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爾等進士,萬裡挑一,入了朝堂,日日食君之祿,空談報國,無寸功於社稷,怎好意思在此遺憾計較那五百金?”
“此前學堂、科舉都是男子進身之途,也不見人人都能中舉,如何就要求女子一受了教育,就必須要強過你們男兒,必得於國於民有功,才值得那五百金的培養?”
鮑思進惱羞成怒看了眼一旁仿佛隔岸觀火作壁上觀的臨海侯:“放肆!我是問臨海侯,爾這女子逾越不知禮。君前問話,自有禮儀,豈能容你這般咄咄逼人,胡攪蠻纏!”
許莼笑了下,揮手讓關灣灣退下,含笑問道:“鮑大人適才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請問府上的女眷,是不通文字不學詩書的?”
鮑思進驕傲道:“我鮑家女眷,紡紗績麻、廚事針黹,皆要專精,日日勞作不休,勤儉持家,守拙安分,從無宦家驕奢氣息。”
許莼笑道:“我自幼頑劣,但家中祖母、伯母及母親等女眷長輩盡皆識字。國公府上至诰命夫人,下至婢女,都能寫會算。我與兄弟自幼便由祖母教養,口傳手授習字,學經義,教忠君報國的道理。可惜我學識一般,倒是兄長得中了進士,猶記得兄長舉業入貢,祖母和伯母都可與兄長討論策論破題之道。”
“不但我家如此,我看京中高門夫人,多是通文識字,能明經義者,如此方能教養子孫,代代明理。古有嶽飛奉母命精忠報國……今有……”
他東張西望了一回,嘆息道:“可惜今日李梅崖大人竟未來,我聞說李大人幼孤失學,迫於生計隨母改適他姓,未曾入塾。滿腹學識,都是其母親自教養,才有如今錚錚鐵骨、嫉惡如仇、參人都能引經據典學識淵博的李大人。”
議事廳內全都吃吃小聲笑了起來,李梅崖年幼隨母改嫁換姓,中舉後還宗復本姓的事不少人都知道,如今許莼這一番話仿佛是誇李梅崖,但知道李梅崖和臨海侯有仇的不免都有些幸災樂禍的笑起來。
“我畢竟口拙,李大人口舌便給,道理說得明白些,該讓李大人教誨你一回才好。世族何以書香傳家,慈母育兒,丈夫濟世,如何不能相提並論?女子讀書,出了宅門便能建與男兒一般的功業,入了內宅又能相夫教子,這五百金一舉兩得,我看賺了。你這等淺薄無知,目光短淺,帳都算不好的,想來也是令堂大人未能教你讀書識數,該多讀讀書,知道古人行事才好。”
鮑思進:“……”
堂上滿堂哄笑起來。
鮑思進看這話再撤下去又牽扯到李梅崖,李梅崖這人睚眦必報,誰敢惹他,臨海侯硬氣,況且原本有仇,自己再糾纏下去,到時候李梅崖遷怒在自己身上……而且皇上在上頭一直一言未發,隻任由臨海侯和那女子罵自己,顯然是偏幫於臨海侯……
他隻能勉強向上作揖道:“臣無問題了。”
謝翊微微點頭,鮑思進退回後,莊之湛卻忽然站了出來道:“陛下,臣有一言進上。”
謝翊道:“都暢所欲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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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之湛道:“鮑大人適才算賬確實算不過臨海侯,但他有一言是有道理的,各安其位,方為綱常。如今學堂,習外洋之講義,制外洋之機器,卻不學我中華之經義,不知三綱五常,不識君父,不敬天地。天地君親師,此為三綱五常之本。如新式學堂大興,外洋講習多為傳教士,惑人身心,長此以往,恐怕西風漸長,鼎祚潛移、王綱解紐,此不可不防。”
“陛下具天下一家之心,想要革新舊學堂之章程,杜流弊,勵人才,臣等悉體君父之意。然則器維新,人維舊,如今天下政本澄清,士林宗經學古,海內太平,正是太平氣象。三綱五常之道世世相因,百代仍襲,不可擅變,以免動搖祖宗根本。”
許莼一聽,面露不服之色,踏步上前剛要辯論,卻見謝翊在上頭揮手止住了他,許莼見狀,便也隻能退下。
謝翊溫聲對莊之湛道:“卿雖年少,卻能看到此處,見識不俗。”
莊之湛磕頭道:“請陛下恕臣妄言之罪。”
卻見翰林學士和幾位文臣都已陸續站了出來下拜道:“臣附議。”
“臣亦附議。”
“臣附議,事關國祚,望陛下三思。”
數位文臣拜下,聲勢浩蕩,翰林院學士這次隨扈的幾乎都站了出來,隻有範牧村站在原地,垂眸靜默。而方子靜、雷鳴等幾個武官都面露不屑之色,但也都未發言。
沈夢楨則站在一側看著那面若傅粉的少年狀元郎,躊躇滿志,自以為說中了千古帝皇之最看重的國祚帝權。心道:莊之湛啊,還是嫩了些,我們這位君上,可是胸中有一套無君之論,說出來嚇死你。他不讓許莼說話,是保護他,可不是支持你,你可別高興得太早了。
不就是想說我學生是反賊嗎?其實這學生哪裡是我培養的呢?明擺著上面那位教出來的,若是許莼是反賊,那一位才是最大的反賊呢。
沈夢楨站著已經又開始神遊天外。
謝翊睫毛垂下,表情淡漠道:“朕知道了,眾位愛卿都平身吧。”
他看了眼許莼,他雙眸激憤,帶了些不平之氣,心中喟嘆知道許莼尚且不了解,他這學堂不僅僅已觸及了千千萬萬科舉讀書人的利益之本,更是確實觸犯到了數千年來的綱常倫理,王綱是建立在三綱五常下的,他擾亂綱常,自然會觸及君之天威。
他自己不願,但此刻卻絕不是說他不在意帝王之權的時候,也不會有人信。
千年來科舉為天下讀書人正途,天子門生,豈容輕犯?他早就知道這新式學堂必然會遇到重重反對,這才帶著重臣前來巡閱。
這其實是向重臣們釋放皇帝的心意,也幸好方子靜顯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又應該也猜測到了什麼,才故意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許莼一番挑剔貶低,說什麼劍走偏鋒,其實也是看到了此學堂的短處,怕來日出了事清算,對許莼不利,因此借自己金口玉言來保住他。
方子靜自然是偏心許莼的,怕自己將許莼當成革新的利刃過橋抽板,怕他落個飛鳥盡,弓箭藏的下場,這才故意在此場合大張旗鼓的頌聖,這是深諳朝堂明哲保身之法的老狐狸了。
誰會信帝皇會不看重家國祖宗傳下的社稷九鼎,誰又相信皇帝會真心愛一個臣子?他看了眼滿臉不悅強自按捺的許莼,心道隻好晚上好好安撫一番了,他這樣用心勤力,被當頭潑這麼一瓢涼水,哪裡知道朝堂之兇險,更甚於海淵呢。謝翊思及此,隻心中想著如何安撫這炸了毛的小貓兒,面上卻仍深沉莫測。
他徐徐道:“當今形勢,北有戎狄虎視眈眈,海上又有洋夷橫行。夷狄畏威而不懷德,我朝如今船炮皆落後於外洋,不可不戒之,此為居安思危之理。臨海侯一心報國,銳意經世之務,因此急於修造國之重器,培養新式技能人才,以免在這上頭掣肘於外洋,事關民生國命,報國之心昭如日月,亦當嘉勉。”
“學堂初修建,若是從《三字經》、《千字文》教起,研讀四書五經,再舉業科考,如此培養一個人才,時間太長。因此偏重於實務,以圖最快速度修造機器船炮軍械,隻能不拘一格用人育人。今日眾位愛卿也看到了,萬邦學堂在選人上,忠字都是第一位的。無論是先生還是學生,都是品行端正,忠君愛國之良民,深可嘉勉。”
“夷狄亂華自古而有,眾卿適才所進言,亦有道理。我朝之文化,源遠流長,仍當擇其經義教導學生,教其尚禮崇德。不可崇洋尊外,長西洋志氣,滅我朝威風,張愛卿。”
張文貞連忙出列拱手拜下:“臣在!”
謝翊徐徐道:“卿日後治校,在課程安排上,當更注重這些禮義方面的教導,對洋人所編撰的講義及其講習課堂,均須派人審核聽堂,不可輕忽了。”
張文貞連忙領旨:“臣遵旨。”
莊之湛看皇上雖然溫言嘉勉自己,但其實輕輕化解了自己那“移鼎祚、亂綱常”的指責,明晃晃地回護臨海侯。他心裡也知道皇上想來偏愛能臣幹吏,自己若是想要皇上更看重自己些,那就還得做出一番比臨海侯更大的事業,才能得皇上器重。
一時他倒也不氣餒,隻躬身隨著眾大臣做出恭順狀,心中卻被激起了踴躍爭競之心,心道總有一日,我也能建功立業,如臨海侯一般被陛下視為肱股心腹之臣,得君上力排眾議的偏寵回護,如此才不枉這一番入朝的青雲之志。
第192章 荷院
平息了這一點口舌風波後, 謝翊便命賜宴師生。
開宴前,謝翊為萬邦學堂的禮堂、覽書樓、議事堂分別題了“協和萬邦”、“格物致知”、“誠心正意”三張匾額,各學館也都命大臣們題了匾, 有些之前太直白的如農學館、船政館、算學館都另外賜了名為弘農、澄波、明算等。
此外又單獨召了陸九皋來, 御筆親為陸家祠堂題了“忠節不磨”四字, 並命翰林學士們以今日所見所得作詩,而今日師生們有擅詩的, 亦可作詩呈上來,命翰林學士們點評指教學生們,飲了幾杯後, 命諸大臣師生隨意盡歡, 便退入了後堂歇息去了。
皇上退席後, 一時堂上喧鬧起來。因著皇上旨意讓即席賦詩, 陸秀夫乃是千古忠臣,這萬邦學堂皇上也親自御筆題詞,意思很是分明, 在場但凡能寫詩的全都寫了,誰會放過這展才表忠的機會?更何況這一日顯然是要記錄在國史之上,皇帝的意思是要為陸秀夫立祠, 而這些詩則刻在碑上一並賜入祠堂,那便是萬古不滅, 後世人去祠內供奉拜祭陸秀夫,都將能見到他們的筆墨。
文人對這一點實在是抵抗不住的誘惑, 當下佳句如錦繡雪片一般傳遞, 陸九皋從未見過如此榮耀, 自然雙眸通紅, 心情激蕩, 關灣灣站在他身側,借著袖子悄悄握住了陸九皋的手,陸九皋轉頭看著她,低聲道:“今日方覺回了故鄉。”
關灣灣道:“陛下英明,先生心可安矣。”
紛紛擾擾中,鮑思進過來給莊之湛敬酒道:“多謝狀元郎今日為我仗義解圍,我心中感激不盡。”
莊之湛喝了幾杯酒,面壓桃花,微笑道:“咱們同年,本該互相守望相助的,隻是今日你急了些。是你傻了,明明臨海侯最精於商賈經濟之事,你竟然認真和他掰扯算賬,你能算過他嗎?”
“培養女學生到底賺不賺,他自然算得比誰都明白,這不還哄了宗室貴女都來了?招進來的,那不是世族官宦的才女便是商賈巨富的女兒,精於寫算,這些女子背後的家族權貴,哪裡是你能得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