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放肆!”項南天眼中隱含怒氣,“這是天子腳下,不是西北蠻荒!哪怕他再有不是,上有國君,下有官府,也輪不到你來多管闲事!”
項桓半是好笑半是慍惱地勾起嘴角,“你當了那麼多年的官,是不是把自己當糊塗了?衙門那幫人要是能管事,我會插手嗎?”
年少輕狂,似乎就有不可一世的資本。
項南天終於認識到自己無法說服次子,盯著他搖頭,一字一頓,“無知小兒,目中無人。”
“不過是封了個排不上號的雜牌將軍,你便能囂張成這樣。你手下有多少兵?有多少值得你耀武揚威的戰功?哪怕當日你大哥在,也從未如此居功自傲過!”
在他提到長子時,項桓唇邊的肌肉動了一下,冷然道:“若是大哥在,便不會對我指手畫腳。”
父親的臉卻倏地冷硬起來,“在家,我是父,你是子;在朝,我是上官,你是下臣,你有什麼理由不聽我的?又有什麼理由,與我大呼小叫?!十八封將是很了不得的事嗎?項家七代武將,十八位及四徵將軍者何止一二,你算什麼!”
他話裡話外刻意端出官階。
項桓在不知不覺間握緊了拳,那根銀簪扛不住力,隱隱有變形的趨勢。
說到底,項南天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而他往高了算也不過是季長川手下的副將而已。在這樣分明的等級懸殊下項桓第一次無言可對。
是。
自己還差太遠了。
甚至連父親這樣怕事的人都比不過。
思及如此,他心中驀地湧起不甘與窘迫來。
他沒再回家,反而轉身大步朝別處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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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城樓,高牆。
如果沒有身後的千家萬戶,隻這麼一片景也足以讓人聯想起當初出徵在外時的那段年月。
項桓手邊放著兩壇酒,酒前是沉鬱的雪牙槍。不知是不是隨主人,它眼下顯得黯淡無光,並不似以往那麼銳利凜冽。
項桓喜歡喝酒,但他不酗酒,像今天這麼喝還是少有的事。
印象中,教會他喝酒的正是大哥。小時候,每日練功結束,兩個人會趁夜色摸進酒窖,挖出項南天藏著的陳年佳釀偷偷喝掉。
十年前,他爹還沒有這麼喜歡發脾氣,他也沒學會頂嘴,偶爾因為和鄰家的胖子打架會挨他一頓罵。
那時大哥總在旁不著痕跡的打圓場。
項維與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性格,他穩重老成,溫和又謙遜,每每操練回城,騎馬走在長安朱雀大街上,兩旁便會惹來許多年輕的姑娘爭相一睹風採。
有一回,連著三天有媒婆上門。
項桓坐在案前和母親闲聊,嘴賤說道:“我哥這麼招人喜歡,今後我若是討不著媳婦了,讓他送一個給我唄,反正他也不缺。”
話音剛落,背後項維就踹了過來。
“臭小子,又胡說八道。”
他作勢一滾,咕嚕咕嚕滾到了母親腳邊,賴著不起身。
大哥的劍也如其人,鋒芒內斂,不張揚也不狂妄,但總是無形中把他的雪牙逼到死角。
兩兄弟坐在屋頂上喝酒時,項桓問起他為何不娶妻,“媒婆給你介紹的,你都看不上嗎?我瞧畫像,還都挺漂亮的。”
他笑著搖頭,說再等等,“再等等吧。”
“小桓,而今北有突厥,南有大燕,戰場高懸在眾生頭頂,亂世對於武者而言是最好的時代。”
“我們項氏一族,曾經也是輝煌南北的英雄血脈,我不想讓這個姓氏就這麼埋沒下去。”
他望著他,“我還要再戰。”
我還要再戰。
項桓飲酒的手忽的一頓,好似做了什麼決定,拋下尚未啟封的酒水,撈起身邊的雪牙倏地跳下城牆。
第36章
鹹安元年, 十月初一。
北邊難得安定下來,大魏還不曾得一年喘息時間, 南境的戰報就如一支猝不及防的羽箭, 射入京師。
燕軍的十萬兵馬已衝著新城浩浩蕩蕩進發。
自十年前奪下憑祥關後,新城一直是他們垂涎的對象, 但苦於城防穩固,數年來多戰無果, 這一次休養生息卷土重來, 想必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宛遙得到消息時,項桓已經跟著大軍出徵了, 同行的還有宇文鈞。
和從前一樣, 他沒留下書信, 甚至連招呼也沒打, 正如當初凱旋,去留都是疾風驟雨,不帶痕跡。
因此她不僅不驚訝, 反而有種習以為常的淡然。
現今宛遙每日的時間都排得滿滿的,看書、出診、上山採藥,醫書的注解寫了厚厚的幾疊。
這是瘟疫一事過去之後,宛遙給自己制訂的任務。
在項桓出現之前, 她一度認為刀光血影離她是極其遙遠的, 北境與南疆掀起的那些刀山火海,都能被長安的綺麗繁華阻隔在外。自己還能偏安在宅院一方小小的天地下琴棋書畫,偶爾心血來潮時再去醫館幫幫忙, 做個無憂無慮的官家小姐。
然而經歷了高山集的突厥蠻人襲擊、疫病中走投無路的百姓日日圍聚,宛遙恍然感覺到那些隱藏在暗裡的危險其實無處不在。
她應該要做點什麼,至少得有一技傍身。
畢竟。
鳳口裡兵變與長安淪陷,其實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離他們都不遠。
轉眼到十一月中旬時,曲州老家的姨外祖母過八十大壽,那是宛遙姥姥唯一的姊妹,謝家如今的老太君,怎麼著也得去一趟。
宛夫人因瘟疫受了些驚嚇,身體不宜長途跋涉,她隻好代勞,跟著姨媽南下。
在路上便花去半個月的時間,算了算腳程,大概能趕上回家過年。
謝家是當地名門望族,幾十年前在朝廷也是說得上話的,現在這一代人雖不涉足朝政,卻打開了另一扇發家致富的門,謝家的男丁都頗有經商興致,短短幾年,把一家子搞得甚是紅火富足。
與宛家這種處處追求高雅的書香門第不同,謝氏老家從裡到外透著一股財大氣粗的味道,恨不能連臺階也是鑲金的。
府上陽盛陰衰,沉迷銅臭味的幾位舅舅對宛遙這個外甥女的到來顯得十分喜出望外,並一致採用了他們獨特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喜愛——買買買。
舅舅甲:“遙遙平日在家都有些什麼喜好?”
“會看點書,偶爾也練字。”
“哦,看書是好事啊!你舅我前段時間正好收藏了一副瑪瑙的水洗,和田白玉獅子的鎮紙你喜不喜歡?來啊,去把劉掌櫃家上次淘的孤本拿來——”
“……”
舅舅乙:“遙遙可曾許了人家?”
“……還沒。”
“那不要緊,多半是嫁妝不夠,舅舅給你添點,不怕好男兒不上門。來啊,取我的鑰匙上庫房——”
“等、等等……”
舅舅丙:“遙遙,舅舅問你啊……”
……
她來時清爽樸素,臨走珠翠滿頭,從頭到腳金燦燦,儼然一塊行走的金錠。簡直不像是來送禮賀壽的。
住了十日有餘,為了不耽擱行程,宛遙提早上路了。
隨行的都是女眷,考慮到出門在外恐有不便,幾位舅舅倒也周全的安排了一隊侍衛沿途護送,還頗為不舍地送到了城門外,含淚依依惜別,若非差個手絹,隻怕這會兒已經搖擺揮起來了。
她在車窗裡探頭告別,馬車便晃晃悠悠駛上官道。
返京的旅途漫長且兇險,吃過兩次虧的宛遙顯然謹慎不少,在車上就換了身素淨的衣衫,也提醒姨媽與婢女們不要太過招搖。
樹大招風,這年頭天下都不太平了,更別說官道,想當初她在高山集外玩命狂奔了那麼久,連個鬼影子也沒見著,叫天叫地誰都不應,還是靠自己穩妥一些。
近幾年,南北的徵戰雖不頻繁卻也沒斷過。
宛遙處在京城,也隻是不時聽到點戰況,但當她真正走出王都,才明白這世事遠比自己想象中更為艱辛。
越往北,道旁的景物就越蕭條,兩邊的村郭不見炊煙,田裡勞作的百姓零零碎碎,偶有在半道遇上到的,也多是逃難的流民。
南方戰禍不斷,夾縫裡生存的人們苦不堪言,也就隻好舉家朝北邊遷移。
途徑恩陽鎮時,鎮外的田野已變成了荒地,她們這一行意外的在一片荒草叢間救了個餓暈了的小姑娘。
她像是有些時日沒進食水了,抱著水壺咕嚕咕嚕的灌。
這女孩子年紀看上去與宛遙相仿,不過好似有些木訥……說木訥倒也不全對,她眼睛是很明亮的,不是那種呆呆傻傻的感覺,眸子隱約還泛著淡淡的藍色,仔細去觀察,裡面仿佛蘊著波瀾壯闊的海洋,非常的漂亮。
婢女將一塊烙餅遞給她,盡管餓得周身無力,女孩子的吃相卻很斯文有禮,兩手握著油紙包,腕上一個偏大的鐵環一直滑到了小臂過半的位置。
這東西不止第一次看見了。
宛遙愣了下,知道她也是戰俘。
興許是想起了秦徵,心中無端多了幾分憐憫。
“你怎麼躺在這兒?家裡人呢?”
對面的女孩子頓住了吃東西的動作,一雙眼睛平平淡淡地注視她,“主人家逃難,糧食不夠吃了,所以把我放在這兒。”
果然是被人丟下的……
論起來戰俘比僕役還要更低一等,京城中的豪門大戶或許好一些,有如秦徵這樣被送去學藝學武,養成自家的死士和護衛,終生等著為其送命的;再有些家風良好,也把戰俘當家生子看待,伺候公子小姐日常起居的。
不過流落在地方上的戰俘就不一樣了,死得多活得少,是如奴隸一般是可以隨意丟棄、買賣的。
這確實不少見。
宛遙自認沒有收納天底下窮苦百姓的心胸和銀錢,想了想問她:“那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嗎?”
女孩子似乎是思索了一陣,“白石坡。”
她忽然肯定地說,“我要去白石坡,找親戚。”
一旁的姨媽聽到了,略略琢磨片刻,頷首道:“咱們這一趟往北去梁州正是要路過白石坡的,不若就送你一程吧。”
“看你這麼個小姑娘瘦瘦弱弱的,孤身走在外面危險得很,還是結伴同行比較好。”
宛遙其實一開始沒有這個想法,她是小輩,不敢擅自操這份善心,眼下姨媽既然做主了,自己倒也松了口氣,略微跟著點了一下頭,轉頭去問:“你叫什麼名字?”
“淮生。”她說,“淮南的淮,生靈的生。”
女孩子寡言少語,可不知為何,解釋起這個,卻一副很認真模樣,唯恐別人不明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