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顧世欽眸色一黯。
陸姨娘與三弟出事的時候,他已成家立業,什麼都懂了,他知道母親做的不對,可事情已經發生,難道他要為了一個姨娘與異母弟弟記恨生母?顧世欽隻能裝糊塗,漸漸淡忘此事。
“你們都出去。”抱住母親,顧世欽臉色鐵青地吩咐妻子與二弟夫妻。
他是一家之主,大太太三人默默退了出去。
“世欽,你有人脈,快去殺了他!”顧老太太緊緊攥住兒子手腕,想到了一個辦法。
顧世欽扶住母親肩膀,目光沉痛:“娘,你還要一錯再錯嗎?”
顧老太太一愣,忽的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她隻是要陸氏死,沒想過要陸氏被人糟蹋,更沒想過要一個八歲的孩子親眼目睹生母受辱,可她管不了那些人,現在顧懷修回來報復她了,她除了提前下手,還能怎麼辦?
“娘,老三真想殺人,趁你出門直接動手就是,不必來這一出,今天他大張旗鼓地回來,肯定沒那麼簡單。”冷靜過後,顧世欽低聲分析道。
顧老太太哭聲一頓。
顧世欽神色凝重:“娘好好休息,晚上我去跟他談談。”
當年,他與八歲的老三,還是有些兄弟情分的。顧世欽至今都記得,初來杭城的老三傻乎乎的,看什麼都新鮮,他帶老三去坐船遊湖,男孩開心極了,也就是在那條船上,老三第一次叫他大哥,鳳眼笑成了一條線。
打聽顧懷修的住處並不難,夜幕降臨,顧世欽換身黑色長衫,單獨去拜訪久別重逢的弟弟。
半個小時後,汽車停在了一棟位於南湖湖畔的西式別墅外。
南湖一帶房價高,住的全是達官貴人望族豪紳,顧世欽在這邊也有置產。下了車,司機去敲門,顧世欽摘了帽子拿在手中,心事重重地等待。幾步之外,路燈散發出柔和燈光,將他的身影拉地很長很長,一動不動。
遠處的雙層小洋樓中,陸鐸走到書房前,直接喊話:“舅舅,顧世欽來了,見嗎?”
Advertisement
過了會兒,裡面傳來男人古井無波的聲音:“不見,替我傳幾句話。”
陸鐸笑:“你說。”
別墅外,終於聽到腳步聲,顧世欽迅速轉身往裡看。
隔著鐵門,陸鐸掏掏耳朵,再對著顧世欽的方向吹了一口,吊兒郎當道:“我舅舅說了,叫老太太放心,這輩子她一定會長命百歲,殺人放火是畜生做的事,咱沒那麼賤。”
舅舅言簡意赅,他給擴擴句,免得顧老太太聽不懂。
嗯,在舅舅跟前待久了,他也越來越體貼了呢。
第9章 009
在顧懷修那兒吃了閉門羹,顧世欽的心更沉了。
年近四十,同父異母的弟弟要不要認他,從感情上講,顧世欽無所謂,但老三拒絕見面背後的深意,他卻不得不慎重。一個歷經生母被主母太太陷害、親眼目睹生母受辱慘死並成功逃脫匪窩的孩子,消失十八年後,以申城新貴的身份高調歸來,是要認祖歸宗嗎?
不是,老三,是要報復他們一家。
坐在車上,顧世欽攥了攥拳。
白日他已經弄清楚了老三在申城的情況,銀行存款無人知曉,但光憑東盛汽車行的進項,老三已經躋身申城最頂級的金融圈,並且與申城幾位軍、政要員交情匪淺。這些是有證據的,還有一些關於老三的傳言,譬如老三回國前當過海盜、僱佣兵,積攢下巨大的財富後才投身商業,其人性情乖張,有時明知是虧本生意也要做,有時誰欠錢不還,哪怕隻推延一小時,也會被他的手下施以最血腥的報復。
年輕的新貴嶄露頭角,不可避免地搶了申城某些地頭蛇的生意,刀槍鬥不過老三,便有人妄圖用金錢、女人誘老三入套。然而兩年下來,老三的生意越來越好,得罪他的地頭蛇要麼投降乖乖當小弟,要麼就徹底從申城消失。
至於女人,老三至今未婚,歌舞廳最妖娆嫵媚的頭牌他不屑一顧,熒幕上風情萬種的女星他無動於衷,就連申城公子哥兒們爭搶破頭的第一名媛秦悠主動搭訕,希望坐老三的順風車回家,老三都置之不理,將一個花似的美人,晾在了下著淅淅瀝瀝浪漫小雨的街頭。
一個有手腕又過著禁欲般生活的對手,顧世欽一時半刻,真想不到如何將他趕出自己的地盤,隻能隨機應變了。
“大哥,他怎麼說?”
當顧世欽跨進客廳,一直在老太太這邊等消息的顧世昌立即離開沙發,愁眉緊鎖地問,還不如侄子顧明嚴鎮定。
顧世欽看眼沉默不語的兒子,平靜道:“沒見到人,想也知道,以後生意場上咱們要多個仇家了,我會派人盯著那邊,你們也都警醒點,別給人可乘之機。”
顧明嚴點點頭。
“我去看看你祖母。”顧世欽繼續往前走,走出幾步想起什麼,回頭叮囑兒子:“陳年舊怨,你心裡清楚就好,慧芳、宜秋那邊別說漏嘴,還有清溪,她後天返程,明日你帶她出去逛逛,買買禮物,先是匪徒再是你三叔,她這趟過來可嚇得不輕。”
想到未婚妻慘白的小臉,顧明嚴嗯了聲。
夜深人靜,秀城徐家,林晚音也在擔心女兒。
想到前天的報紙,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忍不住推了推打呼嚕的丈夫:“望山,明下午有趟去杭城的車,你比完賽去杭城接清溪吧?這兩年都沒聽說火車被搶,咱們清溪一出門就撞上了,我越想越後怕。”
徐望山迷迷糊糊,老婆說什麼就是什麼,抱住人道:“行,你叫人買票,我比完就去,睡吧。”
林晚音這才放心。
可就在林晚音快要睡熟的時候,院子裡的鎮宅公雞突然叫了起來,不是黎明打鳴,而是短促連續的驚叫。去年有黃鼠狼來偷雞,就是這樣的動靜,林晚音連忙推醒丈夫。
徐望山最寶貴自家的大公雞,聽說黃鼠狼又來了,他衣服都沒穿,抄起桌子上的雞毛掸子就往外跑。林晚音想跟去看看,裡側三歲的小女兒雲溪忽然醒了,哼唧著要去噓噓。林晚音沒辦法,抱起女兒去後面淨房。
剛穿好鞋,外面“通”的一聲響,好像有什麼重物倒在了地上。
林晚音心一緊,望著門口喊人:“望山?”
雜亂沉重的腳步聲起,三個黑衣蒙面的男人鬼魅般闖了進來,林晚音雙腿一軟,抱著女兒就跪了下去,淚流滿面,嘶啞地喊丈夫的名字,雲溪害怕極了,哭著要阿爹。
兩個蒙面人翻箱倒櫃搶劫財物,領頭的高壯男人走到渾身顫抖的林晚音面前,單膝蹲下去,用槍頭抬起林晚音的下巴,聲音粗啞地問:“秀城有錢老爺一堆,知道爺幾個為啥隻挑你們家不?”
林晚音哭得都快抽了,對丈夫生死的擔心,對她與孩子們的下場,她除了哭,就隻能將小女兒緊緊護在懷裡。
女人抽抽搭搭的,高壯男人笑了笑,站直身體道:“實話跟你說,那天搶火車的正是我大哥,我大哥他們死了,你說我該不該報仇?怎麼報仇啊,我翻來覆去的想,警局我打不過,那就拿車廂裡的乘客出氣吧,好不容易查出名單,結果除了你們家,別的都他媽的惹不起!”
說著,他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
林晚音抖得更厲害了,哭著哀求:“我給你錢!隻要你們別殺人,我把家裡的錢全給……”
話沒說完,被高壯男人攥住頭發猛地一扯:“老子用你給?老子自己有手!要不是老子發過誓不殺女人孩子,今晚你們娘幾個都別想活!”
林晚音一聽,不顧頭皮被扯得火辣辣的疼,絕望地叫了起來:“望山!望山……”
高壯男人早有準備,抽出兩條帕子將娘倆的嘴都堵上了,再拎小雞似的將娘倆拎到了院子中。林晚音雙手雙腳被縛掙脫不得,借著慘淡的月色,一眼看見丈夫徐望山倒在血泊中的身影,脖子、胸膛都挨了刀!
淚水決堤,她拼命嘶吼,喉嚨發出困獸般的嗚咽,最終卻隻能被匪徒丟到地上,然後徒勞地看著另一個女兒玉溪與其他僕人一起,都被丟到了她身邊。匪徒們進進出出,翻出了徐家所有家當,臨走前,他們往徐家屋裡屋外倒了一桶桶汽油……
轉眼之間,徐家老宅便燒成了一片火海。
匪徒騎馬跑了,得到消息的巡警連夜追捕,徐家的街坊們齊齊出動,冒火救出了被捆綁的林晚音娘仨與家僕,卻對越燒越旺的大火無可奈何。林晚音抱著兩個女兒跪在死去的丈夫身邊,哭得聲音都啞了,哭著哭著,暈死了過去。
徐慶堂是秀城老字號,徐望山更是百姓愛戴的廚神,大火一起,凡是與徐家有交情的人家,都立即趕了過來,包括酒樓商會的一幫大掌櫃。
林晚音暫且被安置在了街坊家,依然昏迷不醒,三歲的雲溪睡著了,九歲的玉溪孤零零地跪在死去的父親面前,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
“二丫頭,你爹走之前,有交代什麼嗎?”
身旁傳來重重的嘆息,玉溪淚水漣漣地仰起頭,這才發現堂屋裡不知何時站了一圈人,都是父親經常打交道的各大酒樓掌櫃們,剛剛跟她說話的黑袍老者,乃秀城酒樓商會會長羅老,她平時都叫羅爺爺。
玉溪搖搖頭,看著滿身是血的亡父,昨天還訓她切不好菜的阿爹,眼淚再次滾落。
她知道錯了,隻要阿爹活過來,她再也不偷懶了,一定好好跟著阿爹學做菜。
小姑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羅老背對眾人抹抹眼角,良久才拄著拐杖轉身,紅著眼睛環視一周,聲音沉痛地道:“望山乃秀城廚屆之領袖,今日望山不幸遇害,我以秀城酒樓會長的名義,提議取締今年的廚神大賽,全城酒樓關門一日,以慰望山在天之靈。”
“應該的,我附議!”
“我也附議!”
一眾酒樓掌櫃紛紛點頭贊同。
羅老抬手,等堂屋重新安靜下來,隻剩玉溪斷斷續續的抽泣,羅老神色肅穆,揚聲憤慨道:“賊人殘殺望山,火燒秀城招牌徐慶堂,便是與咱們所有酒樓為敵。警局追繳匪徒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我羅家放鶴樓願捐錢一千聊表心意,五百用於犒賞負責此案的警官們,五百用於張貼告示,懸賞江湖俠士為望山賢侄報仇!”
此乃義舉,再次得到了眾人附和,你十塊我二十的捐起錢來。
聲音傳到外面,趕來看熱鬧的街坊們聽在耳中,無不誇贊羅老仗義。
杭城,清溪睡醒了,睜開眼睛,房間還是暗的,窗外剛蒙蒙亮。
被窩裡暖暖的,清溪翻個身,想到昨晚的夢,她嘴角一彎,偷偷地笑了。
她夢見自己回了秀城,聽說顧家老太太、大太太都不喜歡她,對她冷嘲熱諷,父親氣壞了,二話不說就為她退了與顧明嚴的婚事。既然不用當顧家的大少奶奶,她又是長女,父親決定讓她繼承家業,於是她如飢似渴地跟父親學廚藝,二妹玉溪也如願以償地解脫了,每天去找同齡的小姑娘們嬉鬧,玩夠了就回來看她做菜,領著三妹,像兩隻饞嘴的漂亮小耗子。
夢醒前的最後一幕,父親蹲在後門外的小河旁,教她磨菜刀。
父親說,河畔的青石是她出生那年他專門搬回來的,一年一年地磨,青石被父親磨平了一層,摸起來也有鋒利的細稜。夕陽西下,水鴨嘎嘎叫著結隊遊回家,父親磨完菜刀,遞給她看。剛磨好的菜刀,亮如鏡面,照出了她的臉。
“清溪,以後咱們家的徐慶堂,就靠你了。”
潺潺的流水聲中,她聽見父親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