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在這裡日日有人死去,日日有人啼哭,隻因西區的名門望族高人一等,故而還不至於讓宛遙那麼深切的感受到絕望。
但事實上,放眼看去,疫區毋庸置疑是個滿目蒼涼的亂葬崗。
“你們瞧什麼!有什麼熱鬧好瞧的!”那男子發覺自己被圍觀了,指著對街的人們罵道,“這個病治不好了!”
“治不好了!大家最後都會死的,都會死的!早晚、早晚得輪到你們!……”
他罵著罵著,怒極反笑,跪在地上嘶啞得笑得直不起腰。
由於痛失至親,讓他的舉止無端開始癲狂。男子一揮袖,肆無忌憚地開口:“這麼多年了,是報應啊!”
“報應……”
“聖母給長安城所有人的報應!”
“你們每個人,每個人都逃不掉的!……”
當他提到聖母時,熙熙攘攘的面孔中卻有些臉色微微一變。
坊間巡邏的禁軍迅速上前來將人拖走,臨走時對方的嘴裡依然沒停,到後來好似叫守衛拿什麼東西堵住了,隻依稀傳來“嗚嗚嗚”地輕咽。
宛遙從他這番話裡聽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再去看一旁端莊優雅聖母像,敬德皇太後正靜靜地望著遠方,那張淺笑溫和的容顏在如此環境下,總覺得有說不出的毛骨悚然。
“姑娘。”
蒼老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在邊上響起,是個年近七旬的老者,“隻是空穴來風的謠言,不用這般在意。”
宛遙忙轉身面向他。
老人家佝偻著背,負手在後神態很是悠闲,“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才明白那些什麼妖魔鬼怪,神仙佛祖,不過盡是人間虛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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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遙垂眸想了想沒有反駁,轉而望了一眼那人離去的方向,問道:“他……為什麼要說‘這麼多年了’?”
“小姑娘年紀輕,有些往事可能並不清楚。說起來這疫病也並非隻是近年才出現的。”他看向對面精雕細琢的雕像,“算一算,快有二十幾年了吧。”
“這麼久?”她微微訝然。
“此種疫毒是宣宗時期聖母所醫治的疫毒演變而來的,一直在南方蜀地合州附近肆虐,有幾個村鎮幾乎每年都會病發一次。”
老者緩緩道,“當地的官府束手無策,京城的太醫也找不出根治的辦法,於是就隻能……”
聽他頓了一下,宛遙忍不住重復:“隻能?”
“隻能就地將全村焚毀,一個不留。”
這是項桓之前也同她講過的。
宛遙此時才留意到,這位老人的手背處有一點深紫的斑痕,他應該也是疫病的患者。
“有好些年啊,蜀地的很多村鎮都是荒無人煙的死地,你大老遠地看見了房屋,走過去會發現裡面一個人都沒有——能搬的人,全搬走了。”
“未曾尋到病源嗎?這麼大規模的瘟疫,會不會是水的問題?”
他搖頭,“能找到那早就找到了,二十幾年,一批又一批官差,險些沒把蜀中的山翻個面,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盡管知道希望渺茫,但宛遙聽了仍舊掩不住失落。
“所以說呀。”老者背著手,面朝長街闲庭信步,“那小子的話倒也並非全是胡言。”
“這病,是真的治不好啊。”
“治不好的……”
聲音依然是不慌不忙,隨著他漸行漸遠,也愈發的模糊不清了。
*
轉眼在疫區就住了十日。
清晨宛遙從藥房取了兩人份的湯藥回來,項圓圓身體弱,醒得少睡得多,最難伺候,所以她先放在隔壁屋,等喂完了這個小的才去看父親。
門口,項桓正盤著一箱用過的木質碗筷往外走,歪頭來問她:“宛遙,東西放哪兒?”
她把藥碗拿出來在唇邊吹涼,一邊回答道:“你擱在臺階下面,會有人來收的。”
項桓點點頭:“哦。”
末了,宛遙又想起什麼,忙提醒說:“吃飯前別忘了好好洗手!”
遠處聽到人應了一聲。
經過這段時日的觀察,她發現瘟疫也並非人人都會沾染,身體健壯如項桓、餘飛這樣的武將多半能夠幸免於難,而年老體弱比如她爹、項圓圓這樣的老弱病殘卻是一觸即發。
好在那麼多天了,她身上也不見跡象,大概自己的體魄也算強健吧。
宛遙提起裙擺在床邊坐下,伸手輕輕搖了搖項圓圓:“圓圓?小圓……起來吃糖了。”
後者大概是被這招騙過多次,此刻穩如泰山,紋絲不動。
由於年紀小,她的病症惡化得很快,宛遙掀開被衾的一角把脈,那些讓人膽寒的紫斑已蔓延到了手腕,即將覆蓋整條胳膊。
她顰眉搖頭輕嘆,正欲去取床前的藥碗,手臂才探出去,卻不慎被床架子上飛起的一節木塊劃破。
因為動作略快,造成了一條不淺的傷口,血珠子迅速從白皙的肌膚上冒了出來。
宛遙低低抽了口涼氣,急忙掰下那塊元兇以免它再作惡。
胳膊血流不止,滴得床沿、被衾上斑斑點點。在這種疫毒彌漫的地方受外傷是十分危險的事,她趕緊扯出幹淨的帕子給自己清理。
就當宛遙撫著胳膊查看傷勢時,不經意的一垂眸,卻發現項圓圓那爬滿紫斑的肌膚間,在沾有自己血的地方,竟淺淺的退了一絲痕跡。
第27章
院中的桌上擺著清粥小菜, 項桓不知從哪兒弄來幾個大蓮蓬,低頭剝著裡面的蓮子。
這間二進的四合院之前還住著兩戶人, 此後就陸陸續續地走了, 不知是因為重病還是因為多了項桓兩兄妹的緣故,眼下隻剩下了他們幾個。
宛遙低頭出來時, 被明晃晃的日光照得有些睜不開眼。
項桓見她過來,往旁邊挪了個位置, 手上卻忙碌著沒停:“蓮子吃不吃?才採的。”話雖這麼說, 已經把一整盤剝好的推到了她面前。
“記得剔蓮心,不然會很苦。”
宛遙輕輕哦了一聲, 伸出手去拿的時候, 項桓不經意看見了她胳膊上纏著的布條。
“手怎麼了?”他問。
宛遙不自覺一頓, 目光朝別處躲了躲, 隨口說:“沒什麼……方才不小心劃破了。”
項桓瞧著她的眼神裡多了幾分無奈,繼續撈起一隻蓮蓬,“自己當心著點。”
宛遙不做聲地頷首, 把蓮子放到嘴裡,忘了去蓮心,味道很有些清苦。
疫區在三天之後迎來了又一批新的藥方。
很明顯是因為前次的方子並未起效。
四下怨聲載道。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終於惹來了項桓的憤怒,他本就不是個有耐性的人, 逼著自己在這麼個狹小封閉的地方窩了半月, 憋了許久的怒火一觸即發。
“還換藥?知不知道你們已經換了十幾個藥方了?”他揪著前來的醫士,對方個頭不高,這麼一拽, 雙腳險些離地。
“現在死了多少人你數過沒有!”
“你們是在拿人試藥嗎?三天兩頭,朝令夕改,這麼隨便?!不會治病當什麼大夫!”
他把人丟在地上,抡起拳頭作勢就要打。
醫士年紀尚輕,約莫也是太醫署新上任的小官,還沒有師父們那般看慣帝王家動不動治不好拉人陪葬的風輕雲淡,當即嚇得一張臉風雲變色。
“項桓!”
危急時刻有人出手阻攔。
“你別那麼衝動。他隻不過是個傳話的而已,這和他又沒關系。”宛遙將他臂膀死死抱住,可還是覺得自己像是抱著一頭隨時要蹦出去的牛,“治病沒你想的那麼簡單,大夫也不是神,御醫們大概是被逼急了,否則不至於換得這麼勤。
“你先冷靜一點,給他們一些時間,會有辦法的……”
他拳頭好似收不住勢,惡狠狠的轉過來,那雙鋒利的眼睛筆直地對準她,饒是已經看過那麼多次,宛遙仍會被這樣冷冽的目光震住。
項桓的視線在面向她時,眼底裡倏忽一刺,繃緊的五官艱難地掙扎著,最後猛地松開手憤憤甩到一邊。
“我給他們時間,那誰給我時間?再這麼等下去人都死了,他們呢?成日裡卻隻會拿話搪塞別人!”
他說話時手正指著地上的醫士,乍一回頭,突然發現原地裡沒人影了,抬眸才瞧見前面撒丫子狂奔的背影。
“你還敢跑!!”他氣得火冒三丈。
那人一聽他發火,停是不敢停,瞬間跑得更快了,屁滾尿流。
項桓習慣性想追,宛遙隻能被他拖著走了兩步,再勸道:“算了,你抓到他能有什麼用?”
“哪怕殺了他,小圓也不會好起來。”
他抿緊唇,冷眼破罐子破摔,“好,那好,反正怎麼做都沒用,那幹脆別治了,我現在就把人帶回家。”
宛遙顰眉搖頭:“你不要任性……”
項桓揚聲打斷:“就你理智!”
說完不等她再開口,便抱著胳膊轉過身去了。
知道他這是不想再搭理人的反應,宛遙衝著面前高挑的背脊暗嘆口氣,隻能默不作聲地先離開,讓他自己待一會兒。
夏末的暑氣還沒消退,每日依然是熱度不減的豔陽。項桓立在窗邊,被照了滿身淺淺的金光,心情更加因為這天氣煩躁不已。
坐立不安,想圍著長安城跑上十圈。
“項桓……”
不知過去多久,耳畔有人小聲且謹慎的喚他。
項桓驀地一愣,轉眼去看,宛遙正端著一碗湯藥站在跟前,儼然是一副和好的態度。
“該喝藥了。”
是預防瘟疫不可少的一日一次的藥劑。
可他心裡煩得很,固執地別過臉,“我現在不想喝。”
宛遙遲疑了片刻,還是堅持:“藥放涼了會很苦。疫區畢竟不安全,斷一次藥後果可能不堪設想。”
“我都說不想喝了。”
項桓其實隻擺了一下臂,他沒料到會把藥碗碰翻,隨著“哐當”一聲,湯汁和碎片齊齊在腳邊摔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