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一)
再醒來,已是天光大亮。
面前是雪白墻壁,不遠處軒窗大敞,一群漆黑大鵝正在院內的假山池中引吭咕咕。
我一驚之下坐起,隻覺左腳疼得鉆心,忍不住痛叫出聲,聲音未落,門口忽然走入一名甲士,看著還有幾分眼熟。
我驚喜之下差點咬到舌頭:「王,王郎君遇刺了!!就在山頂!」
那甲士連忙走近,一手將我重新按回榻上:「女郎勿憂,王郎君已安全回歸。」
從對方簡短的敘述中,我才知昨晚起火點不止一處,刺客於寺廟山林處放火,此時本是秋季,山火頻繁,若不是我從山腰摔落,定不會引起眾人警覺。
而我昏死過去時,手心還緊緊抓著一條殘破的染血絲絛,上繡卷草紋樣,是王玙最常見的穿著。
待我醒來,王家甲士行動迅速,已然解救王玙,並活捉刺客一名,剩下一名見勢不逮,當即飲血身亡。
我舒了口氣,整個人癱軟於榻。
那甲士見我閉了眼,轉身延入一名女醫,將我受傷的左腳泡入藥盆,說要浸濕刬襪。
因為布料與血痂已經長在了一處,撕下來十分艱難,疼得我不住慘號,當場崩潰大哭。
恍惚間,南夫人與南錦繡立在我床頭,一個眉頭舒展,一個淚眼朦朧。
「你,你昨晚為何與王郎在一處?」
這是南錦繡。
「住口!你若能被王玙看上,又怎需母親去討好桓家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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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南夫人。
王家乃大鄴頂級門閥,即便是身為南家嫡女的南錦繡,想做王玙的妾尚不可得,也難怪南夫人如此艷羨!
而南錦繡手裏捏著帕子,被斥得清淚長流,看著我面白如紙,呻吟不止的慘況,眼中又不由得流露同情。
從小到大,她是姊妹幾個裏最怕疼的,眼看最能忍痛的我都慘號連連,估計對王玙也沒那麼嚮往了.........
(十二)
大火發自鴻恩寺,足足燃了三天三夜才熄滅。
這背後幾姓大族的互相傾軋,顯然不是南家這種末流世家所能摻合的,於是火勢一退,我阿耶便聞了風聲,特地來山腳迎我們。
南家車馬整裝待發,將行於闊道之跡,卻忽然被數十個甲士攔下。
我阿耶坐於前車,戰戰兢兢探出半個頭:「敢問,諸位勇士何事前來?」
「我家郎君有話說。」
「你家郎君?」
正說著,後方行來一列整飭車隊,俱都烏蓬金頂,四面垂緯,所馭之馬俱為四足踏白之神駿,這連大鄴上將軍也未必收攏一匹的「烏雲蓋雪」,卻僅為貴人拉車之用!
一根修白手指輕掀車簾,車中人僅露出一抹線條優美的下巴,清音瑯瑯:「瑯琊王玙,特邀南大人敘話。」
對方每輛車轅上都有家徽,我阿耶自然也看到了,頓時受寵若驚:「郎、郎君請講!」
「僕嘗聞父母愛子女,則為之計深遠,若有為求仕途將子女貨於高門顯貴者,此舉雖禽獸亦不齒。」
「南大人以為呢?」
玉呂清音,迢迢暗遞,即便我和南夫人坐於後車也聽得清清楚楚,更何況與之咫尺的南大人呢?
話音未落,便見我那老父面紅過耳,喏喏連聲。
「是也,是也。」
王玙從不插手他族之事,這已是極嚴厲之敲打!
再看坐於我對面的南夫人,同樣面色蒼白,嘴唇顫抖,一對揉著帕子的雙手青筋畢露。
我腳底那如火舔燎的疼痛,忽然便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
(十三)
回家之後,南夫人果然不再提那日巴郡太守之事,而是緊鑼密鼓地為南錦繡相看。
雖然她一力推崇桓五郎,奈何南錦繡一哭二鬧三上吊堅決不嫁,她隻好轉而在其他世家中尋找中意的對象。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這話沒錯。
輪到南錦繡嫁人,南夫人不光要求對方是嫡子,還要求對方的母親性情寬厚,唯恐女兒嫁過去受磋磨。
或許我小娘還活著,也會如此為我籌謀........雖然她自己也是妾,幫也幫不了什麼。
這一日,南夫人自鴻恩寺便一直板著的面孔終於回春,還著小梅去街上買了不少果食,說要招待遠道而來的貴人。
原是陳郡袁氏旁支路經滁州,正值嫡子年滿十七,其母正四處尋找合適的世家嫡女,一見南錦繡便喜歡上了,當即追來南家下聘。
陳郡袁氏乃是望族,即便是旁支也算南家高攀了。
南夫人喜出望外,在客廳中放了紗櫥,讓女兒可以隔著輕紗朦朧看一眼,而南錦繡心下忐忑,便硬拉著我與小梅同去。
這位陳家子比起桓五郎的埋汰,自然要好上許多,甚至可以算得上貌美。
隻是其身為男子,卻剃面傅粉,唇上施朱,打扮得比一般女郎還要精緻,未免叫人心下怪異。
南錦繡問我意見,我也和前幾次一般敷衍。
「甚好,甚好。」
倒是我旁邊的小梅忍不住了:「陳郎君,他,他臉上的粉能有一斤重........」
話音未落就被我踩了一腳,連忙補救:「這,這傅粉塗脂本是流行,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南錦繡聞言,一雙眼睛酸溜溜地睇我,似有無限哀怨:「若能作王郎的妾,哪個要做陳郎的妻?」
我:「.........」
在他們眼中,我能與王玙共度一夜,恐怕已然發生了某種不可言說的關系。
也因為這層關系在,父親與南夫人並未懲戒我,反而將我視作無物,任我每天在府院中閑逛,好一陣子不提將我嫁人的事。
(十四)
日子一滑,數月過去了。
轉眼來到元宵節,陳家郎君邀南錦繡出去頑,也順路捎上了我和小梅。
到了城中燈市,我連忙拽著自己的丫鬟下車,省得打擾那兩人卿卿我我。
「女郎,接下來怎麼辦?」
我們沿著長街向前漫走,在路旁的小肆買了兩碗水引,便就地尋了一處小桌坐下吃。
小梅一邊吸溜著面湯,一邊朝我小聲告密:「前兩日我聽郎主向夫人抱怨,說那太守明裏暗裏,數次向他要人,恐怕不能善了。」
「他還斥責夫人自作主張,沒撈著好處不說,反倒招禍上門...........」
想也知道,王玙剛放話不久,即便父親打定主意將我送人,也得徐徐圖之。
我搖搖頭:「不說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吃完一碗熱騰騰的水引,渾身的寒氣也被驅散了不少,我們互相陪伴著,沿著紅聯往燈市深處走。
隻見長街之上,月滿冰輪,燈燒陸海,紅蓮遍天,前方一個瘦長人影就站在不遠處,朝我飛快揮手。
「女郎!」
「南家女郎!」
我循聲望去,見那人雖隻見過寥寥數面,卻也記憶深刻,當下便快走幾步上前行禮:「原是崔家郎君!」
再打量他幾眼,卻越看越心驚:「郎君怎的瘦了如此多?」
「我...........」
不過幾十日不見,他已形銷骨立,瘦得兩腮都塌進去,當下凝望著我,眼眶通紅:「母親得表哥授意,一直將我關著,這幾日我以絕食相抗,她才將我放出來.........」
未料竟是這樣一個答案,我沉默了。
年輕郎君上前一步,緊緊拉住我雙手:「現下母親已妥協了,同意我與女郎交往,從此以後,便不會再幹擾我了!」
聞言,我自是大為感動,語氣中溢滿了希冀:「這麼說,崔家夫人不介意我出身?」
他連連搖頭:「不介意!她叫我執貴妾之禮迎接女郎,母親心地善良,也說過會好好待你,定然不是騙..........」
話音未落,我已經冷下麵孔,將雙手狠狠抽離!
「我不做妾。」
對方愣在原地,一對蒼白的唇急切地翕動著:「為何........為何!」
「妻妾之別,猶如天塹。」
「隻要我心中愛重女郎,為妻為妾有何分別?其後又有誰能越過你去?」
聞言,我冷笑一聲:「若要為妾,以我南錦屏之顏色,除了王謝二家,大鄴可有我不能入之門庭?!何至於就去做你的妾了!」
崔小郎驚呆了。
或許我那日的溫柔小意,與今日的冰霜冷冽實在太割裂,他始終難以接受,反而在長街上對我拉拉扯扯:「女郎定是想岔了,母親已同意我們在一起,這明明是天大的好事.............」
我見冷眼呵斥沒用,便平靜問道:「郎君,若令堂令你經商,卻不令你入朝堂,你願意麼?」
他懵然回復:「行商,乃下流.........」
我點點頭:「是也,若你們郎君,明明可以從政,卻跑去從商,此所謂自甘下流!」
崔小郎聞言,一張臉剎時蒼白。
我見他不再言語,便從袖中掏出那本絹冊,恭敬呈還。
「錦屏謝郎君錯愛。」
(十五)
拒絕崔小郎之後,我很是萎靡了一陣子。
以往也是如此,不管那些庶子郎君人前多麼信誓旦旦,海誓山盟,一旦暗示他們來南府提親,便會很快顧左右而言他,甚至於躲避三舍,唯恐被我敗落了名聲。
眼看比我小的南錦繡都已訂親,我卻依舊大齡蹉跎,整天困在府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帕子都懶得往外丟了。
想到帕子,我忽然想到了王玙,卻不知我那帕子被他拿著,到底是留著,還是棄了.........
正坐在廊下發呆,南錦繡著一身鮮紅烈艷的衣衫,沿著廊道向我行來,體態神色,無不志得意滿,走到我附近,忽然大叫一聲。
「發什麼呆啊,正想你的王郎?」
「噗——」
我正端著杯子喝水,聞言氣為之泄,一口氣噴了自己滿襟茶水,手忙腳亂之餘還要心虛反駁。
「誰,誰想了?」
我的確在想王玙不錯,但分明不是她以為的那樣!
她在我身旁坐下,寬廣的裙幅散在兩邊,兩手還在推我:「錦屏,你既與王郎有那一夜,為何不乾脆求他納了你?」
我懶得和她辯解,隻是反問她:「那你呢?你就認定陳家郎君了?」
「是呀。」
她聞言忽然扭捏起來,雙手捧頰,還在不住搖頭:「陳郎甚好,待我以禮,就是冷淡了些。」
「不過君子嘛,如此也算正常。」
「你覺得好,那就是好。」
迎著她的話頭,我又奉承了對方幾句,便打算離去,忽然想起已經兩天未見小梅了,又回頭問她。
「對了,小梅哪裡去了?」
她頓了一下,笑道:「許是又被阿娘支使幹活了。」
「哦。」
我沒有多想,便回到自己房內,反復思索如何向王玙開口。
王玙答應過我,隻要我活著便會回應我一個願望,我不擔心他賴賬,隻是這個願望必須是能長久解我困境,且又是他輕而易舉能辦到的。
反之獅子大開口,不僅不能讓他踐諾,反會令他厭惡我。
翌日。
我輾轉反側了一夜後,終於決定去找王玙。
(十七)
冬日陰沉,不知何時已漫天飄雪。
蹄聲篤篤,打破了青石巷道內悠遠的靜謐,碾碎高空蕩下的雪花,軲轆圈圈沾滿了冰珠。
我使車夫停在王府別院門口,隻見甲士陳列,門禁森嚴,忍不住心下發怵,隻站在階下瑟瑟行禮。
「勞煩諸勇士通報,南家錦屏來訪。」
「女郎要訪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