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陸澄如打斷他的話,抿抿唇角低下頭,沉默片刻才又跳下榻去,扶著他靠在榻上,繼續拿熱水浸帕子給他敷膝蓋:“我聽——長輩說過,跪久了人是會傷的。”
顧藹微怔,低下頭望他。
“腿傷了,每年冬天都要疼,疼得厲害的時候站都站不起來。”
陸燈低頭投著帕子,滾燙的熱水燻得手背通紅,卻依然極仔細,專注得像是在做一件極不容馬虎的事。
“若是跪得再久,連人也傷了,毀了志向折了心志,那一個人也就跟著死了一半。活著的隻是個遊魂,隻是憑著餘習撐著,仍做著該做的事……然後或許哪一天,到了正合適的時候,就將整條性命交付出去,換個民安國泰海晏河清。”
顧藹心跳微快,垂在袖子裡的手下意識攥緊。
小王爺替他將兩條腿都敷妥當,蹲在榻邊仰了頭:“先生也在等那一天嗎?”
黑眸清亮,直直地落進人心。
顧藹下意識屏息,張了張口想要說話,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隻是定定望著他,聲音輕緩:“澄如……”
“我聽這個故事時,心裡就在想著……若是跪著的時候有人衝去攔著,有人陪在邊上,有人支撐相伴著一塊兒走下去,是不是要比一個人瀝盡心血,一個人日日煎熬,一個人舍生赴死要好過些。”
陸澄如搖搖頭,沒再看他,唇角溫順安靜地翹了翹,起身端著水往外走去:“先生志向,我不敢攔,可我不要先生一個人。”
顧藹靜坐良久,抬頭望著他,慢慢闔起眼。
少年王爺的肩背鋒銳成一並出鞘的劍。
顧藹被扣在了逸王府。
皇上依然死守著懦弱怕事的人設,對著這個小皇叔也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軟弱架勢,徒勞派人去宣旨,在瑟瑟寒風裡吃了一個時辰的閉門羹,就放棄了把被當眾搶走的首輔找回來的念頭。
當天傍晚,幾個太醫被送到了逸王府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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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門開了,陸澄如親自迎出來,把太醫們客客氣氣地迎進了府裡。
太醫院平日裡與世無爭,哪天乖乖喝藥的小王爺給太醫們都留下了不錯的印象,誰也想不到他竟還是個能一言不合搶人回府的主。來得太醫都有些忐忑,生怕什麼時候一不小心,就要被這位皇上都懼的小皇叔在逸王府扣下。
年紀最大的老太醫見多識廣,隻說那日見顧相爺送人過去就已猜到了後續,是幾人裡唯一不覺得驚訝的。笑吟吟隨著據說飛揚跋扈動輒舉鞭傷人的小王爺進了王府,還在背著手念叨他肩膀沒好就跑出去亂騎馬。
小王爺居然還乖乖低頭認了錯。
太醫們覺得更叫人害怕了。
被軟禁的相爺沒什麼大礙,膝蓋雖然跪得血流不暢,卻也因為及時被扛了回來,沒再傷得更重,更不至於落下什麼毛病。小王爺的胳膊也養得好了不少,雖然策馬揚鞭好生折騰了一通,也沒再錯位傷重,隻是夾板有些不正,又重新調了調便也無事。
老太醫診治妥當,收拾東西正準備走,忽然被顧藹抬手攔住:“葛老留步。”
見當朝首輔似有難言之隱,老太醫花白的眉毛挑了挑,隨手將其餘人轟出去,笑吟吟繞回榻邊:“相爺還有何事?不妨直說……”
老太醫是顧藹親自請回來的,進宮之前在各處遊歷,不知見到過多少奇聞異事,也不知比尋常人多見了些什麼奇怪的東西。顧藹見他便發憷,卻還是勉強橫橫心,壓低聲音道:“葛老可還有——治腰的法子?在下此前不慎——”
“相爺腰這就不行了?”
老太醫捻著胡子一臉的詫異,顧藹背後一緊,卻也隻得硬著頭皮點頭,勉強低聲解釋:“小王爺身手太好,顧藹力有不濟……”
……
老太醫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過了大半個時辰,老太醫才留下了一沓厚厚的方子交給顧藹,反復囑咐他回府後務必日日煎服不可懈怠。
顧藹見他說得嚴重,也隻好半信半疑應了,接下方子塞進袖中。老太醫見他動作間扯到腰處仍不由輕吸冷氣,不禁捻須輕嘆:“如此看來,小王爺實在心念純厚……”
“小王爺一直都是很好的孩子。”
顧藹喜歡聽人誇贊陸澄如,聞言便露出笑意,眼中也透出幾分亮色:“是我見過最好的……心性純善,天資又好。無非看起來格外倔強些,其實比誰都腼腆聽話,得有人精心照看著……”
“打住,這是相爺的事。”
老太醫不打算聽他嘮叨,擺擺手拎拾了藥箱起身:“相爺的人,相爺不照顧,說給別人聽有什麼用?”
顧藹微怔,下意識打住話頭。
“我曾在野外見過一匹馬,孤零零的沒跟著馬群,卻比跟著馬群的跑的還快。看著瘦得骨頭都出來了,打架也從不服軟。”
老太醫低頭整理著藥箱,不緊不慢說下去:“後來有個馴馬人,把它給養了。整日裡割最好的草喂它,給它刷毛洗澡,和它同吃同睡。馬養得膘肥體壯油光水滑,套上鞍鞯,一扯韁繩能從人頭頂上飛過去,一腳就能踹翻一頭鬣狗。”
顧藹聽得專注,老太醫捻捻胡子,隨手蓋上藥箱:“可是後來,朝廷來徵兵了,那個馴馬人不舍得帶它上戰場送死,就解開繩子,叫它跑了。”
他說到這裡就不再往下說,顧藹心頭微沉,蹙了眉稍直起身:“然後呢?那馬怎麼樣了——可跑了嗎?”
“馬?找了人三天,沒找著,找了個斷崖跳下去了。”
老太醫笑了一聲,拍拍藥箱上的浮土,意味深長地望了顧藹一眼:“你見他渾渾噩噩活得難受,心裡不落忍,把他帶回家好好養著……這無非是人之常情,也沒什麼不對的。”
顧藹呼吸微摒,抬頭望過去。
陸澄如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端著給顧藹煎好的藥,悄悄探頭往裡面望著,不知是聽還是沒聽見屋裡的對話。
老太醫拎著藥箱往外走,朝陸澄如笑笑,又摸出包甘草糖塞給他,拍了拍小王爺沒受傷的肩膀。
“可你都已經馴化了他——他都已經懂事了,能扛著你到處跑了,能幫你踹鬣狗野狼了,滿心滿眼都是你了。結果你連人家願不願意陪著你冒險、願不願同生共死都不問,是不是有活命脫險的辦法也不找,一揮手就不要了。”
“這世上哪來這麼好的事?”
顧藹怔怔靠在榻上,刻意忽略著的痛楚自心口飛快蔓開。
老太醫沒再理他,拉著陸澄如壓低聲音絮絮叨叨,時不時飄出幾句“相爺文弱”、“克制”、“腰不能不好”的話音。
顧藹聽得焦灼,咬牙撐身起來,挪著要下榻,被陸澄如一眼瞄見,飛撲過去扶住他:“先生!”
少年王爺緊緊扶著他,眼裡滿是緊張關切。
顧藹低頭望他,胸口痛楚愈盛,卻仍努力朝他溫和下神色,接過藥放在一旁,輕輕揉了揉小王爺的頭頂。
老太醫功成身退,笑吟吟朝他一頷首,舉步離開,順手替兩人帶上了門。
陸澄如被他手掌一碰,眉眼就柔軟下來,純黑眸底像是灑了一片晶亮星華,仰頭翹起唇角。
顧藹心頭忽然像是被狠狠掀開了一片濃霧,落下目光朝他笑笑,展臂圈住小王爺單薄的肩背,往懷裡攏進去:“先生知錯了,對不起。”
陸澄如是真的才到門口,剛剛老太醫說的什麼鬣狗野狼都沒能聽懂,茫然眨著眼睛抬頭。顧藹卻隻是朝他笑笑,慢慢收緊手臂:“先生最近大概會有些忙,若是沒時間看顧你的功課,要記得自己多學學,晚上先生定然陪著你……”
他都已經為將來的事盤劃計算好,再要活下來,就遠要難得多了。
現在還不算絕路,要想找到轉機,還得多下些功夫,多鋪幾條路才行。
*
入夜,王府把煮好的湯圓送了上來。
今日畢竟是上元節,縱然因為意外沒能上街賞花燈繞集市,湯圓卻仍是不能不吃的。
不知是忘了還是刻意示威,宮中的湯圓沒送出來,是王府自己包來煮的。白胖軟糯的團子在烏黑碗中浮沉,拿調羹輕輕一攪,煮得飽飽的湯圓就破開一個小洞,細膩綿甜的芝麻流出來,和著湯一塊兒吹幾口,再熱乎乎地吞下肚去,就沁得人不禁跟著露出笑意。
陸燈向來是隻要同愛人一起就覺高興,也並不在乎沒人陪著去集市上看花燈,捧著碗吃得心滿意足。顧藹心中歉疚,暗暗許誓下一年定要帶他出去賞景,一念轉回,目光忽然一亮:“澄如,先生給你做一道菜。”
他的腿經過針灸藥敷,淤血早就散了,下來走路也無妨。老太醫囑咐了要多運動,陸澄如眨眨眼睛,猶豫著起身讓開:“先生腿還疼麼?”
“早不疼了,太醫說了,多虧回來的及時。”
顧藹笑笑,揉揉他的頭發,撐身站起慢慢活動著腿腳:“這湯圓也是能炸著吃的,當年我求學時,曾無意間見人做過……”
小王爺養在深宮,大抵沒吃過這樣的民間小食。望著瞬間亮起來的潤黑眼眸,顧藹挑起唇角,屈指輕敲他頭頂:“去讀書,做好了便給你吃。”
讀書是有炸湯圓吃的。
陸燈欣然點頭,折身跑回去,翻出本書認認真真看著,顧藹含笑望他一陣,才往廚房走過去。
今日飆戲也耗了不少心神,吃了東西就有些犯困。陸燈正一邊翻書一邊打著瞌睡,忽然聽見下人來報,說是三皇子受皇命來探傷了。
聽下人說是三皇子,陸燈不由微訝,稍撐起身坐直:“請進來。”
論年紀三皇子比他大些,剛及冠不久,前陣子才被皇上派去下面做事。今日才回來,就又領了這個任誰看都注定受氣的差事。
大皇子庶出,太子是嫡長子,三皇子非嫡非長,偏偏是這一回的主角——隨著劇情的繼續發展,太子會因為受人誘惑而走入歧途,與皇上分歧漸深。而其餘皇子早已被皇上著意養廢,原本以為無人可繼的時候,三皇子卻異軍突起,成了新的儲君,最終繼承了皇位。
皇上為人才是真正的刻薄寡恩,除了太子,對其餘皇子並無多少父子之情。三皇子自幼受打壓排擠,若非自身好強勤學苦練也早已不成氣候,對皇上也沒有半點兒的孺慕情分。
隻要讓主角順利繼承皇位,劇情線就不算是改動太大……
陸燈沉吟著,派人去給顧藹報了個信,便著人將這位據說“溫潤淡然”、“自在灑脫”的三皇子迎了進來。
三皇子陸梁一路趕回京城,坐都未坐就接旨來這位小叔祖府上探傷,連衣服都未換,一身的風塵僕僕飢腸轆轆。才進門行禮坐下,顧藹卻也恰好將金黃酥糯香氣四溢的炸湯圓端進了書房。
第142章 這個權臣我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