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白日裡隻要得空,項桓就會拖著他的傷腿來回走動,好讓身體恢復更快些。
他清楚自己但凡康復了,有手有腳幹什麼不能賺錢。
這是一段他們倆各自分頭行動的時日。
夜裡吃過飯,都累得不行,倒頭便睡。到後來項桓也會在下午鼓搗一些簡單的菜,雖賣相從來不堪入目,好歹已從火燒庖廚變成了餃子水面輪番上陣。
至於炒菜,還是不行的,有時實在是吃面吃膩了,他還能操自己的老本行去烤魚。
很快,宛遙已在醫館待了半月。
據這些天的觀察,她發現城內看病的人其實並不如長安那麼多,前來抓藥的又普遍是尋常百姓,藥草和診費皆不昂貴,一日下來根本掙不了幾個錢,更別說掌櫃那邊還要層層分成,到她這兒一個月能拿到的工錢委實偏少。
而醫館中的大部分銀錢卻都是靠另外幾位大夫上門給城內顯貴治病調理所得。
地方的官員山高皇帝遠,自有他們撈錢的一套手段,個個富得流油。
宛遙每日寫方子的時候,看那些進進出出的病人,心中不禁冒出一個想法。
第59章
“如果真要安心攢錢, 我想不如也從那些達官顯宦入手。”
傍晚吃過飯,她把飯桌收拾出來, 鋪開紙一邊寫一邊道, “不過眼下咱們沒有人脈,要上門診病怕是不行了, 但從姑娘家的‘洗面藥’上想辦法沒準兒走得通。”
項桓聞言問道:“洗面藥?”
宛遙看了他一眼,一副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表情:“是女孩子常用的東西。”
他隻好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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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朝起, 帶有藥理的洗面散開始流行於市面, 數藥店和胭脂鋪中賣得最多。
這些清潔面部的藥膏或是藥粉皆以種種草藥配制而成,功效也各不相同。洗面去皯的, 光澤膚色的, 消除惡瘡的……其中最受歡迎的多是治療面瘡、瘢癣之類。
宛遙好歹也算京城的大家小姐, 知道這種東西在名門貴女間很是熱銷, 價格也是水漲船高。
“我一會兒給你幾張單子,你平日若沒事幫我去採買一些碾成粉。”宛遙吹幹墨跡,“等晚上我再來調。”
治面部的熱瘡需得排膿生肌, 活血除湿,因此多用的是白芷、白茅、白茯苓之類的藥草。
起初項桓腳傷沒好,隻能找藥坊以稍便宜的市價買來,天天坐在院中, 百無聊賴地推著藥碾子研磨。
他這個人素來手賤嘴賤, 闲得無聊時連路過的野貓也要抓來虐待一番。
最後連隔壁家的男孩子都看不下去了,上門找他還書時說道:“大哥哥,你這麼愛欺負動物, 幹嘛不上望北山打熊去啊?你打一頭熊,毛皮割下來還能做冬衣,每天虐貓貓多沒出息。”
畢竟冬天就要到了。
項桓一聽,自己琢磨片刻,發覺挺有道理。
於是到了十月上旬,等固定傷腿的夾板終於卸下,宛遙便見他在院中活動了一宿的筋骨,第二天就拎著把柴刀出門了。
“我山上去採藥,你不用擔心,過一陣子我自己會回來。”
一聲沒頭沒腦的招呼打完,他一離家,便失蹤了三天三夜。
宛遙連找人都不知該往哪裡去找,擔心了一整晚,正打算睡醒後去報官,誰知第四天清晨,他竟拖著一頭灰狼自己走回來了。
身後滿地滴血,一路蜿蜒著紅色。
那狼被他刺穿了心髒,整個巷子都能聞到腥味。
隔壁家的小男孩尋著動靜出門一看,險些以為還沒睡醒,使勁揉了好幾回眼——山上去打熊,真的隻是自己隨便說說的而已啊!
項桓在門口站定,提氣喊:“宛遙——”
她愣愣地披衣出來,隻見後者周身血汙,將手裡的狼往院中一扔,似乎覺得有點虧:“還以為真有熊呢,蹲了三天也就蹲到這玩意。”
他跑上山不務正業,居然沒忘了給她採藥,後背的竹簍裡一堆草。
項桓往裡面撈了撈,大概是真累了,抓出兩隻野兔丟在地上。
“入冬前的野味果然好獵,休息幾天,我還要再去一趟。”體力透支太大,他把東西交代完,轉身就不管不顧地坐在了臺階上。
而對面的宛遙似乎尚在發呆,看著這些龐然大件訥訥地不知所措。
項桓仔細窺著她的神情,唇邊的笑意漸次蕩開,拔去水囊的蓋子仰頭灌了一口解渴。
“怎麼樣,我說過能養你的吧?”語氣裡透著不易察覺的倨傲,“想當年我在虎豹營裡,騎射也是數一數二的,要不是沒像樣的兵器使,還能獵幾頭老虎給你做身披風。”
總算被他可怕的審美激得回過了神,宛遙搖頭掀了個白眼:“謝了,我才不用那種披風。”
“當毯子也行啊。”
她到底心有餘悸地繞開那頭死不瞑目的狼,俯身去收拾野兔和小竹筐,“你三天不回來,就隻是去打獵了?”
“那不然呢?”
“既然是打獵,幹什麼不一開始實說?”她輕輕抱怨,“又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項桓靠在背後的柱子上,“那不是怕你擔心嗎。”
趁宛遙走過來,他便歪頭擋住,“诶……往後,就不用再去外面賣藥看病了吧?我再加把勁兒獵頭熊,咱們一個冬的花銷都夠了。”
對面那雙溫婉清和的眸子漫不經心地朝此處一望,他隻好如實說道:“你做的飯好吃一些,天天餃子餛飩清湯面……不膩麼?”
卻沒等到回答,宛遙伸手將他額頭往後一推,“先洗澡去吧,髒成這樣。”
項桓囫囵睡了一覺,晚上精神飽滿,坐在院子裡肢解那頭狼。這活兒估計也就他能做了,宛遙隔牆聽著外面的聲音,躲在房裡愣是沒敢出來。
他剝皮還帶詞兒形容的,刮了一半問她:“你真不拿去制件衣裳?我看毛挺好。”
女孩子在門後應道:“我不要!”
“熊膽能入藥,狼膽呢?還有狼鞭……居然是隻公的。”項桓切得很帶勁。
宛遙無奈地抿抿唇:“狼膽沒什麼用,好像尾巴可以闢邪……我聽說狼都是成群結隊,對方不會找上門報復吧?”
“那不是正好,就能多幾張狼皮了。”
“……”
“你先別出來。”項桓提了提嗓音,“我開膛破肚了。”
此後的幾天,他們這院落裡總是飄著一股散不去的腥味,狼皮就掛在樹下,項桓給搭了個葡萄架,等晾好了可以做成褥子。
狼肉倒是有藥用,溫補的能益氣養血,宛遙把它切成塊兒風幹,最後賣給了藥坊。
鹹安二年的秋季,當大魏南境打得戰火連天之際,處在憑祥關最北端的青龍城卻呈現出不可思議的溫馨與祥和。
宛遙辭了醫館的活兒,在城中的鬧市租了個小攤子賣藥,因為價格偏貴,生意不太興隆。但名氣卻打得很響,至少來問價的都是出起錢的人物。
而這段日時間,項桓則忙著跟城中的獵戶三天兩頭往外跑,他手腳快動作利落,每回上山總是滿載而歸。
一旁的老獵人見狀便出聲感慨說:“到底是年輕好啊,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哪有你這般的武藝……小伙子前途無量,將來必然是咱們這附近最好的獵手。”
他提到將來,說的是獵手。
那一瞬,項桓恍惚了下。
自他流放至此已過去數月之久,從顛沛流離再到賺錢糊口,來青龍城之後,每日所思所想的都是如何快些好起來,如何修身養性,如何發家致富。
仔細一想,那些馳騁沙場的風光往昔就像是上輩子的事了,軍營,戰槍,烽火,突然間變得十分遙遠。
當日的自己也許做夢也不會料到,如今會淪落至邊城,靠打獵為生吧。
轉眼即將入冬,山裡的動物也漸漸不太容易覓得蹤跡。
項桓拎了頭馬鹿興衝衝地回來。他知道鹿茸是好東西,這麼一整隻拆開,周身都是寶。
彼時,宛遙正坐在桌前寫著什麼,院子已成了他的屠宰場,夜裡若不甚上茅房能看見無數顆腦袋掛在其中,一副冤魂不散的樣子盯著人看。
他這輩子……恐怕就是個殺戮的命了。
之前殺人,現在獵物,幹的還是老本行。
項桓剛收拾好一地的殘局,在角落洗手,遠遠的聽到宛遙在叫他,便把刀子隨意涮了兩下跑進去。
“什麼事?”
她坐在床邊示意,“你來,我給你看下腿。”
盡管這些時日他滿世界蹦跶,但例行檢查還是需要的。
項桓頗聽話地依言坐了,不必吩咐就自行卷起褲腳,“起初晚上還有點疼,現在早就沒事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他又那麼愛折騰,足足熬了四五個月才痊愈,這會兒已是筋肉有力,恢復如初。
宛遙俯下身細細推揉著斷骨的交接處,她手勁輕,按在膝上時又極有分寸,軟軟的很是舒服。
項桓就坐在那兒低頭看她。發現宛遙安靜做事時,眉眼是十分專注的,哪怕隻不過些許小事,也能認真得像在面臨千軍萬馬。
“如何?是完全好了吧。”
見宛遙起身,他甚是自信地伸手把褲腿放下去。
“嗯,骨頭長得很好。”宛遙隱約松了口氣,緊接著丟下一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那等明年開春,我也能放心回京了。”
項桓挽褲子的手驀地一頓,方才燦爛飛揚的星眸明顯有剎那黯然,神色被猝不及防地一句話引得有些懵。
“……你要回長安?”
他在原地愣了下,忙三兩下穿好鞋追出去,“為什麼?”
宛遙折平桌上的信紙,轉身來平靜而認真的回答:“我本就是離家出走,此舉於我而言已經算是不孝了,因為擔心爹娘找來,甚至連書信也沒怎麼寄。現在你既然康復無恙,又可以在此處養活自己,我再留下也沒必要。”
他們倆什麼關系都不算,這麼住在同一屋檐下原本便不合規矩。
“可是……你一個人回去?”
“我準備讓曲州老家的舅舅派人來接我,他們離這兒近,半個月就到了。”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簡直無從反駁。
項桓知道自己沒什麼理由讓她非得留下,宛遙有爹有娘有一個家在等著她,肯做到這種地步已是仁至義盡。何況他如今的處境,也的確沒資格開口。
“回京之後,我會託人帶東西給你的。”她言罷裝好信封就往外走。
項桓抿唇站在原地,莫名對先前說的話感到懊惱。
他想,早知道是這樣,自己從一開始就不該去打獵。
也不該那麼積極的,讓腿好得這樣快。
現在反倒作繭自縛,不知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