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有些消息精通的聽說他考績被今上圈了“中下”, 一時都悄悄嚼舌起來, 有人幸災樂禍, 也有平日和他交好的忿忿不平為他抱屈,但看他在翰林院當值時, 仍然從容闲雅,平靜如初,又覺得有些佩服。
不管如何說, 果然京察結果出來後, 調令也立刻下了, 翰林院侍詔莊之湛恃才侮上, 交遊不檢,為官驕怠,降為七品, 調出翰林院,入禮部任司務,將功贖罪, 協辦九疇學府。
莊之湛原本容貌秀美,氣質不凡, 才華又極突出,此次突然被貶, 眾人少不得震驚, 而直接讓他去籌備新式學堂, 又有人以為是臨海侯這邊嫉恨, 動的手腳, 不免都忿忿。
但莊之湛隻緘口不言,很快便交接了手頭的所有文稿,一一誊抄交接事宜,然後很快便去了禮部報到,並且當日便去拜見了範牧村,態度十分謙恭。
範牧村雖然意外,但倒也正缺幹活的人,少不得便也將那學堂的草案拿了給他,讓他完善,他也二話不說回去便閉門連夜修改完善,第二日竟真的交出了一份更完善的方案給範牧村,這讓範牧村嘖嘖稱善,私下與賀知秋道:“想不到他寧願貶官還是留了京,之前明明那麼反對新式學堂,如今幹起活來卻一言不發又快又好。”
賀知秋笑道:“不能幹能讓陛下惜才?他如今若是拿不出十二分力氣來替你做事,隻怕這京裡一日都留不住,陛下可是容人欺侮的,你看貶他的中旨沒?恃才侮上,這四個字極重了,朝廷但凡知道陛下脾氣的,看到這四個字還不知道他是什麼罪過嗎?誰還敢近他?他如今隻能依靠你了。”
範牧村有些怔:“恃才侮上,這上,是上官之意吧?”
賀知秋一笑:“翰林學士,掌制诰史冊文翰之事,上官是誰?陛下這是惱了,顯然覺得他有諫君邀名之嫌。”
範牧村:“……”他訥訥道:“那陛下如何還能容得下他?”
賀知秋道:“是他自知罪過,留下將功贖罪吧,若是真外放了,恐怕再無回京之日了。留在京裡,再低的品級,隻要賣命做事,自然還有機會,畢竟今上為聖主,心胸亦算是高闊了。再說了,你如今確實是缺人手,範家恐怕也不見得喜歡這什麼新式學堂,但如今勢微,也隻能全力服侍陛下。”
“莊家卻不一樣了,莊家為江都望族,百年世家,他是莊家的麒麟兒,少年狀元,如今卻被貶官,屈居於你之下,籌辦什麼新式學堂。這於莊家是莫大羞辱,皇上這一巴掌打在了莊家身上。莊之湛必定受到的壓力不小的,且看他如何做了,若是剝離莊家,他也隻能做個孤臣,隻能依靠你了。”
範牧村若有所思。
賀知秋又道:“我在大理寺,也聽得些風聲,這位莊之湛,是庶子記在嫡母名下的,因著嫡子病死了。他原本一鳴驚人,前程光輝,如今卻忽然遇此挫折,也不知莊家如何待他了。”
範牧村道:“還能怎麼樣?我看莊家也沒出幾個人才,難得出了個狀元,難道還能開除出族去?我看莊之湛不還得奉詔而行?再說了新式學堂是大勢所趨,虎狼屯於階陛,還能如何?洋人不懷好意,西學中學如何合一,總得有識之士來想法子了,莊之湛確實有幾分本事,你看這章程,不是嫻熟經義,如何提得出來。”
賀知秋微微一笑,知道範牧村雖然家道中落,卻始終被照顧得很好,家庭簡單,沒見識過真正的大家齷齪,他這些年在大理寺審理,卻是無奇不有,早就習慣了。但也不說這些,隻與範牧村說些闲話。
範牧村卻問賀知秋:“怎的軍機處都已成立了,你如今都已去當值了,還不見許莼回京?我之前印的先父的詩集,有書院找我想要訂一批,我想著索性再修訂一稿,但如今又忙學堂的事,想著有空問問許莼看商量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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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知秋道:“津海衛那邊千頭萬緒,如今也並未卸任,哪裡一時放得下,聽說是剛好賀蘭千金帶著船隊回來了,許多洋貨、火器、火炮需他分派,這時候也不知到少人跑去津海找他想要佔便宜了,他哪裡回得來。陛下知道他忙,也並不催他回來當值的。橫豎這邊有武英公幫忙著呢。”
範牧村卻心道:難怪這些日子皇上看著就不怎麼愉快,遞了章程進去,橫挑鼻子豎挑眼,怎麼都不滿意的。可憐莊狀元這是活生生撞上氣頭了,若是老實順著外放也就算了,還非要求自己進宮去,結果自取其辱……
一時兩人說了些闲話,又安排了些章程,便也散了。
卻說一轉眼過去半個月,眾人隻看紛紛擾擾成立了軍機處後,朝局也並未有何大的改動,新式學堂雖然看著熱鬧,但如今也還在選址籌辦中,範牧村和莊之湛都頗為低調,因此也未見什麼新奇事,軍機處和九疇學府掀起的熱鬧,又漸漸平息了下來。
隻是莊之湛這日入夜後,卻見到了夤夜趕來的叔父莊仁紹。
他神色冷峻,隻帶了兩個堂兄弟和僕從,進來便劈面問他:“究竟如何竟被貶官了?你又如何真忍辱含垢去建那九疇學府?”
莊之湛一邊行了子侄禮問安:“叔父和兩位堂兄弟幾時到的?怎不命人傳話我去接你們。這麼夜進來,沒撞上宵禁吧?”
一邊請了莊之湛等人上座,家人奉茶後,面上帶了些羞愧:“是侄兒不肖,得罪了臨海侯,被陛下不喜,貶官降級,並籌辦九疇學府。侄兒也無可奈何,好在是範牧村挑頭,我也不過打些雜罷了,如今隻能徐徐圖之。”
莊仁紹凜然道:“這是陛下辱我莊家太甚。”
莊之湛道:“然則如今西洋諸夷,確實其火炮輪船技術強盛,陛下興軍固海疆之意已不可逆轉。叔父可與崔大人打聽,如今朝廷人人鉗口,不敢逆了皇上之意。侄兒想著,不若暫且忍下這口氣,順著陛下,暫且在這籌辦九疇學府中出力,以圖日後生發之路……範牧村此人敦厚文弱,不愛攬權,我與他徐徐結好,尚能謀之。”
莊仁紹道:“哪有時間慢謀?臨海侯和武英公,將東南沿海走私全部掃平,如今除了他們軍方出海的商船有賺,其他普通海船,盡皆課以重稅,又不得不靠著他們軍艦護送,一船貨,利潤倒都被他們抽了三四成!更有他們全力傾銷,如今海貨全都平價,哪裡還能掙錢?”
“更不必說他們興辦的什麼軍械廠,如今東南這邊的漁業、煮鹽、紡布、棉花等,盡皆被軍方把控,便連煤礦等,都被他們把著價格!連佃農都招不到了!東南沿海一代世家,都要被他們全給擠壓死!莊家如今內囊盡出,再如此拖上幾年,更不堪設想。”
莊仁紹咬牙切齒:“反而是他們那些武將,靠著兵船,席豐履厚,中飽私囊,吃得肥頭大耳。你可知道,他們如今甚至借著採辦煤油等軍備物資,虛開公費,私扣歸己,甚至借著軍艦有豁免權,大搖大擺公然走私新羅人參、毛皮,南洋香料等物,貪汙腐敗,壓根無人監管!到底是未讀過正經書的,哪裡知道什麼忠義廉節,大本未立,隻讓東南鄉賢們苦不堪言!”
“軍賊如今竟是一大害,務必得早日除去!陛下倚重這些貪心不足的賊人,哪一日勾結西洋人,把國都賣了也不奇怪。怎能坐視這些人把持朝政,蒙蔽聖聰下去?”
莊之湛想了下那日去巡閱看到的軍人,默默想倒也不至於,但他知道叔父一貫剛愎自用,性情極強硬的,不容人違逆的,便也不說話。
莊仁紹卻凝視了他一會兒:“之湛,你座師崔曙已經給我寫信,說了前後備細。你慨然進言這西式學堂之害,義理昭然,陛下原本虛心納諫,卻在之後被奸人進言挑撥,回京後竟被權臣中傷貶斥。可嘆你文採馳名天下,少年狀元,竟被如此荼毒侮辱。如今陛下顯然已被奸佞蒙蔽,那武英公、臨海侯把持朝政,朝綱混亂,定然要傾軋迫害於你,你再慢慢圖謀,恐怕已極難,如今卻有一條路,可一舉扳倒他們,莊家滿門清名,隻系於你身上了。”
莊之湛心中一跳,自莊仁紹夤夜前來,進門之時那種不祥之意越發鮮明,隻恭順道:“叔父有命,無敢不從。”
莊仁紹道:“如此你受奸人所害,又故意貶你去建那西學學堂,分明是殺雞給猴看。天下士林,莫不忿忿抱不平,你風骨錚錚,豈可受此大辱?當自絕命諫君上,星隕少微,玉折蘭摧,少年狀元,竟為奸臣所逼迫,以命諫君,為天下請命。天下士林,必定群情激昂,為你鳴不平,以正朝綱,清君側。這才是千古文臣的風骨,如此方能顯我莊家清流本色。”
莊之湛面色唰的一下變得蒼白。
莊仁紹從懷中徐徐掏了一卷玉堂奏折出來:“這是我們已代草好的奏折,你手書一遍,當然你文採好,再潤色潤色也使得。此事不能再拖,今夜服鸩毒自盡後,我們明日會替你送到你座師府上,由他替你呈朝廷。此遺折一上,你必定揚名天下,武英公、臨海侯亦要臭名遠揚。此是我等文臣夢寐以求之忠烈美名,必定名揚青史。”
他看著莊之湛蒼白的臉,聲音溫和了些:“你放心,你娘和你姨娘,族中必定會照應好,必定錦衣玉食,榮養到老。也會挑一嗣子過繼在你名下,以承宗嗣。如無意外,你當能得到朝廷追封,身後哀榮,子孫恩蔭,莊家滿門清名,皆在你此一舉了!”
作者有話說:
注:關於舊士人對新式學堂的洋學的反感排斥,僅說一個小典故。鼎鼎大名的西學第一人嚴復,家道中落,聽說福建船政學堂伙食費全免,另外每給銀貼補家用,畢業可在政府中當差,便打算去考。但是考學需要紳商出具保結,嚴復叔叔嚴厚甫是舉人,母子倆請他作保,舉人對此種新學堂無好感,以儒家教育為正統,當即回絕。在無可奈何的時候,族中一位前輩瞞著這位叔父,將其名諱、職業和功名經歷填入了保結,後來此事還是被這位舉人發現,大怒之餘揚言要告發退保,母子二人為此痛哭跪求,才算平息。
第209章 逃脫
莊之湛雙手接過那奏折, 仔細讀完,面容上平靜道:“奏章極好,文勢遒勁, 道理昭彰, 明日公之於眾, 必定天下皆驚。隻與我平日文風不大符,我再細斟加上幾句。既是如此光耀門楣的大義之事, 我自然要鄭重以待。隻是,此事關重大,請問叔父, 已稟過祖父了嗎?”
莊仁紹道:“這便是你祖父的意思。他原本以為你已屈服, 大怒。是我反復勸說, 你平日不是這般趨勢避害之人, 又謙遜謹慎,一直識大體,豈會不知莊家之立家之本?隻怕是含垢忍辱, 以圖來日。如今果然看你是個好孩子,不枉我當時力排眾議,將你接回族中, 又為你請了名師,教你道德文章, 果然一朝成名天下知,忠義之臣, 來日青史留名, 也不枉這一番到世間。”
莊之湛正色道:“既是長輩之命, 又是大義當前, 豈有不遵之禮, 侄兒不敢惜此身,更不敢眷戀家人,隻求莊家善待姨娘。時間已不多,請容我沐浴更素服,燻香靜心,手書奏折。”
莊仁紹看他面容平靜雍容,風度秀美,談吐清晰一如從前一般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倒有些欣賞:“去罷。之融、之蘊陪你,既是有關大節,不可有失,命他們替你沐浴,亦是應當。”
莊之湛點頭,恭敬行禮:“請叔父自便,有什麼需要的隻管吩咐下人。”便姿態從容起身,兩個堂兄果然帶著高大健僕跟著他走到了內院中,看他從容挑選一身素袍,命人燒熱水,又將淨室打掃幹淨,點上燻香,果然一副從容赴死之態,兩個族兄便帶著奴僕們守在門口,等他沐浴更衣。
莊仁紹在書房拿了本書看著,忽然聽到砰的一聲巨響!變色起身出門問道:“什麼情況!”
莊之融匆忙帶著人道:“莊之湛竟在內室藏著手雷,用燭火點燃走了出來,我們懼怕他手上手雷,一時不妨讓他從炸毀的院牆裡逃出去了!”
莊仁紹面上扭曲:“賤婢之子,果然不肯就死,圍牆外圍著的人呢?追!”
莊之融道:“院牆忽然倒塌,外邊守著的人一時躲避,被他趁亂跑了出去,但他應該也受了傷,跑不遠!之蘊帶著人追上去了,就隻怕這麼大的聲音,這邊會引來五城兵馬司巡邏的兵丁。”
莊仁紹咬牙切齒:“先追!這邊派個老成管家,就說是不慎點燃了鞭炮,厚厚給錢,先打發官兵了再說。”
他帶著人氣勢洶洶往那院牆外缺口追出去,早有人牽了馬過來給他,他翻身上馬,所幸莊之湛好清靜,這寓所近著春明湖後山,他們一行人追出去,並無驚動什麼人。
果然不多時便抓住了自己手臂已被炸傷的莊之湛,他被奴僕按住堵上了嘴,一身素服,手臂上流著血,滿身狼狽,莊仁紹過來在燈籠下看了一眼,冷笑一聲:“給臉不要臉,既如此,也隻能自焚了。”
莊之湛面如金紙,閉目不語,作聲不得,莊仁紹道:“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