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聞言,春紗的手一抖。
她低頭, 正對上楊幺兒澄澈的雙眸,春紗頓時從中感受到了力量, 她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春紗舒出一口氣, 道:“先去安置了李家兩個姑娘, 讓她們等上一會兒,姑娘還在用飯呢。”
小宮女們都以春紗為主心骨,見她不露慌忙之色,倒也鎮定了不少。
但等她們一走,春紗便叫來了小全子一塊兒商量。
小全子比她機靈,他道:“這說不準是件好事。姑娘身份貴重,有禁軍護在左右,也正可見皇上的看重啊。”
春紗開口,還待說什麼,便見李家撥來的管家快步走過來,在門檻外先是一拜,而後才開口道:“門外來了御醫,說是奉命來為姑娘看診的。”
楊幺兒身上的紅疹已經消了些,但春紗仍舊不放心,便親自出去迎了那位御醫。
御醫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為楊幺兒看完診,便匆匆提著藥箱走了,像是宮裡頭有什麼人急等著復命一般。
楊幺兒喝完了碗裡最後的一口粥。
李家姑娘這時候跨進廳內,笑道:“今日詩會還未散呢,姑娘還要去玩兒嗎?”
待走近了,她們便見到了不戴帷帽的楊幺兒,二人皆是一震,然後才注意到了楊幺兒的手腕、脖頸,上頭全是細小的紅點。
春紗道:“姑娘起疹子了,見不得風,今日不出門了。”
“這樣也好,也好。我們便陪著姑娘玩吧?姑娘愛玩什麼?”李家的大姑娘李香蝶出聲問。
這倒是難住春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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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姑娘不聲不響的,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到了她的手裡,她都能把玩上一天,位置都不會挪一步。可眼下總是不適合這樣玩的。
李家的二姑娘李寧燕湊近了楊幺兒,問:“姑娘玩珠子嗎?牌呢?牌玩不玩?”
楊幺兒往後退了退,從袖中掏出了一支筆,拍在了桌案上。
春紗見狀哭笑不得,這不是用飯前,姑娘用來寫字的那支筆麼?怎麼給藏袖子裡了?有這樣舍不得放下嗎?
恐怕那袖子裡都已經沾上墨跡了。
“寫字。”楊幺兒說。
李家兩個姑娘見狀一呆,訕訕道:“原來姑娘喜歡寫字讀書,我們卻是不擅長的。”待說完,她們看向楊幺兒的目光,都有了兩分崇敬。
楊幺兒全然不知。
她隻是惦念著,得練的,不然會忘的,回去忘了怎麼辦。
“那,那就不打攪了,待晚些,我們再來陪姑娘。”李家這對姐妹怕了讀書寫字,連忙說完,就走了。
待她們回到家,正巧李天吉也回來了。
她們便將虎賁軍把守一事說給李天吉聽了,李天吉聽完嘆道:“太後行事隨性,但也不該隨性到這等地步。如今虎賁軍都動作了,豈不正是大臣們在提防她嗎?”
他又問這兩個侄女:“今日楊姑娘過得可開心?”
“當是開心的罷。”她們說完,想了想,又補充道:“今日我們碰上孟家的了。”
“孟家的?他們去作什麼?”
“興許是去賠禮道歉的,孟泓都去了,還抬了禮物去。”李寧燕道。
李天吉聞言冷笑:“這孟家不願與咱們結親,瞧不上咱們。這會兒怎麼反倒學起咱們來了。賠禮道歉也罷,孟泓親自前往,又攜了重禮,說不是去討好新後的,誰信?”
李家兩個姑娘登時心下一凜。
“萬不能叫別人搶了先去。”李天吉想了想,道:“我們李家有自己的畫舫,若是那楊姑娘喜歡,你們改日再陪著去畫舫上玩一整天。帶兩個廚子去,烹魚蟹、賞秋菊,她定會喜歡。”
李家一家人聚在一塊兒,絮絮叨叨地商量了半天怎麼討好楊幺兒。
這廂養心殿內,也方才提到了楊幺兒。
御醫從地上起來,道:“……楊姑娘的情況便是如此了,並無大礙。”
蕭弋揮揮手,示意他退下。
轉而叫來趙公公問:“傳令下去,也不必拘著她,等她身上的疹子好了,就讓她自由出府玩耍去。”
趙公公點頭。
蕭弋低聲哼笑:“真是個聰明姑娘。”
既去了外頭,都還記著拿筆練字呢。
又怎好再拘著她?
左右也沒剩下多少時日,總要回宮來的。
趙公公應聲正要退下,蕭弋卻突地又叫住了他,道:“蕭光和之流,便該攔著不讓接近姑娘四周了。”
趙公公愣了下,隨即聲音響亮地應道:“是!皇上!”
蕭弋待在室內,也就隻獲得了那麼一會兒的寧靜。沒多久,小太監隔著一道簾子,躬身道:“皇上,李少師大人求見。”
皇上遇刺,永安宮被圍。
捱到如今,這李家人倒是終於來了。
李家老太爺年紀不小,已有七十好幾。他早早便告老辭官,如今頭上隻掛虛銜。先帝在時,便尊他為從一品少師。
李家來歷不小,據傳數百年前起,李家便是當時的皇親,而後歷經幾朝,都是不可撼動的大家族。
這李家又與旁的高門世家不同,他李家從上一代人起,便開了族學,納無數學子。又大推孔孟之道,要求族人必要有文人風骨。
李家隻唯一敗筆。
生了個姑娘,進宮做了淑妃,後來做了太後,卻是被教成了又蠢又壞的女人。
但也沒法子了。
李家人過去醜,且是又矮又醜。為護家風,上一代的先祖們又不許底下的子孫娶面容姣好的女子,而隻許娶沒有顏色,但賢良淑德的小腳女人。好不容易,李家才出了這麼一個漂亮的姑娘,自然沒得選擇,也隻能讓這麼個蠢人進宮做皇妃了。
打這個姑娘入宮做了淑妃,李家才漸漸有了轉變,開始求娶美麗與賢名並重的女子,到了現下這一代李家生出來的姑娘,倒是個個都清麗可人,又滿腹詩書氣,實在難得。
一轉眼,東陵李家女,已然成了別人家爭相求娶的對象。
蕭弋腦中飛快地過了一遍,對這位李家老太爺的印象。
先帝在時,李老太爺曾赴先帝壽宴。
宴上,他斥責了自己的小女兒,也就是當年的淑妃、如今的太後,斥其鋪張奢靡,還主動請皇上降她位分。
那日後,單純的先帝更寵愛淑妃,也更倚重李老太爺。
在先帝眼中,淑妃是唯一一個心思單純、毫無心機之人,而李老太爺連自己的女兒都斥責,說明該是真正清明忠直的人物。隻是他至死大抵也沒想明白,他都如此倚重李老太爺了,為何這位忠直的大臣,依舊未能為他拿回朝政大權,還叫他坐在皇帝位置上,卻仍然被朝臣勳貴們欺凌呢?
蕭弋在心底下了定語。
這李家,不過是一群會做戲的,撕了表面那層皮,內裡比太後還要不如。
“請少師進來。”蕭弋壓下眼底陰鬱之色,啟唇道。
“是。”
這邊李老太爺來求見。
那邊李家如今的大夫人,滿面肅色,領著女兒緩步朝永安宮行去。
隻是到了宮門外,卻叫虎賁軍攔下了。
李大夫人臉色都不曾變一下,似乎半點也不遺憾。她頷首道:“臣婦便先去求見皇上。”
說罷,她就領著身邊的妙齡女子,幹脆掉了頭,往養心殿去了。
虎賁軍的守衛,原還以為她們要糾纏一番,誰曉得走得這樣痛快,那還特地到永安宮來一趟做什麼?就為了確認進不進得去嗎?
這廂李老太爺正在大聲斥罵太後。
“若非她的過錯,怎會將皇上陷入這樣的境地?”
“我李家教女無方啊!”
“她乃是皇上的母親,便該當起母親之責……”
李老太爺正趁興表演的時候,蕭弋打斷了他:“啊,此事怎會與太後有幹系呢?”
李老太爺噎了噎。
心說,這不是你們懷疑的嗎。
但李老太爺自然不會說這樣的話,他隻是滿面愧色,道:“未能行到母親之責,便是她的幹系了。”
說話間,劉嬤嬤來了,她候在屏風外,道:“皇上,少師府上的大夫人攜李家的四姑娘,欲往永安宮去拜見太後。因入不得永安宮,如今便到養心殿來了。”
蕭弋聽罷,眸光微冷,隻是有簾子遮擋,外頭的人才瞧不見。
原來今日李老太爺來拜見、請罪,是有著兩重目的的。
一則表李家之態,撇清關系,以求保住太後。
二則……
柳家衰落,宅子都叫李天吉買下給楊幺兒作楊宅了。這李家四姑娘的親事還和柳家公子拴在一起呢。這是急了。
第33章 李四姑娘
李老太爺抬頭望屋頂, 裝模作樣地道:“前兩日她們便遞了貼進宮,說要向太後問安。今日固執前來,進不得永安宮, 竟是往這邊來了。實在無禮!待歸去,老臣定當嚴加斥責, 絕不縱容這等沒規矩的東西!”
蕭弋輕咳幾聲, 仿佛體力不支。
他倚在榻上,不說話了。
李老太爺久等不到蕭弋開口, 這便有些尷尬了。
他長嘆一口氣,跪了下來,他年紀不小了,這樣一跪,倒還真有幾分可憐味道。隻是這養心殿內, 眾多宮人, 竟沒有一人向他側目。帷簾之後,小皇帝仍在輕咳,聲音無力。
李老太爺隱隱中覺得哪裡不對, 可細想又實在想不出來。
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小皇帝了。
小皇帝生性敏感,因常年患病而陰沉寡言,他藏戾氣於心, 但到底年少, 手中無權。
形不成妨礙。
這養心殿伺候的人, 見慣了這般模樣, 因而才分外麻木, 沒有旁的情緒罷?
如此想著,李老太爺才覺合理。
此時他瞥見那簾子後的影子動了動,像是從侍從手中接過了一條帕子,擦了擦嘴角。而後李老太爺才聽見他道:“少師不必如此。”
他吩咐道:“去請趙氏,李四姑娘進來。”
“是。”劉嬤嬤應聲,轉身出去了。
隻聽得一陣腳步聲近,一名中年婦人領著一個妙齡少女,進到了室內。
那婦人作樸素打扮,緊跟在她身後的少女卻作了精心的打扮。她梳著飛天髻,結三鬟於頂,其間用蓮紋嵌松石的金釧固定。其發髻形松而不散,頗有幾分古壁畫上,飛天神女的仙逸味道。
少女上身著茜素青色半臂,白色團雲紋短衫,下著煙霞色留仙裙,腰系淺色絲绦,長長的穗子垂於腳邊,行止間微微晃動。這番打扮,令她纖細婀娜,舉手投足都牽動人心。偏還透幾分仙逸氣,叫人不敢輕易褻瀆。
她戴著精心打制過樣式的帷帽,帽紗短至頸間,隱約可露出一點白皙的下巴,其容貌在帽紗後若隱若現……
簾外未必能瞧得見裡頭的景象,但蕭弋在裡頭,卻將她的模樣瞧得分明。
李家深諳含蓄掩瞞之道,如今他又正遭人下毒。
李家女子自然不敢披紅掛綠,濃妝豔抹。於是便做了素淨卻又精心的打扮。恰巧李家女兒都飽讀詩書,多年修煉,氣質倒也出眾。這樣打扮,原本的一分風採也就變為十分了。
但蕭弋腦中湧現的,卻是另一道身影。
她穿什麼樣的衣裳都好。
穿火紅的裙子,她便明豔如天邊的紅日。穿上月白的長裙,行動便如桂宮仙子。穿上形式華麗的袄裙,她便似端坐在高臺上的精美玉塑。
李家四姑娘行進到跟前,挨在李老太爺身後,跟隨大夫人趙氏一並跪地見禮。
“臣婦趙氏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聖體安康。”
“臣女李妧拜見皇上……”她學著趙氏,一並叩了個頭,開口嗓音輕柔,如春風拂面。
這李家能出一個這樣的女兒,也不知花費了多少的功夫。
不過李妧依舊繼承了來自李家傳承多年的缺點,那便是身材矮小。
穿半臂留仙裙,襯她輕盈如乘仙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