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十九)
從王家別院離開後,我趕上馬車,便匆匆回家找小梅。
打開錦囊才知道,裏面的金珠不光一文不少,王玙還在其內留了一張絹,上面用墨筆寫下了數個大城扁鵲之名,足以解我燃眉之急。
眼見小梅的病已不能再拖,我也隻能將感激藏在心裏,打算先將小梅帶去治療,之後再圖回報。
可回了宅子,卻找不見她蹤影,問了左右鄰居,隻說往巷子深處去了。
我聽了,半個心才放到了肚子裏。
這幾日立春,巷尾的椿樹剛發了新芽,水焯過了最是鮮嫩,她定是打算偷偷摘上一些,回頭燙了做羹給我吃。
待她做了羹,我再去江娘子那拿幾個菽餅,這一天便算對付了.........
正想得入神,身後忽然走過不少人,一個個神色驚恐,匆匆往深處去。
「快看,前面有人吊死了!」
「真的?」
「唉,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哪!」
我並未多想,隻慢慢綴在人群後面,快到巷尾了,卻遠遠見到椿樹枝上吊著一個鵝黃色身影,消瘦嬌小,隨風輕輕搖晃。
那鵝黃衣服,是我在她及笄時花了一百鑄錢做的,連去年今年,也不過穿過兩次而已。
我終於明白,為了不嚇到我,小梅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走出了那個院子。
隻是,她再也不能隨我歸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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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料峭剛過,酷暑又至。
端午剛過,數量驚人的難民湧入滁州,民心惶惶不定,入夜後四野號哭,徹夜不休,令人汗毛直豎。
就連江娘子的菽餅,也從一鑄錢升到了三十鑄錢一個。
我聽人說,聖人已經放棄了北地,帶著皇妃皇子們逃往了南方,卻不知會不會經過滁州。
偶爾路過王家別院,卻見大門緊鎖,庭院無聲,似乎早已人去樓空。
這一日我來到鐵鋪,拿走了月前便定做的一把匕首,正在光下試那雪亮的刀鋒,卻聽江娘子連聲喚我,連忙收入刀鞘。
「錦屏,你買這個,莫不是防身用?」
「是啊。」
我勉強答了一聲,便將小刀藏於袖中,卻見江娘子面露猶疑:「胡人一路向南攻來,為何你不與王家人一道走?」
大概是見過王家馬車,她一直認為我是王玙外室,聞言,我心底泛起一絲漣漪。
「江娘子,莫非知道王家人去向?」
她搖頭:「王謝二家與官家同氣連枝,怕是要一同遷往南方,隻將鄴北拋於腦後。」
「錦屏若想知曉,可等外子回歸,他官拜龍驤將軍,正是護送過聖人一行的。」
聞言,我連連行禮,謝她告知。
待回到自己的宅子,卻見門口停著一輛馬車,上面的灰衣小廝正朝我揮手。
「女郎,我來接你回家了!」
「小路子?」
這才想起,我在江娘子的菽餅鋪子裏討生活,已有月餘沒有回家了。
見我盯著車下一道深長轍痕不語,他連忙表態:「是夫人叫我來的。」
「聖人已遷往南方,郎主與夫人不日將行,定是要將女郎也一齊帶走的。」
此舉雖不符合南夫人行止,卻也合情合理。
可到了上車時,他卻隻讓我坐在車頭,自己戴上一個遮住了全臉的大鬥笠,這才揮舞著鞭子噠噠噠往外趕。
行了一會,聞得耳邊人聲漸消,我放眼望去,隻見兩旁野地愈加荒蕪,頭頂是漆黑高遠的深天,仿佛一張徹底撕開的貪婪巨口。
「小路子,我們要去哪裡?」
對方滿面堆笑:「女郎莫慌,跟著小人走就是了。」
往日裏對我愛答不理的小廝,今日卻如此討好,未免有些怪異。
我頻頻回望,脊背發涼,忍不住出言試探:「小路子,車上明明有四匹馬,為何跑得這麼慢?」
「..........」
「小路子?」
見我連連追問,他不耐煩道:「許是馬兒累了呢。」
此時馬車一路行駛,眼看就要出城,我忽然問他:「你瞧,車上隻有我們兩個人,為何轍痕這麼深?」
趁他低頭看向地面,我隨即奪過他手中的馬鞭,猛地將人從車上推了下去!
小路子反應不及倒掛於車,被一連拖行數十米,瞬間頭血披面,人事不省!
說遲但快,我已跳到前方的一匹馬兒身上,掏出懷中匕首砍斷馬繩。
幾乎隻在一瞬間,失控的馬車中探出兩顆怒目虯髯的頭顱,朝我大聲叱罵不止!
單瞧那服制與裝束.........
竟是巴郡府兵!
見身後車馬嘶鳴,亂成一團,我連忙調轉馬頭,一路策馬逃往城內。
待天完全黑透,我將馬兒放跑,自己則偷偷摸回江娘子的菽餅店裏,躲在冰冷的灶下屏息凝神。
不遠處,大街上火光沖天,殺聲四起,鐸鐸刀兵聲,桀桀獰笑聲,婦人哭嚎聲,又在一聲慘叫後戛然而止。
深夜,愈發死寂。
空氣中,卻飄過愈發濃烈的焦糊味。
(三十一)
半夢半醒之際,我似乎來到了一處竹林。
此處杳花疏影,楊柳新晴,數名少男少女圍繞竹席,面向高臺而坐,面露夢幻之色。
再看那高臺之上,卻是一白衣小郎君,墨發漆鬢,風姿楚楚,修長手指緩緩撥琴,頓時清音遠揚。
不遠處的林子裏,卻躲著兩個垂髫小女郎,其中一個臉塗得黢黑,指著高臺上的少年喜道:「若個郎君好!」
另一個小女郎也連連點頭:「確然美貌!」
「不若,我們過會就丟他吧!」
「好咧!」
黑臉少女應了一聲,兩人便掏了帕子出來,站到那小郎君上風口,極為熟練地一抖!
我眼看那帕子被風一吹,直接蓋到了小少年臉上,即便是在夢中,心臟也忍不住為之一縮!
這還不是結束。
隻見對方捉著帕子,正滿臉茫然,面前忽然走來一個窈窕少女,生得眼角尖尖,玉雪可愛,在他面前找來找去,似正在尋物。
小少年見狀行一揖禮:「這位女郎,可是在尋一方帕子?」
小女郎聞言,口吻驚喜:「正是!多謝郎君!」
又打量那少年幾眼,面露嬌羞:「小女子南家錦屏,不知郎君姓甚名誰,家中排行第幾?可還有旁的兄弟姐妹?」
那小少年見她憨態可掬,倒也認認真真地回了話。
「吾於家中排行第三,人稱王三郎。」
孰料,他話音未落,那小女郎便臉色一冷,當即劈手奪了帕子:「如此,便多謝郎君了!」
「再會!」
說完便走,那背影別提多無情了,隻留下那白衣小少年在原地一臉茫然。
而那小女郎走離了他視線,便朝丫鬟呸呸一聲:「可惜了如此美貌,原是王家嫡子!」
「以後再來丟帕,必事先探好嫡庶,否則費我帕子。」
那丫鬟連聲稱是,兩人相攜著走遠了。
很快,場景再次變幻,小少年已長成青年,目睹她一次次丟帕,灑茶,跌跟頭,神色也從一開始的羞澀茫然,轉而為憤懣、輕視與嘲弄。
而我站在一旁,頭皮發緊,明知是一場噩夢卻醒不過來。
不知何時,那個小小的「南錦屏」消失了 ,面前雙手抱琴的小少年成了青年王玙,正居高臨下地睇著我,眼中滿是輕嘲。
「自己丟過的帕子,居然就這麼忘了?」
我聞言,頓時滿心羞慚:「實,實在丟過太多人,對不住了。」
「呵。」
聽他冷哼一聲,我連忙討好道:「不過我丟過的那麼多人裏,郎君是最出色的,屬實大鄴第一風華。」
聞言,眼前男子眼波微瀾,卻是無動於衷:「油嘴滑舌,怎麼,你又有事求我?」
「...........沒有。」
我看著他,心下湧起說不清的感慨:「隻是遺憾罷了,若早知會如此別離,也許我不該那樣冒犯你。」
「你贈我金珠,又為我救出小梅,我實在無以報答。隻後悔沒有親口和你道別,更後悔沒有最後見你一面。」
「從此以後,亂世流離,或許生死兩隔,再難相見了。」
眼前的風景在快速褪色,不變的,隻有那一道優美的清音。
「後悔了,為何不來找我?」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忽然襲擊了我,使我在夢中也不由得泣涕不止:「可以我之能,又如何能找到你呢?」
「用心去找,自然能找到。」
見他的身影漸漸模糊,我連忙抓住他的衣角,仿佛在挽留東逝的水。
「真的嗎,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他沒有回答,隻是深深地凝視我,眼角卻悄然滑落了一滴淚。
鮮紅似血。
(三十二)
「南錦屏,魂兮歸來!」
「南錦屏,魂兮歸來!」
迷迷糊糊間,有冰涼的水滴落在我的眼上,鼻上,肩上,一個焦急的女聲在不住呼喚我,使我僵直的眼皮終於撐起一絲縫隙。
「江.........娘子?」
對方見我醒了,笑逐顏開:「是我!」
「你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我們都以為你患了離魂之癥呢!」
我嘗試坐起身,卻仍然頭重腳輕。
她見我雙目迷惘,輕聲解釋:「許是你躲在灶膛裏,這才躲過了庾牧的追捕,隻是他攻入滁州後四
「就是你,殺了我的小梅。」
庾夫人見我手持匕首,夷然不懼,嗓音亦是輕輕柔柔的:「這位女郎,妾並不識得什麼小梅。」
聞言,我委派兩名軍士替我去地窖搬了屍體,因為天氣炎熱,表面已經滲出一層水液,且散發出刺鼻的氣味。
見到那女屍面容,對方大袖下的手臂,終於開始顫抖。
我用匕首雪亮的刃尖,輕描對方那雪白的耳朵:「庾夫人,知道我為何遲遲不讓小梅入土為安麼?」
「沒辦法,我總得還她一個全屍啊。」
話音未落,她隨即號哭大罵:「我可是王家嫡女!!如此賤婢,死便死了!何苦要討到我頭上來?」
話音未落,兩旁的軍士不以為然地解釋:「女郎勿憂,她隻是一旁支,背靠主家而已,還請速速動手,吾等需盡快去尋王郎君。」
虞夫人聞言哭嚎更甚,卻被軍士狠狠摔了一嘴巴,摔得口鼻流血,幾欲昏厥。
我搖搖頭:「是王家人又如何。」
「我與你兩條賤命,換王玙一條貴命,王家人也會覺得很合算吧?」
在她驚恐的嘶喊裏,纖薄刀刃劃開皮肉,鮮血四溢。
一對溫熱的,血紅的耳朵,被我親手取了下來,輕輕擱在小梅懷裏。
這樣,她終於可以完完整整地走了。
(三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