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聲音比方才還要陰森冷厲,甚至帶著濃濃的戾氣。
林夢秋順著聲音的方向抬起頭,正好對上了沈徹的那張臉,陰翳猙獰,好似下一秒就能將她撕碎。
兩人四目相對,她迷茫的停頓了片刻。
而後視線往下移了三分,她的膝蓋正好磕在了輪椅的踏腳處,至於手掌則是緊緊的抓在了沈徹的小腿上,難怪觸感有些不同。
又因為她手指的收攏,不自覺的將沈徹青黑色的褲腿攥著往上提,露出了一截小腿。
雖然隻是慌亂中的一瞥,但那畫面依舊是印在了她的腦海裡。
蒼白毫無血色,是那種許久未見陽光不健康的白,羸弱消瘦,她方才的觸感下,似乎還能感覺到些許萎縮。
這是林夢秋頭次直面他的傷口,帶給她的是極致的衝擊力,她心中那個盛氣傲然的少年郎,真的從雲端跌落。
他隻能依仗輪椅拐杖,甚至無法站立行走。
光是這麼想著,她的心便像是被針扎過一般的疼,水汽彌漫著秋瞳,瞬間就紅了眼眶。
可沈徹感受不到這份痛苦,他隻有被觸碰了逆鱗的憤怒和戾氣,見林夢秋紅了眼,還以為是她被他的腿給驚嚇住了,用掌心的內力毫不留情的將她重重推開。
她和其他人沒有區別,一樣該死。
林夢秋被他的內力給推開,身子向後仰,整個人摔在了地面上,她的手肘腳踝毫無準備的擦過地面,瞬間破了皮,血絲混著皮肉翻湧。
這疼痛也讓她恢復了理智,沈徹是如此驕傲不羈的人,便是被人盯著看都會發怒,更何況是被人觸碰到了小腿。
難怪他會生氣,比起被人盯著看,觸碰他的傷疤才是真的觸碰了他的逆鱗。
林夢秋勉強的撐著地面坐起,這會她也不覺得身上疼了,隻是不敢去看他的臉,怕再引起他的反感,隻能用最笨的辦法,一字一句無比誠摯的表達她的愧疚和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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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身不是有意要冒犯世子,是妾身行事太過魯莽手腳笨拙,不論世子要如何懲罰,妾身都甘願領罰,隻要世子能消氣。”
既然她沒能重生回傷害發生的時刻,那她希望守護他的尊嚴,不讓任何人觸碰他的傷痕。
輪椅往前滾了兩圈,冰冷的鐵器在地面劃過,沈徹毫無預兆的在她面前停下,而後下巴就被修長冰冷的手指給生生掐住,逼/迫著她抬頭。
“看著我。”
林夢秋不得不看向他,沈徹鳳眼微微眯起,墨染般的眸子幽深發暗,像是淬了毒,讓人遍體生寒。
“誰派你來的?目的是什麼?”
她膚若凝脂輕輕一碰都會留下紅痕,更何況沈徹的力道好似下一刻就會被生生掐碎。
林夢秋不敢違背他的意思,專注的回望著他。
他的身上有種攝人心魄的能力,讓她不自覺的就脫口而出:“家父工部侍郎林劍青,妾身林夢媛,是世子剛過門的妻子。”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在沈徹看來,她應該和以前的那些人一樣,虛假偽善諂媚,他們想從他身上得到東西,就喜歡用這樣的言語來麻痺他。
言語和神情都會騙人,唯獨眼睛騙不了人。
沈徹想從她的眼裡看到慌亂、恐懼甚至是厭惡,可奇怪的是什麼都沒有。
她的眼神純澈的像是火焰,明媚又炙熱,與他的陰冷完全相反,那溫度像是會蔓延,一點點的燃燒著他的肌膚。
‘燙’的他下意識的松開了手。
冷冰冰的丟下一句:“管好你的眼睛和手,不要來煩我,你便能多活些時日。”
說完就和來時那般,控制著輪椅毫無聲息的又離開了,隻留下清冽的幽香,證明方才的一切都不是夢。
看見沈徹出來,屋外候著的侍從趕忙上前為他打傘,而站在兩側的丫鬟們則是迅速的低下頭,牙關打著顫。
聽聞世子剛受傷時,有不知死活的下人盯著世子的腿腳看,被活活剜眼斷腿,從那之後府內便再無人敢非議偷看世子。
直到沈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雨幕中,丫鬟們才敢喘著氣抬起頭,輕手輕腳的往內屋去伺候世子妃。
沈徹走後,屋內又陷入了寂靜。
林夢秋還保持著之前的姿勢跪坐著,直到丫鬟們上前,扶著她起身。
“奴婢綠拂,見過世子妃,奴婢伺候您更衣。”
丫鬟們好似早就習慣了世子和世子妃分睡兩屋這件事,並沒有露出絲毫的詫異,動作熟練的去準備浴桶和整理床榻。
等坐到了妝匣鏡前,綠拂為她卸下珠冠,才看見她脖頸上的血痕,傷口還在冒血珠,綠拂屈膝悄聲道:“主子怎麼不早些說,奴婢這就去取藥膏。”
林夢秋對著鏡子看了眼傷口,有點長,卻不深,隻是襯著她白皙的肌膚顯得很是可怖。
但她不想在新婚當夜就傳出沈徹傷她的消息,這會對沈徹不利。
故而等上完藥,便拉住綠拂輕聲交代:“若是有人問起,你隻需說,這傷口是我自己不小心劃傷的,旁的一律不說。”說完朝著綠拂溫和的淺笑。
她和林夢媛換身份,紅杏還留在林家,她得等回門那日才能把紅杏帶過來,現在隻能先用王府的下人。
綠拂愣了一下,明眼人都能看出這不是劃傷而是劍傷,而且全府上下都知道,世子脾氣暴躁,何時會發怒都說不準,可世子妃卻要替他瞞著。
對上林夢秋溫柔的笑,綠拂認真的點了點頭,就連她也感覺到了,這位世子妃好似與前頭幾位全然不同。
“是,奴婢明白,世子妃放心,奴婢絕不會有半句多嘴。”
林夢秋這才點了點頭,洗過澡擦了藥,一番折騰後她也不餓了,早早的要上床歇息。
“世子妃,合卺酒該怎麼辦?”
沈徹到最後也沒喝,好似還有些討厭她了。
但不管如何,她總是有驚無險的嫁入了沈家,她會扮演好他的妻,努力讓他少討厭一點。
酒未飲盡,禮便不成。
林夢秋前世沒喝過酒,此刻卻毫不猶豫的接過託盤裡的酒杯。
“我替世子喝。”
一連將兩杯酒都飲盡,才暈乎乎的躺上床。
等床幔輕輕的放下,林夢秋才紅著臉閉上了眼,酒也沒想象中那麼難喝,尤其還是與他的合卺酒。
有點甜還有點辣。
睡夢間,她迷迷糊糊的翻了個身,口中低低的呢喃著,“夫君。”
-
沈徹回了自己的院子,他的屋子除了黑便是白,沒有任何別的色彩和裝飾,甚至連一面銅鏡都沒有。
侍從阿四上前替他換下外衣,正要仔細掛好,便聽見他冷淡的道:“將這些衣物拿出去燒了。”
“爺,這是老太妃剛命人新制的,您隻穿了一回……”
“你今日的話太多了。”
沈徹隻要一想起方才被人觸碰過的衣物,就覺得厭惡非常,不僅是她,他厭惡所有碰觸他的人。
阿四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多言,揣著滿懷的衣物跑出去燒了,又吩咐下人將早就煮好的熱水提進屋。
下人手忙腳亂的倒好了湯浴,恭敬地出來請他去沐浴。
“出去。”
沈徹沐浴不需要任何人伺候,等下人關上門後,他才草草解開系帶,雙掌朝下運氣,眨眼功夫便穩穩的進了浴桶內。
他不喜歡明亮的環境,屋內隻點了幾根燭火,他便沐浴在這昏暗的燭光下。
直到夜風拂過窗牖,吹散了水面上漂浮著的些許草藥。
今日的草藥比往日少了半數。
沈徹的目光便透過水面看到了自己的小腿,大夫時常為他施針,再加上持續的浸泡草藥,早已千瘡百孔,那節毫無知覺的小腿此刻看上去格外的蒼白羸弱。
隻看了一眼,他便猛地閉上了眼。
自嘲的勾起一絲冷笑,連他自己都不願意看的東西,何況是別人。
他泡了不到半刻,再睜眼時已經抽出布巾擦幹了水珠,隻是他的腦海中還停留著方才的畫面,動作就有些許的停頓,出浴桶時險些被絆倒。
一聲巨響,浴桶應聲傾倒,阿四衝進來時,沈徹已經披著袍子背對著他坐在榻上。
昏暗的燭光籠罩在他清瘦的脊背上,顯得無比寂寥,看得阿四愣了愣。
他是從小就跟著世子的,他見過十五歲的世子奔襲千裡,一人一劍挑掉數個山賊窩,也見過十六歲的世子御前與武狀元比試,連著數年將人打落馬下。
小小的王府早已關不住世子的雄心,他私自去往邊疆,隱瞞家世姓名,從伍長一步步的到百夫長都統乃至牙將。
阿四至今都記得世子在黃沙中縱馬飛馳,殺敵百千渾身浴血時的英姿。
他也相信,終有一日,世子會收疆域,百戰死,讓蠻夷止步於飲馬之河,聞他之名便喪膽而降。
隻可惜,世子遭奸人陷害,夢碎馬下,不得不被困在這四方小院,空有滿腔熱血和本事,卻無處施展。
看著破裂的浴桶和滿地的浴湯,阿四這才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