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樣好的日子,過得那樣快,一晃就是五年。
端朝十一年,人人稱頌的顧青天,被誣陷貪墨十萬兩黃金,百姓一片驚呼喊冤, 偌大朝堂卻無一人替其言,嫡親的兄長為了撇清關係,當堂寫了斷親書,昔日殷 勤的門生出來指證誣陷,句句涕淚不堪與其為伍。
說來可笑,官兵抄家時,把顧府池塘抽個乾淨,果樹根下刨三尺,影壁都拆稀 爛,也才搜出了二千兩銀子,還是夫人的嫁妝。
害人者無法,偷偷將官銀藏在一處莊子內,硬說是大人私藏。
可京城誰人不知,那是當今太後親弟弟趙國舅養瘦馬的外宅。
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
六歲小皇帝下旨,判顧家所有男丁秋後問斬,女眷充為官奴,隻二公子一人在外 求學,躲過此劫,現被各地通緝。
那年深夜,我拿著我爹攢的所有銀子,抱著夫人的遺腹子坐上了漁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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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取名「不鳴」,因他不哭不鬧,甚是安靜,隻在餓急之時才吭吭兩聲。
初始我以為他又聾又啞,為此哭了好久。
偶然一次在街上,聽到學堂裏讀書聲,不鳴竟呵呵呵地笑了,我試驗了多次,才 知他是能聽到的,隻是不願開口,這才略放下心來。
我抱著他在臨安下了船,對外說是我幼弟,母親新喪,爹要另娶,特來此地投奔 外家,誰知外家搬走杳無音訊,我姐弟二人身無分文,隻能漂泊在此。
剛上岸時我急著安頓,被人騙走了大部分錢財,幸而我將一部分散碎銀兩放在
了不鳴剛換下的尿布內,才沒被人搶了去,可僅剩的也不夠活半年,我隻得在大 雜院內賃得一間房,燒飯睡覺,全在一個屋內。
其他的都能忍,我最愁的還是不鳴吃奶,爹給我帶的兩瓶子羊奶早就沒了,眼見 他餓得小臉都憋紅了,嘴裏吭吭又吭吭,我心焦得厲害,拿上剛換得的一碗白 米,挨家挨戶地求嬸子大娘給他喂口奶喝。
這世上還是好人多的,不鳴喝著百家奶竟也無病無災地長到了兩歲。
我也在碼頭尋了一份記賬的活計,人家一個月一兩銀子,我隻要三百個大錢,隻 要讓我帶著不鳴,少一些我也是認的。
平時閑下來,我就幫人做針線賺些散錢,也夠我和不鳴吃飯過活。
這期間裏我爹託人給我帶過一封信,說顧家屍骨盡數收斂已入土為安,隻聽說二 公子回到了京城,如今進了大牢,他要在京裏打聽情況,先不過來找我。
顧家出事時,我爹就關了醫館,偷摸跑街串巷做起了鈴醫,一是看顧家最後如 何,實在不行還能幫著收斂屍骨,再就是怕二公子回來,不知道不鳴的消息。
我心裏暗想二公子是不是讀書讀傻了,既然活著,何苦要跑回去送死呢?
無論如何,我與不鳴依然是要活下去的。
兩歲的小孩長得像雪團子一般,貓兒一樣的大眼睛,惹人稀罕得不行,喂過他的 嬸子大娘都是滿心疼愛,爭著抱他,隻是可以滿地跑的年齡,他還不會走路也未
長牙。
郎中說他這是胎裏不足之症,無藥可醫,隻能聽天由命。
我心裏暗罵庸醫,更是懊悔沒有好好和我爹學一學醫術
嬸子們聊天時說,他這是胎裏帶的缺少陽氣,需要陽剛之氣沖一沖,聘個狗爹許 是能成。
大娘們也勸我,反正親爹也不是個東西,聘個狗爹沖一沖能站起來比什麼都強。
我苦笑應著,暗暗心疼我爹背負了所有。
要給不鳴聘個狗爹,忽略我爹不說,自幼飽讀詩書的二公子會不會怪我胡鬧?
次日一早,我背著不鳴,拎著一桶油光光的鹵肉飯,去了山腳下的夕照巷口。
這裏的狗最大最兇。
我將桶蓋掀開,盛出冒尖的一碗飯,又捏著鼻子拿出在不鳴尿罐子裏泡了一夜的 筷子放在碗上,然後一路往家走一路將桶裏的飯散在路邊。
等了一日,門口沒有動靜…
第二日一早,我便帶著不鳴又去了。
是我做的鹵肉飯不香,還是我家不鳴的筷子味不夠。
如此往復,過了七日。
夜裏,我哄睡了不鳴剛要躺下,便聽有撓門聲,一隻半人高的狗立在屋前,我腿 肚子直哆嗦,它斜斜瞥了我一眼,轉身叼了什麼進來,然後扭頭就跑,速度堪比 狼攆。
我心裏暗苦,這狗光吃飯啊,跑了就算了,怎麼還瞧不起我呢?
扔下的這是什麼?
借著月光我低頭一看,真是哭笑不得。
那黑亮亮一團,比我那碗大不了多少,睜著無辜的圓眼望瞭望我,哼哼唧唧走到 我身邊聞聞,又搖搖晃晃走到不鳴身邊聞聞,然後泰山一般靠他身邊躺了下來。
我無奈地將一隻紅繩系在不鳴腳上,另一隻系在小狗腿上,這聘約算是達成。
自顧大來了以後,我多接了些換洗的活。
顧大就是吭吭的狗爹,吭吭也是不鳴,氣人時我便這樣叫他。
雖有些辛苦,確也很是值得,這才小半年,吭吭和顧大都長高了不少,尤其是顧 大越發高大兇猛起來,不枉我將附近人家的剩骨頭搜刮了乾淨,隻它跟它爹一樣 總是斜眼看人。
瞧不起誰呢,哼。
吭吭對顧大甚是喜愛,自有它陪伴,明顯比往日活潑了許多,隻是依舊不會說話。
顧大長高後,時常叼著不鳴在地上玩,我也不拘著他們,給不鳴套著一身補了又 補的粗布衣裳,它爬他就跟著爬,它爬得快他就跟著爬得快。
一來二去,不鳴雙腿用力也能站起來了。
開始我總擔心他會摔倒,後來發現顧大總是斜眼盯在他旁邊,見他要摔,一閃身 就將肚皮墊在他身下,讓人忍俊不禁。
吭吭這個機靈鬼時長犯懶,跌了跤就不願起來,惹得顧大那汪汪的罵街聲能傳得 整個巷子人都來看熱鬧。
日子總是這樣一日哭一日笑地過著,秋去冬來,不鳴已能自己吃飯走路。
臨安冬日很少下雪,那天卻下了一日,天黑得也早,我燒了僅有的一點碳放在屋 內,還是冷得厲害,給顧大掃淨了,讓它睡在不鳴腳底,又將棉襖放在不鳴頭頂 擋住冷風。
看小傢伙兒睡得踏實,我便坐在床邊,借著油燈昏黃的光亮,一邊做著針線活, 一邊看著炭火。
3
隨著年歲漸大,我已是個不大不小的姑娘,時不時會有人來騷擾。
每夜我都警醒得很,幸得周圍鄰居都是不錯的人。
東邊一家四口,是從漠北逃難過來的,男人姓劉在碼頭做工頭,長得高大,很講 義氣,與碼頭上的工人中有些威望。
我與他家劉娘子交好,時常在一起做針線,教她一些流行的針法,做些帕子荷包 補貼家用,這些針法,平常人是學不到的。
發工錢時我還會做些可口的小食讓他的兩個孩子和不鳴一起吃,劉工頭與劉娘子 對我也十分看護。
自是這樣,我也留了一把匕首常年放在身上。
敲門聲響起時,我先是攥住了匕首,腦袋瞬間的暈眩,一度以為自己幻聽,走到 門邊站定,敲門聲又響了。
「我隔壁住的是碼頭上劉工頭,再不走我就喊人了。」我強裝鎮定地高聲道。
門外風雪有些大,我聽不太清,隻模糊地聽來人說一聲顧什麼。
顧……我一時有些激動,趕緊撤掉門閂。
門外的一團黑影閃身進來,我又將門迅速關上。
「軟軟可有事?」劉娘子隔著窗喊我。
「劉姐姐,我老家來人了,沒事,您早些睡。」 「好。」
來人徑直走到床前盯著不鳴看,顧大在床上此著牙與他對峙,他看都不看顧大一 眼,隻顧盯自己的,這屋子實在簡陋,我站在門邊有些心虛。
這人看著有些清瘦,個子比我高出一頭,穿著一件黑色裘皮大氅戴著兜帽,墨黑 的頭髮散落在大氅上,被冰雪覆了一層白,此時雪化成水,滴答落在地上。
灶膛的火還溫著,我燒了些熱水,煮了一碗白粥,思索了一瞬,又從房頂的籃子 裏拿出一個雞蛋。
待他盯夠了,轉身摘下兜帽,我才看清來人模樣。
他和夫人很像,眼睛比夫人更冷峻些,眉毛像刻畫的一般,鼻樑挺直,下頜稜角 分明,一頭烏髮用青色玉帶半豎起,半散在肩頭。
這人生得真白,畫本子裏說的「積石如玉」「列松如翠」應就是這樣。
怪不得綠梅姐姐他們提起兩位公子便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他相貌雖好,可那清冷疏離像是骨子裏帶著的,看人時瞳孔深黑,眼神似是深海 平靜,又似海浪暗湧,起初給人靜謐之感,細看有些戾氣掩在深處。
他不說話,我站在桌旁也不言語,隻將白粥和雞蛋端到他面前。
從進屋起他神情似是一直沒變過,見我端來白粥,略遲疑了一下,便躬身輕輕一 禮,外氅也沒脫,直接在椅子上坐下,端起粥吃了起來。
他吃得很快,卻不粗魯。
他的手也很好看,玉白修長,骨節分明。
我見他並沒打算吃雞蛋,便又端了杯熱水給他。
「幼弟謝你看護。」
他的聲音如很好聽,隻過於清冷,我不敢與他對視,隻低頭問萘萘可還好。
平時我在顧家多是與萘蓁在一起,感情親如姐妹,不知道她近況如何,我臨走時 夫人說萘萘不會有事的,我信夫人。
「尚安。」他隻回了這兩個字。
聽他說起萘蓁時語氣沒有變化,想來應是無礙,旁的他不說我也不敢多問。
剛出入顧家時,我爹便日日叮囑我謹守本分,不可生妄念。
我日日都給他翻個白眼,我將來是要嫁個將軍的,誰要生妄念,妄念是啥。
我知道爹顧慮什麼,刻意躲避之下,對兩位公子是隻聞其名不見其人。
比別人多知道一點的是,顧家兩位其實是雙生子,大公子顧玉樓身體強壯,性子 爽朗瀟灑,常常以文會友,辯才出眾。
二公子顧九,重字不蜚生來體弱。清冷宜言,自十歲起就外出遊學坊醫,常年不在 家中。
對於其他的皆是一無所知。
我愣神的工夫,他四下看了看倒沒說什麼,反而是我自覺愧對夫人囑託,更加窘 迫,低著頭臉頰犯熱,暗恨自己無用。
「將它賣了,錢用完我再送來。」他起身將大氅脫了放在椅子上。
察覺他應是要走,我這才抬起頭,竟發現他裏面穿的單衣,且還破舊不堪。
我本欲將裘皮還給他,轉念又放了回去,快步走到準備交貨的包裹邊,拿出一件 深青色棉披風,雙手遞給他。
他盯著我手上的披風不接,我隻得開口:「二公子要保重,夫人若知曉會心疼 的,不鳴也要有兄長庇護才能安穩長大。」
他這才輕嗯了一聲接過。
外面雪還在下,他穿著我做的披風匆匆離開,地上留下一串腳印,清淺卻格外醒 目。
這一番折騰下來,我一點睡意也沒有,將炭盆裏添了些柴,借著火光,將大氅細 細擦幹,這皮毛真好,絨毛豐厚細密,觸之光滑柔軟,冰雪都不曾透過表面,過 了這許久裏層還帶著他的體溫,細聞還有些松墨香氣。
我邊擦邊胡亂想,二公子這性子倒是隨了誰?清冷又彆扭,反正不像夫人,再沒 有比夫人更好的人了。
也幸虧我沒說讓他將大氅拿走,若駁了他對幼弟的心意,他定是要惱我。
我與不鳴也確實需要銀錢買炭火,不然這個冬天怕是難熬。
這皮毛一看便知價值不菲,可他又無銀錢,身上單衣也似破舊,現如今到底是如 何,可有住處?住處可冷?
我一夜都睡得恍惚,第二日早早便起了身,託劉娘子幫我照顧不鳴半日,謊說是 去送做好的針線,便拿著包裹出了門。
當鋪老掌櫃見了我帶的東西,愛不釋手,連連說好。
開價時與我商議,活當最多給銀一百兩,死當給銀一千兩即刻兌現,即使我早有 預料,也沒想到這一件衣服能貴成這樣。
思慮再三,還是與掌櫃以兩百銀子兌了活當,另約定若一年內不贖回便為死當, 且不追加銀錢。
付錢時,我讓老掌櫃將五十兩兌成碎銀,另五十兩兌成十兩一錠,剩下一百兩換 成了銀票。臨走時,我給了老掌櫃五兩銀子,給了小夥計一兩,讓他們對我當衣 之事守口如瓶,更不可洩露我的身份,老掌櫃與小夥計十分感激,連連答應。
即便這樣,我還是轉了十幾條街,繞了一大圈才回到家中。
我尚無自保之力,不鳴更是個奶娃娃,懷璧其罪的事,我是懂得。
到家時,劉娘子正喂著不鳴吃蛋羹。
她兩個孩子,一人抱著一個水煮蛋,小口小口地吃著,這是我早上給她的,讓孩 子們補補身體。
今日立冬,我從籃子裏拿出酒肉蔬菜,還有一些松子糖,跟劉娘子說晚上與她家 一起吃飯,又將松子糖包成三份,分給三個孩子。
劉娘子笑說這是老家的未婚夫來給送錢了,如今都要吃肉喝酒呢。 我笑著沒答話,心裏暗暗腹誹,雲泥之別,天壤之殊也。
縱使沒有這些身份束縛,我也不想找個冰坨坨,要找就找那蓋世的將軍,騎大馬 提銀槍的最好,夫人說那樣的兒郎最是英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