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歷經無數磨礪與波折, 而今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這和他以往的每一場戰鬥都不一樣。
在北境時,他背後有用兵如神的季長川,在憑祥關時,面對突如其來的詐降夜襲, 他打不過還能跑, 也有路可退。
而如今,他站在這裡,身後是一座城, 城裡有他要守護的人,手裡握著最後一次機會。
如若不成,便隻能萬劫不復。
項桓握著雪牙閉目深吸了口氣,再睜眼時,黑瞳中是熄滅已久的熊熊烈火。
“開城門!列陣!”
袁傅的大軍用了一整晚的時間兵至青龍城下,高聳的門樓在遠處遙遙佇立,藏青色的大旗正迎風狂舞。
身披玄甲的武士目光如炬,刀削斧劈般的面頰上藏著讓人捉摸不透的情緒。
袁傅和季長川的用兵習慣不同,他沒有那麼多面面俱到的心思,出兵險而果決,往往有狂傲不羈,破釜沉舟的氣勢。這一點,項桓和他很像,所以他才會對這個後生小輩格外留意,也不介意放他一條生路,甚至起初他還有些期待,想看看這個孩子最後能怎樣過關。
隻可惜後來聽說死在了半路,實在是天生命淺,與亂世無緣。
幹他們這一行,沒有一身硬骨頭,是活不長久的。
袁傅將大軍停在城外,他帶了六萬烽火騎棄關突圍,這差不多是手中最精銳的一支部隊了,三天之內攻下一座城池,時間對他而言已經是十分充沛。
知道季長川一早就安排了人守城,但袁傅其實並沒有把他那幾個年輕的學生放在眼裡,經歷太淺,哪怕有資質也並不足以畏懼。倘若是季長川本人駐守,他或許還能警惕幾分。
甫一整頓好士兵,袁傅當即簡單粗暴地下令——準備攻城!
身側騎白馬的隨從取出青龍城的地圖,似乎正想問他的意思,不料袁傅卻一抬手推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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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看了。”
“兵臨城下還看地圖的,也就不必想著能打贏這場仗了。”他手握韁繩,任由自己的戰馬微微踱步。
“龍城門戶有六,朝南最近的是安定門,此刻應該有三萬以上裝備精良的弩手和騎兵等著與我等交戰。”袁傅眯起眼,利刀般的眉目間竟有些不緊不慢的意思,“我們,不打南門。”
他忽然揚鞭一指,“打西南,破軍。”
隨行的一名主將立即拍馬,領命出戰。
這是跟了他數年的參將,姓文,時年三十,也算是後起之秀了。
前方中路軍,一千人探路的騎兵先行出發,文參將則在列陣在後,靜靜等待。
這是攻城前慣用的手段,以此探明敵軍形勢,倘若城門堅固難守,或許會退回另做打算,若是附近並無埋伏,並有機可乘,才會派探子回稟,放大軍前行。
斥候們拉緊韁繩,驅馬小心挺進,走到離城池數裡開外,駿馬們便戒備的駿馬慢了下來。
然而奇怪的是,通向城門這一路卻如入無人之境,直到快至城下了,才隱約看到零星幾個沿途巡邏的士兵。
雙方剛剛交鋒,還沒來得及喊“殺啊”,魏軍們卻好似非常意外,連武器都有些拿不穩,當下神色慌張,掉頭就朝城內跑,留給一幫斥候一大片白送的空地。
從未打過這麼便宜的仗,後者面面相覷了半晌,立馬折返回去如實稟報參將。
“袁公料事如神。”饒是袁傅不在身邊,他仍舊由衷感慨,“西南門的防守果然空虛!”
武安侯對於烽火騎而言一直是個不朽的神話,幾乎所有人都將他的軍令奉為聖旨,久而久之多少也產生了些依賴。
三十歲的參將大小戰役經歷了不下百回,縱然不能運籌帷幄,也有決勝千裡之質,倘使沒有袁傅之前的那句話,此刻他隻怕還多少會生一些提防之心。
文參將當下領了三萬兵馬,浩浩蕩蕩地出發,騎兵打頭陣,步兵壓後,甚至連投石車他也不著急帶,隻讓其慢吞吞地在後跟著。
大軍壓境,馬蹄將周遭的山林踏出一股強勁的風,在官道間凌冽的吹。
這附近果然戒備松懈,偶有幾支負隅頑抗的巡邏軍出現,根本不必他下令,瞬間就被大軍的馬蹄踩成了肉餅。
緊隨在後的將士環顧左右,猜測道:“想必是城中兵馬不足,此刻盡數守在了南門,別處就自然無暇顧及了。”
參將在馬背上冷哼,“季長川啊季長川,你也有今天。”
“小小青龍城,不過如此。難為袁公還這般小心,傾盡兵力,如臨大敵,我看隻用一萬騎兵,足以應付。”
“將軍說的是。”
隊伍正高歌猛進,前面瘋跑等著搶功的鐵騎猛地踏過一片平地,馬匹有著動物的直覺,率先發覺腳下的異樣,然而已經遲了,隻聽一聲平地炸雷,狂奔的騎兵中驟起一道濃煙滾滾的火光。
馬匹尖利的嘶鳴,近乎整個兒的立了起來,參將好懸才沒被甩下地,他勒緊韁繩在原地打轉,揚聲問:“怎麼回事!”
“參將!是雷火彈!”
四周煙霧彌漫,有人嗆著氣咳嗽,“這地上居然埋了雷火彈!”
他此時才意識到不對,驀地大喊,“全軍停下!有埋伏!”
參將試圖拽住有些失控的戰馬,在大片難分彼此的濃霧裡吼道:“陣型不要亂,找準附近的人,立刻列隊!”
四周的馬蹄依舊凌亂,他氣得咆哮:“我命令你們列隊!”
正在這時,紛雜的馬匹嘶鳴聲中驀地混進來了無數凌厲寒冷的勁風,好似有什麼劃破空氣,無孔不入的襲來。
伴隨著雨點般的“嗖嗖”動靜,慘叫聲從四面八方響起。
可大軍依舊混在了煙塵裡,他們馬蹄漸起的塵埃甚至還為這場大霧添磚加瓦。
隱藏在暗處的射手與槍騎兵們終於紛紛現身,而原本應該稀稀拉拉的城牆上,數千虎豹騎好似鬼魅般冒了出來。
他們手握兵刃,舉著武器低聲怒吼:“殺!殺!殺!”
這些吼聲漸漸聚集,又慢慢漣漪似的擴散開,匯成了足以響徹雲霄的可怖聲浪。
“殺!——”
大片馬蹄聲漸次逼近,而困在濃霧中的人卻根本分不清那聲音究竟是從何方發出,在四面混沌的狀態之下,隻覺漫山遍野皆是伏兵!
參將隻能用力揮舞手中刀,抵擋著說不準何時何處會冒出來的冷箭,重重的迷霧裡,眼見迎面一個黑影奔襲而來,他想都不想一刀砍下去。
鮮血四濺!
這名烽火騎還沒來得及讓他別動手,頭顱已應聲而落。
參將根本無暇去心疼錯殺的戰友,成百上千的箭矢逼得他難以抽身。
“將軍!”手下滿臉是血地跑過來,“我們現在怎麼辦啊?!”
“快去通知本隊支援。”他吼道,“快去啊!”
而那些站在高處的弩手與射手們仍舊訓練有素似的齊齊搭箭、彎弓、射出。
倘若此刻有人仔細往上看,會瞧見一個玄甲戰衣的少年將軍高舉大旗在空中搖曳招展。
“坤。”
“離。”
“坎。”
三個不同的搖旗方位,對應著射手不同的號令。
長箭密集如雨,齊發的那一刻,像一道無法跨越的屏障。
項桓奮力地將旗杆插入地面,冷笑道:
“兩次偷襲,眼下原封不動還給你們!”
“多謝款待了!”
前線軍報急吼吼地傳到了後方,探子跑得滿頭大汗,周身盡是煙塵,額角還落了一道血痕。
“啟稟大將軍,文參將在城下遇襲,如今尚在苦戰,我軍騎兵損失慘重!”
袁傅的神色驟然一凜,這大概並不在他意料之中,“怎麼會這樣?”
探子神色略顯張皇,緊緊抱著拳頭,“……敵軍於沿途設下埋伏,一路布滿了火雷彈,參將一時大意,所以才……”
“真是個廢物。”
他冷眼罵完,但很快表情又恢復如常,片刻之後袁傅沉聲下令:“傳我令,三軍聽命,立即強攻!”
*
城外正是交戰的時候,滾了火油的巨石像是從天而降的火雨流星,迅速把城內的民居點燃,黑煙伴隨著熱浪騰空而起,百姓們驚慌失措的在街巷中亂竄。
宛遙在無數的雞飛狗跳間一把拉住隔壁家衝出來的嬸嬸,朝周圍的鄰裡們大聲道:“你們跟我來!”
民宅的背後有一棵歪脖子樹,她不知從何處聽說這裡有個地窖的,推著一群人匆匆忙忙走下去。
地底下陰冷幹燥,由於是用來儲存酒水食物,氣溫難免比外面要涼。
兩間房大小的地窖瑟縮著好幾戶人家,有老有少,幸而人多,互相靠一靠倒也勉強能夠取暖了。
宛遙讓青花生了堆火,借著光將準備好的幹糧烤熱,分給眾人。
外面的攻城聲震天響,恍惚還有房屋、樹木倒塌的動靜。戰場的冷漠與殘酷毫無徵兆地將和平撕碎在了這些尋常百姓的面前。
他們有的,昨日還在慢條斯理的收拾家當,糾結著是帶上院裡拉磨的老驢還是帶上家中養了七八年的老狗,有的今早清晨乍然被趕出家時還滿心不願,舍不得離開這片故土。
而現在,一切已在頃刻間被大火燒得一無所有。
這世上的意外總是來得那麼令人猝不及防。
又一聲巨響,大概是近處落下了滾石,砸得這地窖頂上簌簌地落灰。
幾個年輕的少男少女到底未曾經歷過如此大的動亂,緊繃的神經岌岌可危,忍不住低頭開始小聲的啜泣起來。
哭聲很快連成一片。
在這樣一種蕭條恐慌的環境下,火堆邊的姑娘卻依舊神情如常地在烤面餅,眉眼間有著與年紀極為不符的鎮定。
最後連青花也不禁抱臂哆嗦,努力湊近火堆。
外面已經鬧得天翻地覆,她不明白何以宛遙能夠這樣冷靜,“宛姐姐……你就不怕嗎?”
宛遙忽然似是而非地笑了笑,轉頭來看她:“習慣了。”
曾經她同樣是會在危險來臨時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對項桓說“我不行,我辦不到”,到如今,雖沒修煉成銅牆鐵壁,但居然也能在硝煙遍地的戰場中求個自保。
短短一年的時間,大家都長大了。
青花雖不解,想了想又問她:“項哥哥是不是去打仗了?你就不擔心他嗎?”
宛遙往火裡加了把柴,“擔心也不能替他多抵擋個一時半刻。”
“我現在,隻要等著他就好了。”
隻用等著他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