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陳郡繁華,距離洛城也不遠,此處物阜民豐,郊外又有綿綿不絕的良田,也許待王玙去了洛城,我便可留在陳郡,左右還有金珠,也能圖個逍遙自在。
這麼想著,便從清晨逛到了下午。
直到執鞭的手累了,我勒轉馬頭,打算掉頭回去,順便向王玙道別,沒走幾步,卻見道旁的書肆走出幾名緇衣少年。
當先一位面皮白皙,五官秀出,瞧著有幾分眼熟,那人見我望著他,也呆呆地回望著我。
「你,南家女郎,你怎會在此?」
不意他隔著面巾還能認出我,我微感驚訝:「崔郎君?」
他勾著頭,看到我車上的王家家徽,面色忽然一變:「你為何駕著王家的馬車?」
「啊,我..........」
剛待解釋,便見對面的長街奔來一隊甲士,迅速攔在我車頭前,再看那領頭的人,卻是王丁。
見我坐在車轅上,王丁長松了口氣:「女郎,你怎可在外亂跑?郎主找了你許久。」
我連忙道:「我馬上回了。」
崔湛在車下看我,一雙眼睛頗具淩厲:「南家女郎,你何時與表哥關系這麼緊密了?」
「崔湛,你有事?」
話音未落,甲士們紛紛相讓,人群盡頭駛來一輛金頂烏蓬馬車,一張修長手掌輕掀車簾,寥寥數語雖清潤動聽,卻不怒而威。
崔湛聞言,渾身僵直:「表哥!你令我遠離南家女郎,自己卻..........你怎可如此!」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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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玙這淡淡的一聲,分明是不屑辯解,且把話頭直接轉向了我:「錦屏,到我車上來。」
十目所視,眾目睽睽,我見崔湛眼眶通紅,滿面蒼白,隻好下了馬車,對他彎腰一揖禮,便轉身徒步而走。
(四十六)
崔湛很快便遠得看不見了,而我身後卻漸漸跟上來一群甲士,並鐸鐸的車輪聲。
我知道,王玙還在。
又行過一條長街,我實在走不動了,步伐也慢了下來,那馬車漸漸與我並行,車緯掀起,露出一張玉白色面孔,肅容霜雪。
「南錦屏,你要走去哪裡?」
我不答,照樣走我的路,對方隱隱發怒,氣息不穩:「你可知你在外一日,我令府兵尋了你多久?你為了崔湛,居然如此對我?」
我聞言,平平回復:「若我當著他面,上了你的馬車,他會怎樣看我?」
王玙不以為然:「那也是早晚之事。」
「現下他已遠了,你若再不上來,我便下車與你同行,到時恐怕全城的人都能看見,南錦屏,你定要如此嗎?」
聽他口吻淡淡,卻不可忽略,我忍了口氣,終於還是爬上了馬車。
王玙坐在車裏,一張臉不辨喜怒,見我默默坐在車門處,口吻好聽了許多:「今日怎的一個人出門?」
「不過是逛逛。」
「以後不許如此,必要時帶上王丁。」
我並未接他的話頭,而是目光看向別處:「若不然,過幾日我還是走吧。」
他忽然一笑:「你要走去哪裡?」
我茫然道:「我也不知,郎君之前給的金珠還在,或買點宅田,做點買賣........」
「你坐得遠,我聽不清。」
我聞言,隻得坐到他身邊:「或者看在我救了您兩次的份上,您再贈些金珠........」
話音未落,便被王玙捧住臉龐,親得透不過氣來:「金珠!金珠!我讓你再說金珠!」
我被他唇邊的胡髭紮得大叫,連忙求饒:「我錯了,我錯了!以後再不說了!」
王玙這才放了手,坐在一邊喘個不停,顯然是被我氣得狠了,但看我嚇得貼在車壁,眼神巴巴的樣子,又隻能強抑怒火。
靜了一會,他朝我道:「不錯,你是救了我兩次。」
「除了金珠,你還說過,或可為你安排夫婿,要年輕美貌,飽讀詩書,還要嫡母寬厚,家風清正,是不是?」
我誠實點頭:「是。」
隻是我現在早已不作此想了,畢竟亂世如斯,能活到老死已是奢求,更何況嫁個好人,得享天倫?
王玙淡淡一笑,附身輕撫我頭頂,又恢復成之前那八風不動的清冷模樣。
「放心,我必叫你心願得償。」
(四十六)
王玙不讓我走,並打算帶我一同前往洛城。
離開前,我本想回南家收拾一些行裝,卻被王玙制止,這才想起長公主說我父母已歿的事情,心下久久不能平靜。
王玙見我神色仿徨,淡淡安慰:「你父親投了庾牧,早在慕容垂入城之際便被他殺了,你嫡母也在事後投繯自盡,不告訴你,也隻是怕你傷心罷了。」
我擦擦眼睛,聲音平靜:「我不傷心,他們雖給我一口吃的,卻沒有愛護我一日,若不是遇上了你,我恐怕早死在太守府裏了!」
王玙聽了這話,顯然十分受用,一手在我發上輕摩,聲線溫柔:「那是自然,隻是郎君憐你,你也要憐郎君,不可再像往日那般氣我,知道否?」
我正要答話,一抬頭,隻見長公主就站在不遠處,正默默地看著我們,嚇得渾身一激靈。
王玙也看到了,聲音淡淡地喚了聲母親,也不行禮,便直接將我拉走了。
傍晚,我正跟著女禦前前後後地收拾東西,便見王玙坐在案後,面露深思之色。
「待到了洛城,我會向陛下請封,封你為鄉君。」
我聞言大為震驚:「我未有功德,哪裡能做鄉君?」
對方不以為然:「此次我王家協助司馬氏於洛城定都,定膺國公之位,授丹書鐵券,你兩次救我於死地,區區一鄉君之位,又算得了什麼?」
他說著,又沉吟一會:「不過你現下父母已歿,當務之急,是另尋一個更好的母親。」
我不知他要做什麼,隻能模模糊糊地猜到點意思,大概是為了我好,要給我找個更好的身份。
於是入夜後,他命幾名女禦為我梳洗打扮,我默默地受了,任她們將我的發髻拔到一尺高,又穿上足足七八層曲裾深衣,整個人都寬了一圈。
造型完成後,女禦們扶著我站在屋子中央,轉著圈嘰嘰喳喳地誇我:「女郎真乃神仙妃子!」
「吾等見過數百貴女,也無一人能比女郎高華!」
「是也,是也!」
饒是我被人從小誇贊美貌,也不禁臉燒得慌,正在對鏡打量之時,王玙從外走入,站在我身後細細端詳。
我對他露出一臉苦相:「王玙,我的頭是不是太長了?」
他睖我一眼,隱含警告:「這是上京貴女們喜愛的裝扮,你莫要弄散了。」
「哦。」
他又湊近了一些,緊盯我敷了細粉的面龐,忽然自言自語:「還欠點東西。」
緊接著便從妝奩中取了口脂,用黛筆挑了,在我眼下點了兩個小小的朱砂痣,眼中流露滿意:「這下便成了,能有個五六分像。」
這之後,一頭霧水的我被女禦簇擁著,塞進了馬車。
王玙也上車了,就坐在我對面,一手還拿著卷絹書,正低頭看得入神。
我忍不住好奇:「郎君在看什麼呢?」
他眉一挑,見我正勾著頭看,便促狹道:「在看一隻富貴鼠。」
「.........」
車馬循循,不到一炷香時間便來到一處豪闊門宅,觀此門頭制式,比王家也不相上下。
「謝府?」
我抬頭看到上面匾字,心下一驚。
這不就是與瑯琊王氏齊名的——陳郡謝氏?
(四十七)
無需通報,王家馬車便是最好的通行證,那門房見了車徽,連忙下了門栓,大門軒敞,恭恭敬敬地將我和王玙一同迎入了。
王玙進了謝宅,如入自家後院,見數名女禦端著食盒往西南方向走,便徑直上前招呼。
「姨母飯否?」
領頭的女禦見了他,滿面笑容:「二夫人正待用膳。」
王玙點點頭,便拉著我跟上去,穿過一道垂花拱門,沿著流水長廊走到底,不遠處一婦人梳著高髻,似乎正在葡萄架下忙活。
他走到近前,便笑吟吟喊了一聲:「姨母,我來討口飯吃。」
那婦人見他來了,眼皮都不抬:「王家缺你吃的了?」
口吻雖親近,卻不算溫暖。
王玙寒暄了兩句,便將我往前面推:「您瞧,這女郎與您可有幾分廝像?」
那婦人見他這麼問了,便也拿一雙眼睛打量我,眼神頗有挑剔。
隻是她生得珠圓玉潤,杏仁眼,櫻桃唇,哪裡都是圓圓的,而我丹鳳眼,瓜子臉,除了那一尺高的鬟髻與眼下兩粒朱砂痣,兩人可謂毫無相似之處。
見他睜眼睛說瞎話,那婦人臉一撂:「你這小子,又來消遣姨母?」
「絕無此意!」王玙連連擺手:「不過是看姨母寂寞,給您找個女兒養在膝下罷了。」
二夫人聽他這麼說,面色不虞:「我已有了三個兒子,為何要養女兒?」
我正羞愧低頭,卻見身旁的郎君紅唇輕勾,揚起一抹淡笑。
「別的女郎自然不夠格,可她,卻是我王玙的妻啊!」
那婦人這才轉過身,眼神淡淡,是和王玙一樣的高傲冷漠:「此事,你母親同意嗎?」
王玙輕哼一聲:「同不同意又何妨?」
「我年已二十有五,錯過這一個,下一個又在哪裡?莫非姨母如我母親一般,寧可我房內空虛,也定要我娶四姓女?」
那婦人聽著,連連嘆息,卻也並未再反對。
(四十八)
半個時辰後,從謝家出來的我,忽而便轉姓了謝。
且得了一個新的名字,謝顰。
回到王家,我腦中還亂作一團漿糊,王玙見我滿面迷惘,大袖輕揚,坐於榻上嘆氣。
「要不是為了你,我何必放下身段,去求一個小小郡主?」
見他面露疲色,我連忙站到身後為他捏肩:「謝謝郎君,辛苦了郎君!」
「隻是錦屏不明白,那夫人明顯不願意,為何後來又點頭了?」
王玙聽我這麼問,便放下手中茶杯,一手將我撈到膝上坐著:「你往日的玲瓏都去哪了?」
「四大姓氏互相通婚已久,早已同氣連枝。謝二夫人無女,幾個兒子又平庸,此際能與王家結親,自然不能放過。」
我這才明白,這是大大借了王玙的光了,鼻子一酸,兩行清淚便潸然而下。
王玙見狀,面露嫌棄:「你這幾日怎麼了,竟像是水做的?」
我也不知為何,心中喜悅,眼淚卻像湧泉一樣止不住,聞言連忙眨眼,想把淚花眨回去。
「許是我丟過那麼多次帕子,王郎卻是第一個要我做妻的,情難自已罷了..........」
王玙輕捏我下巴:「事已至此,還叫什麼王郎?」
我這才了悟,結結巴巴喚了一聲:「褚..........褚卿..........」
話音剛落,對方那玉蘭色的面頰上極快地泛起一層淺粉,眼神也不由得朦朧起來。
我一看,又低低纏綿喚了一聲:「卿卿。」
「.........夫主。」
王玙呼吸急促,雙眼亮得驚人,輕輕咬我一邊耳朵:「小鼠旁的不靈光,這種東西學得倒快!」
我被他咬得一激靈,隻得連連求饒,未料對方卻愈加過分,聲音低悄。
「鼠不想食貓,貓卻想食鼠,奈何?」
語罷,我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他忽然推倒於案,掀起襦裙,連忙驚聲求饒:「夫主,長公主還等著我們用晚膳,此事不可!」
「不錯,這兩字更銷魂,你多叫幾聲我聽聽.........」
這廂王玙還在調笑,門外腳步聲漸密,人影晃動,忽然傳來一聲輕咳。
「玙兒,你父親有話對你說。」
(四十九)
王玙父親從洛城來陳郡,下了馬連口水都來不及喝,便叫上兒子去前廳敘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