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是趙鶴的聲音。
很多人混亂迅速的步伐聲由遠而近。
裴長雲艱難睜開眼,模糊的視線裡,看見他的秘書長穿著一身防護服,身後跟著一眾醫療隊和侍衛隊。
“陛下,情況緊急……失禮了。”
那聽起來像是某個醫生的聲音,但裴長雲已經分不清了,他的衣領被手術刀迅速劃開,露出赤裸的胸膛,心髒處的皮膚漫開大片刺目的紅色,猙獰的紋路迅速往四蔓延。
正如賀準所料的那樣,裴長雲的確被感染了。
就在當初,他一刀砍下那個赝品頭顱的時候,噴濺的血幾乎把裴長雲整個人都洗了一遍。隻是那個時候他們還沒有收到寄生物疫病的消息,所以誰也沒有在意。
幻神教大費周章,耗費無數人力財力和時間拿到霍朝的基因,做出克隆體。並不僅僅隻是對裴長雲的進行政治打擊。作為注定被殺掉的感染源,才是殺手锏。
秘書長單膝跪在旁邊,看著醫生們將裴長雲團團圍住做緊急救治。
“接……接下來,”
裴長雲摘下氧氣罩,這時候,他每說一個字都有大量的血從口中溢出來,
“最高……軍事指揮權……交……交由……周九鴉。其餘……由帝國主腦……長夢……暫接……”
就像塞西莉亞說的那樣,裴長雲之所以整整三百年都呆在恆雲星寸步不出,是因為他是這個帝國的大腦和心髒。隻有他可以掌控並穩住這個龐大的帝國。
也因為,他找不到能夠百分之百信任且足夠有能力的繼承人。
所以在這種緊急情況,他唯一的辦法,就是隻能交由周九鴉和主腦AI。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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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鶴咬牙,雙眼發紅,拼命忍耐著眼裡的淚水。
“我一定……一定完成您的命令。”
“嗯……”
裴長雲的視線逐漸模糊,他在知道自己被感染的那一刻,就料到了最壞的打算。塞西莉亞說過,聖痕是眼睛。所以他不能找周九鴉,不能跟任何人說,好在之前從恆雲星出發去聖露星的時候,他就留下了很多應對未來的舉措。
其中包括繼任者的名單和篩選方式。
隻是選來選去,他也選不出來。
周九鴉算是他最信任的人,但是對方沒有足夠的政治頭腦和手腕。就像霍朝說的那樣,他隻適合當做一把鋒利的刀。
那就……沒有別人了。
整整三百年過了,裴長雲找不出任何一個可以足以接過他肩上責任的繼承人。而每每想到繼承人問題的時候,他就會想到自己失去的那個孩子。
他和霍朝的孩子,如果能活下來的話,會不會成為最好的繼承人呢?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瀕臨昏迷的這一刻,裴長雲的感知很奇怪,明明離他最近的是一群竭力救治他的醫生,但裴長雲聽得最清楚的,竟然是江瓷的哭聲。
他聽見那個孩子在嚎啕大哭。
裴長雲閉上眼,淚水從眼角落下,逐步湿了鬢發。他是看著江瓷長大的,因為江瓷是霍朝妹妹的孩子,也因為裴長雲失去過孩子,所以他把江瓷當做親生小孩一樣疼愛並保護著。
所以他很清楚,江瓷就算是哭,也會藏起來,小聲小聲艱澀又忍耐地抽泣。這是江瓷頭一次嚎啕大哭。
裴長雲能夠感同身受。因為如果……當時霍朝能夠從那場核爆中活著回來的話,他大概也會抱著那個人那樣大哭吧。
整個計劃隻有裴長雲一個人知情。周九鴉也不知道,他隻是執行者,隻被告知江瓷呆在皇宮會有危險,所以必須讓他呆在科學院。霍闲風是抵達了皇宮才被逐步暗示得知。
裴長雲當時敲擊盒子的頻率,是霍闲風跟霍朝當初定好的暗號。意思是,現在情況非常危險,需要盡力配合他。
霍闲風沒有那麼信任裴長雲,但是他相信霍朝。所以配合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帝陛下親自安排的,包括從頭至尾瞞著江瓷這一點。
裴長雲也是曾經孕育過小生命的人,然後他失去了,所以他並不想讓疼愛過的孩子經歷同樣的事,哪怕隻是一點風險。
皇宮已經成了汙染源,懷孕的江瓷應該呆在最安全的地方。他隻需要睡一覺,等到整個計劃結束,霍闲風就會去找他並告知一切。阿瓷,他的愛人,和他們心愛的孩子,都會是好好的。
所以這樣才是最穩妥的方式,是最安全的方式。
某種意義上,裴長雲和霍朝的確相似。
他們的計劃同樣謹慎嚴密,同樣總會對被保護的人隱瞞很多。隻是裴長雲並不知道江瓷藥物耐受性很強,提前醒了。於是陰差陽錯,造就了現在的情況。
“為什麼……為什麼要瞞著我?”
江瓷從霍闲風這裡得知了大概,但是他想不通,
“為什麼總是瞞著我……我可以理解的,我不會阻止……”
“他知道你會理解。但是大概是因為你知道之後,無論如何都會留在皇宮。”Y。U。X。I。
霍闲風垂眸,現在他的雙眼都是金色的豎瞳。他說著,用指腹擦掉江瓷的眼淚,
“裴長雲被感染了,所以江瓷你跟我一起呆在皇宮,並不安全。”
霍闲風非常自信自己能夠保護江瓷不受任何暴力武力的侵害,但是他不能確保身為人類的江瓷不會因為什麼意外而像裴長雲那樣被感染。
因為現在皇宮都已經成為了汙染源。
“……”
江瓷緊緊抱住他,莫大的後怕和慶幸讓他哽咽到說不出話,甚至現在,身體都無法停止顫抖。他真的,真的太害怕了。
幾分鍾之前,他真的以為要永遠失去霍闲風了。那種感覺就像當初,他也不過隻是短暫地在房間裡呆了幾天,等到出來的時候,就是父親的葬禮。他就永遠永遠失去了最愛的人。
而那種可怕的感覺,他剛才又經歷了一次。
“別這樣了……”
江瓷沒有辦法怪任何人,他隻能啞著嗓子不斷重復,
“霍闲風,下次別這樣了……別瞞著我……別騙我……”
“好。”
霍闲風輕輕拍著他的後背,給予安撫。
但就在這時,被短刀釘在柱體上的塞西莉亞忽然開口了,
“不愧是……裴長雲啊……”
女人抓住胸口的刀,指骨一點一點收緊。鋒利的邊緣割破了她的掌心,大量的鮮血從裡面爭先恐後地溢出來,
“但可惜,太晚了……”
霍闲風回頭,皺起眉,神色警惕地把江瓷護在身後。
那把刀是他插進去的,因為塞西莉亞被教皇控制了,所以他需要控制塞西莉亞的行動,以防她威脅到裴長雲的安全。之所以沒下殺手,是因為她也能算是合作者之一。
江瓷神色復雜地盯著她,自從知道塞西莉亞和母親的關系,又將澄月給了他之後,江瓷很難對塞西莉亞生出敵意。但此時此刻,看見對方這個樣子,他也不知道該跟對方說什麼。
這時女人粉色的長發不再美麗,而是凌亂,沾滿血汙。她仰頭,脖頸向後過度彎曲的弧度讓她看起來像一隻瀕死的青鳥。
“晚了……”
“他已經來了……”
塞西莉亞露出絕望的神色,那雙粉色的眸子怔怔望著天空,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角滑落。話音落下的剎那,霍闲風瞬間感知到什麼,猛然抬頭。
這一刻,殘陽徹底落幕,所有溫暖的光芒盡數消失,整個世界徹底遁入黑暗。
隻見皇宮正上方的天空仿佛被誰給憑空撕裂了出了一道裂縫,縱橫貫穿近千米,緊接著,那豁口越來越大,最後萬千白光宛如潮水般傾瀉而下。
一座巨型白塔赫然從黑洞中墜落,像是要把整個世界轟然碾碎。呼嘯飓風隨著黑洞肆虐了整個首都,無數建築劇烈動蕩,尖銳的警報聲不絕於耳。
“那是——!”
江瓷瞳孔放大,下意識攥緊了手裡的澄月。
霍闲風的預測果然成真了,消失的聖跡白塔果然出現在了恆雲星。
啪嗒——
塞西莉亞抽出了胸口的刀,隨手丟下。這時,血色的聖痕像是活物一般在她的胸口湧動著,但沒有像以前那樣修復傷口,而是直接吞噬了她半邊肩膀,然後縱橫在她的側臉上。讓她現在看起來儼然一具行走的異變怪物。
“差一點……就差一點……”
塞西莉亞慘然大笑,笑出了眼淚。
當初霍朝死了,於是再也沒有人可以保護白憫。
江燼生不行,塞西莉亞也不行。
所以白憫被囚禁了兩百多年,昔日的輝煌和尊崇地位煙消雲散,曾經簇擁在她身邊的人都離去,塞西莉亞能夠做到的事情,就是一直一直陪著她。
雖然黑暗的囚禁生活裡,讓白憫非常痛苦,就像雲端的雪蓮落入了陰暗的下水道,一日一日枯萎。
塞西莉亞成了白憫唯一的慰藉。她們就好像兩隻被折斷了翅膀的雛鳥,湿淋淋地坐在一塊漂流在深海中的碎冰上,相互依偎著取暖。
[莉亞……莉亞,霍朝哥哥不在了……你是……你是站在我這邊的對嗎?你是……你是會一直陪著我的對嗎?]
[嗯,憫憫。]
塞西莉亞將心愛的聖女像孩子一樣抱在懷裡,語氣溫柔,卻像是發誓一樣堅定地對她說,
[莉亞會永遠永遠,保護憫憫的……]
於是每一個難熬的夜晚,她們都一起蜷縮在黑暗的囚籠裡,相擁而眠。
塞西莉亞以為,她會和心愛的憫憫永遠這樣相伴著活下去。
哪怕一直一直呆在囚籠中,這對她而言,依舊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情。
——直到江燼生的再次出現。
——直到江瓷出生。
白憫死在昨天,而她的孩子活在明天。
塞西莉亞其實憎恨過為什麼活下來的是江瓷而不是白憫。
但是江瓷是白憫的孩子,是她的憫憫用生命換回來的孩子,所以還是要保護起來。
而現在縱觀所有人,也隻有裴長雲和霍闲風可以與教皇對抗。塞西莉亞以為偷偷給裴長雲傳遞情報,偷偷和裴長雲聯手,就可以阻止,她就可以用這種方式去保護憫憫的孩子。
——但是還是晚了。
晚了。
“阿瓷……你和憫憫一樣,不聽話……”
塞西莉亞站起身,慘笑著,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她在飓風中踉跄,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你不……不該來的。”
“你……”
江瓷驚疑不定地盯著她,他還沒想明白塞西莉亞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就忽然感覺腰間一緊。這個感覺很熟悉,是被霍闲風的尾巴圈住了。
但是這次不是被那個人圈入懷裡,江瓷隻感覺狂風呼嘯而過,一種可怕的墜落感就席卷了他所有的感知神經。
……诶?
江瓷睜大了雙眼。
直到高塔之上那道熟悉的人影離他越來越遠。江瓷才終於意識到自己被霍闲風扔下了高塔。
他在墜落的狂風中拼命睜開眼,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但即便如此,江瓷還是能看見霍闲風單膝跪了下去,他的脊背深深彎著,血色的聖痕從他的脖間蔓生出來,縱橫了整個側臉。
而下一秒,塞西莉亞捏住他的肩膀。
血色的聖痕從他們的身體裡湧出來,像是層層枷鎖地束縛住身體,然後就像是被一股無法抵抗的黑洞吸力,將他們兩人拽向聖跡白塔的頂層。
在這個過程中,霍闲風沒有掙扎,他隻是靜靜地注視著墜落的江瓷。
天崩地裂中,他們一個升空,一個墜落,仿佛驟然訣別於兩個世界,唯有緊緊注視著彼此的眼神不曾分離。
霍闲風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隻是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江瓷,注視著對方如同一隻折翼的幼鳥般跌入一片刺目的雪光中。
——那是機甲變形的光芒。
直到確認這一幕,霍闲風才抬頭,跟聖跡白塔頂端的那雙白瞳對上視線。
“原來是這樣……”
“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
霍闲風攥緊指骨,金色的豎瞳中露出森寒而血腥的殺意。那些血色的聖痕此刻正從身體裡伸出來,像是枷鎖一般死死禁錮住他的整個身體,一如曾經被囚禁的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