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宛遙攪動手裡的粥,想著自己近來是不是真的對他太苛刻了一點。
晚飯後, 項桓喝過藥早早就睡下了。
宛遙輕手輕腳走出院子,敲響了隔壁家嬸嬸的門。
左鄰住的是位寡婦, 帶著個七八歲的男孩子, 和藹可親很是善言,一照面就誇她那頓白切雞做得好。
宛遙客套了幾句, 問道:“嬸嬸今年夏天採蓮了嗎?”
她捧了三四支荷花和一張荷葉回來, 借著清水洗淨, 摘開花瓣, 同糯米一起放在蒸籠裡用小火烹煮。
灶口的柴禾燒得嗶啵作響,宛遙蹲在旁邊輕輕煽火,那些溫暖的橘紅色將她的側臉映得分外溫柔嫻靜。
約莫等了近一個時辰, 糯米軟和下來。她在灶前挽起袖子攤飯,將搗好的酒曲澆上去攪拌,等差不多均勻了,再取了隻大陶罐裝滿, 放入剩餘洗好的荷花瓣。
夜深人靜, 宛遙抱著荷花酒的壇子走到院中的角落裡,用幹草窸窸窣窣地遮住靜等發酵。酒自然是窖藏得越久越好,但果子酒之類烈性沒那麼重, 偶爾解解饞也夠用了。
做完了這一切,她才拍拍手,伸了個懶腰回自己的房間睡覺。
夏夜的月光自有一種清涼如水的氣息,像是熊熊烈火中的一輪冰泉,從高處灑下無邊無際的清輝。
她沒有關門。
門外一道身形斜斜的在地下投射出朦朧的影子。
項桓悄無聲息地走到床邊,女孩子正呼吸均勻的,睡得很熟,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溫婉清和。他手撫著雕花的床架,靜靜垂眸。
有好長一段時間,連項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隻是那麼一言不發地看著,看著,就覺得原來他也不是一無所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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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過了酷熱難耐的三伏天,青龍城外的蓮湖漸漸枯萎,露出了一水的清幽蓮子來。
項桓在這大魏的邊城裡住了幾個月,忍受著走一路瘸一路,哪兒都不能去的酷刑,甚至有一絲衝動,認為當初還不如跟著項南天到北邊去搬磚修城牆,為大魏添瓦加磚。
百無聊賴的時日裡,他又不能練功,每天靠著宛遙“賞”給他闲書混日子。但說是闲書,這丫頭別看平時一本正經十分正直,蔫壞起來簡直功力深厚,時不時扔他幾本《道德經》《清心咒》他也隻能感恩戴德地啃完。
倒是鄰家那個半大的孩子偶爾會來串串門,將自己珍藏的演義借他閱讀。
轉眼,傷腿基本恢復了七七八八,地面的暑氣也較之以往消散了不少。
趁宛遙說要去買些東西,項桓便闲得發慌地跟了出來。
本是打算四處走走,透一透氣,然而很快他就認識到。
陪女人逛街是一件比窩在家發霉還要痛苦百倍的折磨……
一整日結束,他拎著大包小包吊兒郎當地行在街市來往的人群當中。
這年頭到處都在打仗,城門口的告示牌幾乎一天一換。青龍城處在邊境,許多戰事的消息反而比京城來得更快。
項桓同宛遙站在人堆的外圍,他個頭高,鶴立雞群,目力又好,哪怕站得遠,看布告上的字也毫不費勁。
“寫的什麼?”她完美繼承了宛夫人的身高,哪怕踮起腳也還是無濟於事。
“……南境告急……”
他隻讀了幾行,雙眼就驀地一凜,隨後壓低聲音,“袁傅反了!”
“什麼?”宛遙像是沒聽清,猛然仰頭看他。
鹹安二年的夏天,蟄伏多年的武安侯到底還是露出了他的獠牙。
借大魏在上陽谷一戰中的失利,他領兵南下欲與後燕決戰一雪前恥,收復故土。
然而誰也沒想到當初在先帝駕前立誓要做一世魏臣的袁傅,兵變得如此猝不及防,正如多年前的鳳口裡一樣,歷史終究還是重演了。
戰火在南境的土地上如燎原之勢般迅速蔓延,烽火軍的鐵騎好似一把銳利的刀,切開了魏國的防線。
“……袁傅與南燕聯手了。”項桓望著那張布告,想起當日他在憑祥關附近為人構陷,後知後覺般咬牙切齒,“難怪熊承恩的消息可以過內衛那關……多半就是他一手策劃的。”
“這個陰險小人!”
而與南燕相距不遠的青龍城百姓亦是人人自危,擔憂地交頭接耳。
“又要打仗了,這可如何是好啊……”
“是啊。咱們離疆界那樣近,倘若袁賊勢如破竹一直北上,城內豈不遭殃嗎?”
但仍有人覺得前景頗好,有恃無恐,“怕什麼,不還有季大將軍麼?”
“袁傅老兒野心昭昭,可整個大魏也不是他一枝獨秀,總有制得住他的人在。”
“不錯,我們有大將軍!”
經他一帶頭,底下附和聲漸起,季長川畢竟在百姓中頗有人望。
“再說,大司馬手下還有兩個得意高徒呢。都是隨他徵戰過西北的年輕將軍,前途無量啊。”
“咱們大魏也遍地是後起之秀,不怕他這老匹夫興風作浪。”
“說得對!”
正討論得熱鬧,一番自我慰藉的言語裡忽的蹦出來一句突兀的——
“大司馬手下不是三位高徒嗎?”
四下裡一靜,宛遙發覺這話說完時,項桓周身驀地繃緊了。
“嗨,你還不知道呢……”開口的恰好是站在項桓跟前的人,他正對危險一無所知地侃侃而談,“項家那個早就不行啦。”
“他哪兒比得上宇文世家的公子和餘將軍啊!”
天高皇帝遠,許多人對項桓在京城裡發生的事並不知情。
“項老爺家也是世代的武將,項二公子自小習武,熟讀兵書,又有大將軍提點——不至於吧?”
“不過是頂著項氏歷代出名將的噱頭,”那人唾沫星子飛濺,“其實能有什麼真本事?他哥帶兵丟了憑祥關,他自個兒帶兵兵敗上陽谷,一家子就隻會添亂。”
項桓拳頭猛然緊握,盡管病過一場,但勇武猶在,他力道灌滿肌肉時,是一種令人膽寒的氣勢。
宛遙悄悄拉住他的胳膊,觸手便是冷硬的筋骨。
而旁邊的路人甲一臉不屑,“有道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他這一代索性全家都沒了,你們說可笑不可笑?”
“所以說,再深厚的家族底蘊,也經不起敗家兒子折騰……”
項桓的呼吸明顯很急促,他雙目充紅,唇邊的筋肉咬得抽動了一下,而宛遙拼命在旁使眼色。
怒火已經燒到了頂端,一觸即發。
她原以為他多半會打下去。
可他居然沒有。隻是鼻息裡帶著難以克制的怒意。
項桓憤恨地盯著對方的後腦勺,扭頭甩開她的手,強忍著腿傷,大步往前走去。
“項……”想起周遭尚有外人,宛遙忙住了口,“你等等——”
一路地動山搖地回了小院,他將一堆東西擱在桌上,自己轉身就進屋飛速脫了鞋睡覺。
“項桓?”
宛遙提起裙子跟進來,見他正背對著自己,也不應聲也不動彈,鋪蓋倒是裹得很嚴實,密不透風。
“你這麼早就睡了?太陽還沒下山呢。”
她伸手去推了兩下,但後者隻是更加用力地裹緊被子,卻沒搭理。
宛遙無奈且好笑,“還在生氣?”
盡管也覺得對方說得過了,但眼下今非昔比,頂著一個逃犯的身份本就處處受限了,總不能一上來又打人。
可如今這般情況,卻也為難要如何寬慰。
坐在床前左右遲疑,最後靈機一動,同他提議:“要不,今天喝點酒?”
“我釀了梅子酒,聞起來特別香,下一盤幹煸小河蝦肯定很好吃。”
沉默了一陣,她又再接再厲:“咱們明天去城外釣螃蟹好不好?”
“你想不想練槍,我幫你買一把啊?”
……
可無論她怎麼畫大餅,床榻上的人依然沒動靜。
過了不久,宛遙也說得累了,隻好束手無策地嘆氣,起身出去。
項桓閉著的眼這才睜開,悄悄轉過頭,看到她是真的走遠了,倒莫名有些失落。於是疲憊地嘆了口氣,索性埋進被衾不管不顧地睡上一覺。
人心裡感到煩悶時,總是會不停的逼著自己陷入夢中,好似這樣一直沉睡下去,就能忘卻許多不那麼令人高興的事。
項桓傍晚入眠,足足到第二日早晨才醒。
外面的天陰沉沉的,給他一種夜尚未結束的錯覺。太久的長眠使得周身無力,項桓稀裡糊塗地套好衣服,到桌邊去灌口冷水。
秋風吹得窗邊的竹簾吱呀吱呀作響。
不知為什麼,他感覺今日這個小院落隱約和平時有點不大一樣……可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等一杯茶喝完,項桓終於反應過來——
是太安靜了。
以往這個時辰,宛遙多半已經起身,不是在廚房忙碌就是在院子裡曬草藥,而現在居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宛遙。”
他試著喚了一聲,整個屋子四面八方空落落地回蕩著自己的嗓音。
不在嗎?
說不出緣由,但項桓喉嚨驀地一緊,一些莫名的預感瞬間湧了上來,他扯過外袍披上匆匆往外走,“宛遙。”
前廳的茶壺是空的,裡面沒水。
米缸也是空的,籃子裡隻剩下幾片枯萎的菜葉子。
碗盤皆洗得幹幹淨淨,纖塵不染,好似從未用過。
項桓胸腔裡的心驟然跳得極快,臥房內無人,庖廚內無人,院中裡外沒人影,連她帶來的那個包袱也一並不見了!
他找了一大圈,竟沒找到宛遙留下的,那些常用的物件。
冷風狂躁不安地拍打枝葉,角落的草木群魔亂舞似的招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