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那是一個依偎的姿勢。
男生因為發燒而渾身滾燙, 譚冥冥卻是剛從寒風中上來, 脖子頸窩那一塊兒的皮膚冰涼涼的。
杭祁額頭貼上去的那一瞬間,就像是貼到了什麼冰涼一般, 又像是在沙漠中艱難地長途跋涉,終於遇到了一處水源,得到了極大的緩解。他半睜著眼, 混沌不清醒的腦子有幾分茫然……是幻覺麼?
發燒了一整夜, 他不止一次夢到她出現了。
這一次又是錯覺, 還是夢?
而譚冥冥睜大眼睛,呼吸亂了幾分。
……她雖然快在外面凍僵了,但是皮膚還是很敏感的, 杭祁腦袋垂過來時, 她凍得麻木了的脖頸像是倏然貼上了一塊炙熱的鐵, 不僅如此, 對方渾身卸了力, 溫熱的氣息一瞬間鋪天蓋地而來。
而且,他眼睫很長, 掃在她脖子上。
跟在人心上撓痒似的。
……譚冥冥莫名臉紅了一下。
臥槽,搞什麼, 譚冥冥,請你立刻停止對純潔同學的胡思亂想!——不過這不能怪她, 她隻是從小到大太過透明,除了家裡人,就沒和什麼男性這麼近距離過, 唯一一次被容俊平同學表白,還無疾而終,而這樣摟著人,還是頭一次,感覺實在是太奇怪了……
譚冥冥先粗暴地把杭祁腦袋推開,然後七手八腳地扶著臉色蒼白的少年,試圖把他送回房間。
但就算她力氣再大,還是支撐不住,踉跄幾下,差點摔跤。
杭祁被晃來晃去,頭疼欲裂,他嘴唇幹涸,漆黑的額發卻是湿的,被汗水打湿的,襯得臉色更加蒼白和病弱。
但這樣多少清醒了一點。
他視線往下,黑漆漆的瞳孔望了譚冥冥一眼,垂了垂,再望了一眼,像是猛然意識到什麼似的,眼睫劇烈顫了一下,染上幾分不敢置信。
Advertisement
竟然不是夢?!
他竭力站穩了身子,抓起譚冥冥的手腕,朝外面走了一步,擋在門前,聲音沙啞地問:“你……怎麼來了?”
譚冥冥好不容易扶著他進了門,累得氣喘籲籲,又被他輕輕推出來了,簡直白費了一場功夫,快氣死了,她吸了兩口氣問:“你怎麼突然發燒了?是感冒了還是生了別的什麼病?要不我送你去醫院。”
但見杭祁臉色慘白,嘴唇沒有顏色,瞧著太可憐了,譚冥冥那麼一丟丟氣又立刻消了。
她臉上的擔心一覽無餘。
杭祁垂著眸望著她,心底像是被什麼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握在門框上的手指也不自覺地輕輕蜷縮起來,但……片刻後,他抿起嘴唇,視線有幾分難堪的回避,且擋住了譚冥冥朝他家看的視線。
他家裡什麼也沒有,因為獨自一人,生活拮據,沒什麼家具,空蕩蕩的。被她知道他住在這一片即將拆遷的破舊地方,已經足夠難堪了,他不想變得更難堪。
“不去醫院,我沒事,你回去吧。”他冷淡地道。
譚冥冥肩膀一下子聳拉下來,杭祁果然生氣了,對自己冰冰冷冷的,簡直像是這幾天的死纏爛打都一朝回到解放前了一樣。她有點惆悵,低頭看著腳尖,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辦。
杭祁看著她,明明是自己趕她走,但不知道為什麼,見她似乎真的有了要走的意思,他又——眼眸一下子黯然了起來,宛如水源即將被拿走一般。
他喉嚨幹痒難受得說不出話來,沉默兩秒,要關上門,可就在這時,譚冥冥當機立斷地把書包塞了進去。
書包一下子堵住了門。
杭祁:“……”
透過門縫,譚冥冥露出笑臉,小聲懇求道:“不去醫院也行,你讓我進去,上次的事情,對不起,杭祁同學,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諒我嘛。”
她雙手掰住門框,試圖把臉擠進來。
那模樣十分可笑,譚冥冥本意也是逗杭祁笑一下,可是杭祁沒有笑,反而看著她,漆黑眼睫抖了一下,神情中看不出來是什麼意味。
然後,門倏然就開了,譚冥冥雀躍地衝進來,剛要撈書包,但她書包沒有掉在地上,而是被杭祁拎了起來,塞回她的懷裡。
“把門關上。”杭祁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轉過身朝房間走,聲音啞得不行,也澀得不行。
譚冥冥立刻高興起來,趕緊把門關上了,將書包抱在懷裡,左右瞅了眼,屋子裡果然如她想象的一般,冷冷清清,沒什麼家具,地板也因為舊小區常年潮湿損傷的緣故,很多塊都起了皮,但也被杭祁細心地用寬透明膠貼了起來——
但盡管如此,整個屋子裡還是沒什麼生氣。
廚房裡沒什麼東西,隻有幾包面,有這個出租屋自帶的電視,但杭祁應該是不看的,網都沒接上。
總之,如果說自己家才是一個溫馨的家的樣子的話,那這間屋子反而更像是臨時棲息的地方。
譚冥冥心中愧疚,眼眶也有些澀澀的,一扭頭,杭祁一張臉本來因為生病慘白得沒什麼血色,起來了一會兒後,更是一副病容,朝房間走去,身形有些搖搖欲墜。
她心中一緊,趕緊將書包扔在沙發上,快步跟過去,將人扶到床上躺下。
“不去醫院的話,你量體溫了嗎?吃了點東西了嗎?吃藥了嗎?家裡有沒有降溫的東西?”
杭祁半靠在床頭,卻並不答話,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她,蒼白的嘴唇抿著。
“我問題是不是太多了?”譚冥冥有點尷尬,決定不問杭祁了,他總是沉默寡言的,何況現在嗓子應該也很疼,還是少說話為好,自己直接去找體溫計和藥就好了。
這樣想著,她飛快站起了身,在客廳東摸摸西摸摸,很快在電視機下面找到了一根體溫計和一盒藥。
她燒了點水,然後倒了一杯,拿了回來,將水喝藥放在杭祁床邊,將體溫計遞過去:“快量一下。”
杭祁視線從她身上離不開,也沒有抗拒,滾燙的手指接過體溫計,便安靜地塞進了衣服裡。
“等我五分鍾,我去弄點降溫的來。”譚冥冥離開房間,找到一條幹淨的毛巾,然後用一個小盆接了一點廚房的水,冬天自來水管的水本就冰冷刺骨,但反而更好。
她回去,將毛巾放入冷水中打湿,擰了擰幹,然後捏成長條,敷在杭祁滾燙發燒的額頭上。
杭祁視線落在她被冷水凍紅的纖細的指關節上,心髒像是被什麼攥緊,臉上竭力裝出來的冷漠神情再也維持不住,他沉默地將開水水杯遞給她。
譚冥冥愣了一下,有點兒激動,這是不怪她昨天莽撞的行為了?她趕緊接過來,抱在手心裡,冷冰冰的手指一下子就暖和起來了。
房間裡一片安靜,杭祁不是個多話的人,他靜默地靠在床上,面色發白,但幹燥的嘴唇喝過水後稍微好一點了,他視線一直落在譚冥冥身上。
譚冥冥被望得面紅耳熱的,忍不住撓了撓臉,嘗試著開口,道:“你……”
“沒什麼大不了的,現在科技這麼發達,再過幾個月攢夠了錢,咱們就去手術嘛。”譚冥冥越說越輕快,眸子裡也漾起笑意:“是我不好,那我以後都坐你右邊,分享耳機給你,你聽右邊的音樂,我聽左邊的,好不好……”
杭祁放在被子裡的手不知不覺攥緊,他半垂下眸子,將她的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藏在心底。
——那我以後都坐你右邊。
他喉嚨倏然發啞。
是沒什麼大不了的,這麼多年,在別人的眼中是半殘疾,偶爾會被用異樣的眼神看待,他都已經習慣了。
他很少用助聽器,反正大部分時間,隻要沒人湊近他左耳輕輕說話,他就能聽見,況且,也沒人會那樣靠近他。
可是那天,在實驗室裡,她在他身邊小聲說了什麼,他卻一個字都沒聽清……
那天,也是杭祁從小到大以來,最痛恨自己弱聽的毛病,也是頭一回如此強烈地產生了自我厭惡的情緒,他一點也不想錯過她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可偏偏,她越是湊近呢喃,他便越是聽不清,他看見她在問自己什麼,可他卻無法回答她……
她會不會覺得自己很奇怪?
她想要和自己化學實驗分到一組,是因為自己化學成績好,能夠最大程度地幫助她,可是,如果他幫不了她,她會不會以後化學實驗都不想要和他一組了?
他心情低沉,還有點緊張,像是小心翼翼自卑地掩藏著自己一個最大的秘密一樣,希望在他治療好之前,她不要發現,最好是一輩子也不要知道。
於是,他放學的時候特地戴上了看起來像是白色耳機的助聽器。
這樣,無論她對自己說什麼,自己都可以回答她了。
可,卻沒想到,反而更猝不及防被她發現了……
他當時便驚慌失措,渾身冰冷,她知道了,會怎麼看待他,會不會就此縮回對他伸出的手了……他恐懼地想,她會害怕、會吃驚、會嫌棄,甚至會從此回避他的。
可是她竟然……沒有。
他還以為她走進他家裡來,見到他家裡這樣貧瘠,也會流露出不可思議、多少有點皺眉的表情的。
可是,她也沒有。
她全沒有,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杭祁冷硬的心中像是被什麼溫柔的包裹,有什麼暖意抵達了心髒,他低垂著眼睛,眼底有澀意、苦意、難堪、自卑,可是,卻也悄然死灰復燃起了一些星光,甚至,比以前更加濃烈。
……
杭祁燒到了三十九度五,譚冥冥拿著體溫計,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很是擔憂,也沒心情叭叭叭說一大堆了。
感冒藥和消炎藥的催眠效果很強大,杭祁也或許是因為實在發燒得太厲害了,清醒了一會兒之後,就控制不住眼皮子打架。
譚冥冥見他似乎有快要睡著的趨勢,便靜悄悄起身,轉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