是那個老不死,在公開演講的時候被人刺殺了,重傷,立刻進了治療艙。”
陸封寒眉心一皺:“刺殺的人是誰?”
“一個年輕的學生,差點被擊斃,被聯盟藏在勒託的人救下來送走了,沒死。”
文森特嘆氣,“不過這導致勒託的管控更加嚴格,例如圖蘭學院,神學課程量翻了倍,學生鬧罷課沒用。據說圖蘭學院內網交流區現在最火的,是教人如何在神學課上睡覺不被發現,每次考試則會有學神提供考試重點,確保預習一晚上,全員成績都能考過,不會被為難。”
說到這裡,文森特停了停,語氣復雜:“情搜部門收到圖蘭學生秘密傳出的信息,說不用太過擔憂,他們會在監控稍微松懈的晚上,學習自己該學習的知識。”
龍夕雲接話,每個字都發音清晰:“心中的信念不可丟棄,對真理的追逐亦不可半途停止。”
這是圖蘭學院被槍殺的三位教授說過的話。
而今,他們的學生們將這句話貫徹得很好。
空氣微微一澀。
梅捷琳被光粒子槍打中都沒哼過一聲,偏偏在龍夕雲復述這句話後,覺得喉口微痛,低低罵了句“真他媽不是東西。”
文森特調整了語氣:“河對面的第一軍校,在秘書長和聶將軍離開勒託時,學校臨時舉行了一個畢業典禮,宣誓完後,全校學生幾乎都跟著聶將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