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貴妃見我無大礙,點點頭,出去了。
我覺得貴妃那一身紅衣的樣子似乎有些眼熟,好像之前我剛受了貴妃一腳,高熱不退時見過。
我本以為那人是皇後,如今想想,皇後雖為正妻,似乎並不喜歡大紅色。
窈娘不敢再隱瞞,隻能一五一十地交代。
……
原是那時我挨了貴妃一腳,高燒不退,御醫說我病情兇險,能否熬過來,全然看命。
軒轅燁再偏袒,也不好看著我剛到北遼數月就被他的貴妃踹死,還是命人「請」貴妃給我道歉。
哪知貴妃本是不情不願地坐在我床邊想裝裝樣子,衣袖卻突然被我抓住。
我意識不清,淚流滿面,一邊喊「娘」
一邊喊著「回家」,貴妃一時間竟是沒掙開,不耐煩地問窈娘,「你們家主子多大了,還動不動喊娘!」
結果窈娘說,公主不過十四歲。
尚未成年的小姑娘,為著南梁皇帝想省些歲貢的私心,為著北遼皇帝想換掉戍邊將軍的私心,被人硬生生從珍愛她的母親手裏奪走,送進豺狼窩裏,任人欺辱糟蹋。
貴妃膝下本有一大皇子,隻是那孩子早產,沒能活過三歲。
窈娘在南梁宮裏做事多年,頗會察言觀色,見貴妃有些不忍,當即跪下,半句不提我父親,隻說我七月早產,我母親抱著我千裏回京,御醫都說養不活,我母親不信,沒日沒夜地看顧著,硬生生從閻王手裏將我搶了回來。
又說我這十四年,一直被母親留在府裏吃藥,熱不得,凍不得,吹風不得,淋雨不得,此番來北遼和親,是我第一次離開南梁京城,第一次離開母親。
貴妃聞言想起她萬般小心將養還是沒能留下的大皇子,難得紅了眼眶,還是嘴硬,「這般嬌貴,送來和親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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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娘不說話了,隻目光哀切地看著她。
貴妃這才反應過來,這不是我能選的。
我病中無力,漸漸松開了抓著貴妃衣袖的手。
貴妃看了我一眼我淚痕交錯的臉,對窈娘說,「不必告訴你們主子,本宮來過。」
……
窈娘跪在我面前,流著淚請罪,「奴婢不敢說,不是因為貴妃娘娘不許說,隻是奴婢私心,怕公主知道病中喚的「母親」是貴妃而氣壞身子,那時公主輕易挪動不得,奴婢實在是怕公主出事。」
「如今奴婢不敢再瞞,請公主降罪。」
我長嘆一口氣,知道她是為我好,扶她起來。
又想起初次侍寢沒去給皇後請安的事,大概貴妃本來就沒打算罰我,不然皇後不過兩句勸和,貴妃怎會如此輕易揭過。
12
回宮之後,便是二皇子的六歲生辰。
我與皇後交好,早早地叫宮人做了幾個南梁民間流行的木頭機關玩具,等到二皇子生辰那日,送與他賀壽。
二皇子一直被當作儲君教導,平日裏一副懂事的模樣,見了我送來的東西,難得露出幾分孩子心性,搗鼓了大半個時辰不肯鬆手。
皇後見二皇子這般喜歡,不由得露出笑容,說我用心了。
此時貴妃到了,出手便是價值連城的一尊白玉臥虎,二皇子見了,親親熱熱地說謝過越娘娘,轉身又去搗鼓我送的玩具。
貴妃清清嗓子,叫他快收起來,說一會叫軒轅燁看見了,又要訓誡他玩物喪志。
二皇子聽了抱起玩具就要藏,可軒轅燁派來的女官就站在一旁,他顯然知道此事瞞不住他父皇,轉了一圈,將東西塞進我手裏,在我耳邊悄悄地說,「明娘娘,你幫兒臣拿著,兒臣去找你玩,好不好?」
我被他的聰慧逗笑,點點頭,煞有其事地叫窈娘把玩具收起來。
二皇子的生日宴,大概是我在北遼吃過的最高興的一頓飯。
二皇子親自寫的請帖,隻請了幾位他喜歡的嬪妃和軒轅燁來,席間氣氛平和溫馨,眾人的目光都在二皇子身上。
二皇子雖年幼,卻十分聰慧,對每一位前來參加他的生辰宴的客人都十分熱情款待,不肯冷落一人。皇後含笑地看著她的幼子,眸中滿是慈母之情,軒轅燁難得溫情地掂了掂他的獨子,說他又重了,二皇子卻嫌他父親的胡茬紮人,悄悄往後躲了躲。
我在一旁抿嘴笑著,隻覺得二皇子能在父母身邊真好。
……
轉眼又要入冬,我畏寒得厲害,窩在明華宮裏又不肯出門。
皇後知道我身子不好,早早地打發人把地龍開了,整間屋子暖洋洋的,我時不時犯困,有時看著書就在躺椅上睡了過去。
窈娘看著我嗜睡,倒也高興,以前我總哭,想家,想母親,如今在北遼能吃能睡,看來我總算適應些了。
冬日無事,窈娘與我在房中閑話,提及二皇子軒轅宇,她言語間多有誇贊,直說這孩子聰慧,隻是又有些奇怪,說軒轅燁後宮美人那麼多,怎麼偏偏隻有二皇子一個孩子。
這件事我大概知道,軒轅燁的父親足足有二十多個孩子,最後為了皇位廝殺得隻剩下他一個,所以軒轅燁在二皇子十歲之前,並不許其他皇子出生,以防兄弟相殘。
故而侍寢的嬪妃,無一例外,都會被賜下一碗避子湯。
那日我同皇後不經意地問道,為何軒轅燁後宮這麼多年妃嬪懷孕。
皇後撿著能說的事情透露幾分,隻說軒轅燁登基不易,我大概拼湊出這個故事。
其實我還挺失望,我還以為軒轅燁不行。
窈娘聽完故事,頗為不解,低聲說,那若是陛下唯一的孩子出些什麼事,該如何是好。
那自然是軒轅燁自信能讓二皇子健康平安地長大。
二皇子身邊,明面上有女官、宮人和侍衛隨行,暗中亦有暗衛相護,衣食住行都有軒轅燁的人負責,隻怕連皇後都插不進去手。
況且軒轅燁如今正值壯年,若是想要親生的孩子,幾十個都不是問題。
隻不過他現在想自己培養一個優質的繼承人罷了。
……
窈娘笑笑,說二皇子確實出色,又問我要不要吃點果脯。
我點頭,以前在南梁總嫌那些果脯甜的甜,酸的酸,一天都吃不了一塊,到了北遼來,卻覺得懷念,常常是窈娘勸著我別吃太多,仔細壞了牙。
可今日不知為何,我剛吃進去一塊,就覺得反胃,直接吐了起來。
窈娘急得給我拍背,直說是不是昨歲我被越貴妃踹的胃疾又犯了,就要給我叫御醫來。
我搖搖頭,覺得可能是老毛病,示意她先叫我從南梁帶來的那位御醫過來看看。
御醫來了之後,先替我診脈,他剛搭上手,就皺起眉頭,我本以為自己可能病得重了些,卻不想聽他說,我懷孕了。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你說什麼?」
「娘娘有了身孕,大概已經有兩個月了。」
我坐在椅子上,手心不由得貼上自己的肚子,說不上什麼心情。
隻覺得我的母親當年知道自己懷孕了的時候,是不是也曾滿心期待著我和哥哥的到來。
隻可惜哥哥沒活下來,而我光是活下來,就叫母親操碎了心。
窈娘反應快,先封了御醫的口,又送人出去,對外隻說我又犯了舊疾,要好好休息。
她回來時,我還在呆呆地摸著自己的小腹,我知道兩個月的孩子不會有胎動,也不會有心跳,可對我而言懷孕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情,我根本不敢相信,我的肚子裏會有一條小生命。
我回想起我從獵場回來的路上依舊不舒服地蜷在馬車上,茶飯不思,整個人又消瘦了一圈,可那個時候它就已經在我的肚子裏,頑強地陪我顛簸了一路,依舊存活。
縱使我對它的父親極為不喜,可我不願遷怒這個孩子。
我的手心貼在小腹上不肯挪開,卻突然想到,軒轅燁會允許我生下這個孩子嗎。
正當我沉思之際,窈娘跪在我身前,問道,「公主想要生下這個孩子嗎?」
「……陛下大概是不會允許的。」我啞著嗓子,仿佛不是我在說話一般,「更何況,一個和親公主生下的孩子,身份實在是尷尬。」
「公主若是想,奴婢倒有一個主意。」窈娘不笑的時候就同其他嚴苛的女官很是相像,我一時間有些怔住,聽她繼續說道,「還有一個月,就是您的回門宴,到時候南梁會派使者來,您若是在宴會上宣佈懷孕的消息,陛下看在兩國邦交的份上,或許會同意您生下來。」
我聞言隻覺得窈娘天真,縱使我不過十五歲,入北遼後宮一年,就知道南梁是最最靠不住的。
他們不在意我能不能生下北遼的皇嗣,也不在意我在北遼的後宮裏有沒有受到欺負,甚至不在意我能不能在北遼活下去,南梁的皇帝送我來之前說得那麼好聽,唯一的目的,不過是想少給一些歲貢。
可他雖不想交歲貢,但更害怕我父親守在邊關會背叛他,所以寧可給北遼交大筆的歲貢,給北遼銀錢養活北遼侵略南梁的兵馬,都不肯將我父親派回邊關。
至於什麼「回門宴」,不過是打著我的名號的兩國邦交罷了。
我的父母親不可能來,我也更不可能回南梁去,來北遼的南梁使者我都未必認識,這樣的「回門宴」,與我何幹。
隻是若還能見到去歲送我和親的那位將軍,我其實很想告訴他,我想明白了,南梁最沒有風骨、沒有氣節的人,其實是南梁的皇帝。
13
我摸摸小腹,還是下定了決心。
窈娘難得與我爭執,她軟了嗓子,「奴婢隻見公主一人在這北遼舉目無親,每每深夜垂淚,奴婢隻想著若是公主能有個孩子陪著,也不至於這般思念故國。」
我聞言也沒忍住落淚,可想想軒轅燁的獨行專斷,想想我如今在北遼的尷尬處境,若是我的孩子生下來,它的處境,又怎會比我好上幾分。
「哪怕是個女孩也好啊,」窈娘輕輕伸手撫摸我的肚子,「隻要是公主的孩子,奴婢一定會拼上性命護著她的。」
生下來,是個公主又如何。
公主威脅不到二皇子,可公主的命更苦。
將來若是長大了,被軒轅燁隨便送出去和親,隻怕也會像我一樣,隻能在夢裏見一見母親吧。
我狠下心來,叫窈娘去請軒轅燁來。
窈娘面色復雜,百般不舍,最後還是依命去了。
……
隻是軒轅燁沒來,來得是皇後和軒轅燁身邊的大太監。
那人陪笑著,端了一碗藥,我便明白了,平靜地說道,「陛下不肯留它。」
「陛下心疼娘娘身子不好,十月懷胎艱辛,陛下捨不得娘娘受苦。」他牽強地安慰我,「都說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門關,陛下說,娘娘若是喜歡孩子,將來抱養個女孩承歡膝下便是。」
我接過湯藥,一飲而盡,隻覺喉中苦澀,恨恨道,「你回去轉告他,即便是女孩,也不是他養的一隻小貓小狗,能隨便從生母身邊奪走送人!」
「何況即便是給我抱來了一個女孩,將來長大了,再被他當個小貓小狗送出去,焉不知母女分離之情,肝腸寸斷?!」
我氣到不肯用敬稱,還是沒忍住落淚,皇後隻能憐惜地看著我,拿過帕子替我拭淚。
藥效發作,我的小腹一陣陣絞痛,疼得我蜷在地上,窈娘要扶我上床,我痛到難以挪動,卻隻能生生挨著,又斷斷續續擠出一句,「他不想要……孩子……何苦停了……我的避子湯……」
我疼到快昏過去,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最後癱在窈娘懷裏,幾乎無意識地喃喃了一句,「娘……」
……
小產之後,我有些鬱鬱寡歡,御醫囑咐我要靜養,我便日日坐在床上,回想著在母親身邊的日子。
從前聽府裏的掌事娘子說,做女兒的日子,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
那時我不懂,隻是覺得羞澀,不想被許人家,便賴在母親懷裏撒嬌,說想在母親身邊呆一輩子,母親依著我,摟著我,告訴我我父親是南梁唯一的異姓王,我若是想嫁人,便可嫁給天底下最好的兒郎,若是不想嫁人,養我一輩子又何妨。
我每每想起待在母親身邊的日子,總是不由自主地發笑,笑著笑著,又摸到了滿手的淚。
等到來年春日,北遼回暖,窈娘時常勸我出去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