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右手的鐵環是戰俘的標記,他們被發配至大魏的各個邊境重修國土, 也有人流入官宦之家成為奴隸。
鐵環約莫有兩寸來寬,若是年幼的戰俘, 鐵環便不會封口, 隨著孩童身形的增長,每隔五年換一次, 直到他手腕基本成型時, 封口就會被焊死, 除非斬斷手掌, 否則將此生此世無法摘下,一輩子都標志著他奴隸的身份。
聽說當年武安侯一人手裡就有成百上千的俘虜,陳家既是他親妹妹的夫家, 那麼想必也能分到不少……
宛遙打量著他的神情,謹慎地問:“秦大哥和陳府有淵源?”
秦徵難得側目看了她一眼,仍舊有問必答:“我是陳府的親衛。”
說完,像是回憶起什麼, 他平板的語氣裡多了幾分柔和, “……十年前被侯爺選為小公子的伴當,送進府的。”
猜測他現在的年紀可能也就二十出頭,十年前……大概正是十多歲的樣子。
宛遙心中忽的一軟, “那你們,應該也是一起長大的了?”
秦徵望著眼前波瀾壯闊的萬裡河山,輕聲說:“是啊。”
武安侯無後,兄長又被他親手射死在了城牆上,於是對於這個妹妹他疼愛有加,而陳家的小公子更是兩家捧在手心裡寵大的獨苗。
他自小驕縱跋扈,盛氣凌人,一條鞭子抽遍了所有伺候的下人。
隻要一聲令下,僕役們就得在他面前表演摔跤供他取樂;他抬腳往地上一跺,便有人匍匐跪著,由他騎在院中兜圈,或許還得學狗再叫上兩聲。
秦徵那年還隻有十一歲,因為生得比同齡人強壯,是小公子時常使喚的對象。
他的褲腿常年是破的,膝蓋上磨出了厚厚的繭子,皮裂開了又結痂,結痂後再裂開。每天夜裡都要用好幾盆熱水,才能把凍傷的關節揉散。
戰俘的一生顛沛流離,他甚至已不記得父母親的模樣,住在陳府的廂房裡時,就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或許便要這麼過去了。
直到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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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初晴,公子揚鞭坐在他背脊上雀躍呼喝,秦徵趴在結霜的青石磚上的時候,遠遠的,不經意看到一抹海棠色的身影站在臘梅的枝頭下,正目光憐憫地望著這邊。
那是個模樣精致的小女孩,大紅的披風裹住全身,長發烏黑得像段子,明眸如星,令人自慚形穢。
不知道為什麼,秦徵被那個眼神瞧得心裡一悸,這是他頭一次體會到一種讓人無地自容的難堪。
他不想讓這個人看見自己現在的樣子,於是便不自覺地挺直了腰。
然後小少爺就這麼毫無防備的,讓他甩了下去,愣了半瞬,開始嚎啕大哭。
整個陳家大發雷霆。
管事挨了罵,憤怒地抽了他一頓棍子。
臘月凌冽的寒夜中,秦徵垂頭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北風刮過背脊,清輝如刀。
明月是冷的,手腳是冷的,連心也仿佛沒有溫度。
但在天地間萬籟寧靜之時,有人竟朝他走過來。
清淺的步子踩著松軟的雪,咯吱咯吱作響,秦徵一抬頭,對上一雙璀璨生輝的眼睛。
女孩兒向他遞出一隻手,嗓音清麗:“起來吧,我幫你在爹爹那邊求情了,他已經不追究了。”
秦徵望著那隻纖塵不染的手,有好一瞬怔忡。
他從出生起就是奴隸,除了同為奴隸的親人,沒有人會拉他的手。
秦徵將掌心暗暗在衣衫上擦了又擦,良久,才小心翼翼的握住了。
那是非常溫暖的觸感。
他生生世世,都不會忘。
……
“大小姐是個很好的人。”秦徵隨手拾起腳下的一粒石子,“我希望你能救她。”
盡管被擄劫到這深山之中,但不知為何,直覺告訴宛遙這個人並沒有惡意。
“你就這麼堅信,我救得了她?”她輕輕問,“萬一我也治不好呢?”
秦徵把石子丟下山,“那多你一個給她陪葬,也不虧。”
“……”誰說沒有惡意了!
宛遙嘆了一口氣,“我再怎麼說也是官家小姐,父親和陳尚書多少有點同朝為官的交情,你就不怕東窗事發,引火上身嗎?”
秦徵搖了搖頭,“我既然選擇把她帶出疫區,便沒想過要全身而退。我的命很賤,本就不值幾個錢,掙扎到這個年歲已經是同齡中最得幸的那一個了,沒必要還繼續貪心不足。”
宛遙曾接觸過許多徘徊在鬼門關邊沿的病人,卻從未見到有人像他這樣,如此淡薄性命。
她忍不住感慨一句:“秦大哥對陳姑娘還真是……情深義重。”
他聞言卻垂眸沉默了許久:
“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隻要她需要,我就可以為她去死。”
這是宛遙第一次聽見人間最深情的獨白。
她怔忡地轉過視線,反復體會著那句話。
從沒想過原來一個人可以為了另一個人虔誠至此,拋卻生死,哪怕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不會有任何結果。
她悄悄凝視著秦徵那雙並無波瀾,卻無比認真的眼睛,竟從其中讀出了一絲“相思不露,情深入骨”的味道。
回到洞內,火堆邊的姑娘依舊安然沉睡,如果沒人救她,她便會一直這麼睡下去,睡到周身潰爛,再面目全非的死去。
宛遙緩緩蹲在一旁,替她拉了拉蓋在面上的薄毯,心中隱約生出些許內疚之感。
如果不是自己。
她想。
如果不是自己,她可能也不會嫁到梁家,也就不至於遭受這樣的無妄之災。
宛遙摸到手腕上纏著的布條,猶豫不決地皺眉看了一下,過了好一陣,才深吸了口氣,起身往外走。
秦徵還在洞口站著吹風,興許是聽到腳步聲,他回過頭來。
宛遙正神情嚴肅地與他對視。
“秦大哥……”
她說,“關於陳姑娘的病,我想……”
也就是在宛遙開口的剎那,秦徵已然覺察到有一股鋒芒隨風而至,原本茂密無害的草叢中驀地充滿了殺機,月光照出一縷寒意凜然的槍鋒,筆直而又兇猛的刺了過來,疾如閃電。
而那杆純白如雪的長.槍後,是少年人凌厲迫人的眉眼。
“項桓!”
她愣住。
秦徵被來勢兇猛的槍尖逼得連連後退,在即將穿刺他胸口之際,他抽出長劍險險的隔開。
“噌”的一聲,讓人牙酸的動響,兩刃交叉劃過,幾近蹦出火星子來。
叮叮當當的聲音不絕。
“你是如何尋到這裡來的?”秦徵避其槍招,謹慎的問。他對四周的戒備同時也放大到了極點,那些借著夜色的樹林中,似乎隨時會有什麼利器迸射出來。
項桓持槍冷笑,說話間已舉步而上,“火燒得那麼旺,不是找死是什麼?”
大半夜,深山裡唯一的一點火光,簡直是打著旗子把他們所處之地昭告天下。
他出槍招招致命,宛遙雖不懂武功,卻也能看出秦徵落於下風,而項桓又自帶一股狠勁,再這麼下去,隻怕對方兇多吉少。
“項桓,你先別打了!”
她說話不頂用,急得快跳腳,情急之下無計可施,於是猛地跑上前從後面將他攔腰抱住——
項桓用槍的時候是全神貫注的,他根本沒想到過會有人抱住他,也從來沒有人在這種情況下,做出這樣的動作。
纖細的胳膊自後緊緊環過來時,槍鋒的力道還未收去,這一刻,他握著雪牙怔愣,竟就這麼被宛遙拉著退開了數丈。
“瘋了你!”回神之後,項桓轉身朝她吼道,“不要命了?知不知道我剛剛差點打到你!”
“對不起,你先別氣,先別氣……”宛遙摸著他胳膊順毛,“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有幸躲過一劫的秦徵仍不敢放松警惕,他一面抬袖擦去唇角的血漬,一面倒退回洞內,擋在陳文君跟前,神情警覺地盯著項桓。
他惡狠狠地收回視線,撥開宛遙的手,握著她肩膀上下打量,“你怎麼樣?”
“受傷了沒有,有沒有吃虧?”
宛遙如實搖頭:“我沒事,其實你誤會了,秦大哥他不是那樣的人……”
他聽完一怔,立刻炸了:“你還叫他大哥?!”
他漫山遍野的找她,生怕她遇險,回頭打架了她幫著人家攔他的槍不說,轉頭連哥都叫上了,這叫什麼事兒?
宛遙忙改口安撫道:“不是不是,你是大哥,你是大哥……項大哥!”
項桓抱著長.槍一臉不悅的側身,就見她追過來解釋:“你聽我說嘛,秦……秦公子他沒把我怎麼樣,帶我來這兒也是事出有因……”
宛遙簡單的向他講訴來龍去脈,項桓並不是個能輕易被動之以情的人,目光依舊細細地琢磨著對方。
講到最後,她眸色微沉地望著守在陳文君身旁的秦徵,語氣悵然:“陳姑娘都病成這樣了,你就放過他吧。”
項桓聽完冷笑,不以為然,“一個大男人,威脅女人,我看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對此宛遙並不反駁,卻在遲疑了片刻後,認真道:“他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不管怎樣,我還是想幫他們。”
她此言一出,不隻是項桓,連秦徵也跟著一愣。
“你要幫他?”項桓皺起眉,顯然覺得不解,“你幫他幹什麼?”
宛遙看了看陳文君,“陳大小姐怎麼說也是因為我才嫁入梁府的,我不能見死不救。”
他聲音放低,想提醒她不要逞強:“你會治麼?”
“我也不知道……試試看吧。”
“試試?眼下這種情況可不是鬧著玩的,兩個大活人,滿城戒嚴,你怎麼安置他們?”
“我家的廂房有空餘的,可就是平日進進出出的下人太多……”宛遙思索著計劃道,“這樣吧,我在醫館有間單獨的小院子,尋常人不會去的,足夠隱蔽。倒是可以讓他們先住在那兒。”
項桓冷峻著臉不說話,他仍覺得這件事辦得不痛快,宛遙小心觀察他的表情,伸手過去輕輕拽了幾下衣袖。
“項桓……”
他抖了抖肩膀不著痕跡的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