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對面檐下那位白衣僧人,身如修竹,眉眼清冷,見之忘塵。
還真是,謝懷寂。
十餘年未見,他的容貌居然沒什麼變化,真是個妖孽。
「娘,聽說當年的國師仙姿玉容,你說和這位比,誰更好看呢?」
謝懷寂眸光流轉。
他應當是看見了我,轉身進了屋子。
性子一點沒改,怎麼也該過來問問,我過得好不好。
都說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和他都多少夜了,真是個無情的和尚。
「他就是國師謝懷寂。」
一個讓你娘也想要倒貼的男人。
陳霜發出驚訝的低呼。
「哇,那他是我最喜歡的男主,不過他怎麼對娘如此冷漠?」
我把玩著手裡的杯子,沉默半晌,才說了句話。
「他是清冷佛子,我是深宮妖後,他沒作法把我滅了,就不錯了。」
陳霜湊過來:「那你給我講講,妖後是如何拿下佛子的?」
我這妖後的名聲,是從我當皇後那時候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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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五歲進宮,就像陳霜這般年紀,一進宮就封為貴妃。
先帝一連半月讓我侍寢,直到我有了身孕,生下了後宮唯一的皇子。
先帝快五十歲的人了,那見風都咳嗽的身體,還能臨幸妃嫔,甚至老來得子,實在是引人遐思。
我就被天下人傳成了身懷絕技的妖後。
後來,先帝身體欠佳,謝懷寂入宮修行,為先帝祈福續命。
千佛殿內,謝懷寂衣衫凌亂,他將外袍披在我身上。
「你是誰?我既已破戒,便會還俗,不會平白輕薄你。」
我定定地看向他,絕不能告訴他,我是那個妖後。
陳霜側過頭來看我:「所以,你騙了他?」
是的,我騙他了,我說我是皇後侍女。
我還騙他,等我過幾年離宮,便會嫁給他。
後來他在給先帝講經的時候,才發現我就是皇後娘娘。
眾目睽睽之下,素來清冷持重的懷寂國師,驀地停了講經聲。
頓時陷入寂靜。
數百人茫然抬首看向謝懷寂。
他握著那卷佛經,指尖微微泛白。
自那以後,謝懷寂決絕離宮,我就沒見過他了。
陳霜攤了攤手,大失所望。
「娘,你這個故事太無情了,毀我謝懷寂。」
「你少對大人直呼其名,而且少看禁書,腦子都看壞了。」
6
雨總是會停的。
我帶著皇帝準備回去了,卻發現陳霜不見了。
陳霜對我的故事不滿意。
她不死心地去問謝懷寂當年為何離宮。
謝懷寂坐在書案前,停下手裡的筆,抬眸看向我。
「太後娘娘,遲到今天,終於想起問我了,是嗎?」
我連忙扯過陳霜,才回他道:「你誤會了,我不想問你。」
十五年過去了,誰還在乎露水情緣呢?
謝懷寂注視著我,一字一句道:「裴鸞,你隻是喜歡我的皮囊而已。」
「你就當我是吧,總之你也沒吃虧。」
謝懷寂手上過於用力,生生將那支筆折斷在書案上。
手指間湧出細密的血珠。
「你怎麼知道我沒吃虧?我早已還俗,卻客居天童寺十五年,你難道不知道我在等什麼嗎?」
撞上那雙清冷的眸子,我目光錯愕道:「你在等我?可你從未找過我。」
謝懷寂斂下眼睫,笑意愈發薄涼。
「我找過,我離宮不過三月,你就和蕭遲走到一起了。」
陳霜默默靠過來:「你三個月的空窗期都沒有嗎?」
我默默靠過去:「你不懂,有些事,三個月都等不了。」
陳霜聞言臉色扭曲,站得離我遠了點。
我就知道,她又想歪了。
「你和蕭遲分手以後,看上了周汝臣,也沒想起過我。裴鸞,你佔了我的清白,對我始亂終棄,你還說我沒有吃虧?」
謝懷寂性子冷淡,很少說這麼長的話。
他仍用力握著那斷筆,指尖微微泛白,等我給他個說法。
我看了眼陳霜,淡淡說道:「那就算我對不住你,我早該告訴你我是皇後,不該貪圖那點歡愉。但過去多年了,你還要追究嗎?」
謝懷寂沉默半晌,他閉了閉眼,壓抑著難言的情緒。
「我於娘娘,不過是那點歡愉。」
「是。從前是你,後來是蕭遲,如今是周汝臣。」
我放完狠話,趕緊拉著陳霜走了。
陳霜一邊被我拽得往前走,一邊回頭去看謝懷寂。
「娘,他說他在天童寺等了你十五年。那是不是十五年前,你們還在一起?」
陳霜探究地看向我:「娘,十五年前,你到底和誰生的我?」
「我自己和自己生的,行了吧?你趕緊跟我走。」
皇帝靠在馬車邊上,乖乖等著我們。
他看見陳霜,眼睛就亮了。
我看見他就來氣,都怪他把陳霜給帶回來,惹出這許多事來。
我登上馬車,對陳霜道:「你趕緊給我回江南。」
皇帝抬起頭來:「不行,我要娶霜兒。」
我沉默了。
這都什麼事啊?還能更荒謬點嗎?
我指了指皇帝:「你給我滾遠點,滾到後面的馬車上去。」
陳霜乖巧地坐在我對面。
在我憤怒的目光下,她欲言又止,最後謹慎地開了口。
「娘,是哥哥他對我一見鍾情,我可什麼都沒幹啊。」
我將信將疑:「你沒撺掇他把你帶到宮裡來?」
陳霜臉色緋紅,雙手捂臉,低下了頭。
她語氣悲痛道:「我也是沒辦法啊,他他他在外面就要娶了我。」
我一時語塞,隻能摸了摸陳霜的頭,孩子真是受委屈了。
陳霜眼巴巴地看我。
「趕緊讓我認祖歸宗吧,不然我害怕哥哪天給我來個強取豪奪,我直接從這世上消失了。」
是時候讓陳霜有個名義上的父親了。
我準備讓陳霜進周家的族譜,就當是周汝臣養在外面的孩子認祖歸宗。
攝政王蕭遲聽到了風聲,他不同意陳霜認賊作父。
「本王的女兒,怎麼能管那個狐狸精叫爹?」
周汝臣聽說了,特意讓人傳話給蕭遲:「你叫也行,我就當認個孫女。」
蕭遲氣得跳腳,找到我面前,要個說法。
「蕭遲,霜霜是我的女兒,我生她養她,我讓她跟周汝臣姓,日後我才能常看到她。若是跟你姓,難道我要去你府上看她嗎?」
蕭遲神色緊張,抬眸看我:「為何不行?我的府門,你想進就進。」
周汝臣自室內踱步而出。
「當然不行,你的算盤,打得我都聽見了。」
蕭遲看向周汝臣,冷哼一聲。
「周大人是不行嗎,怎麼女兒也要搶我的?」
周汝臣是讀書人,與人針鋒相對,從不落下風。
「王爺倒是很行,可自己的孩子沒一個能相認。」
蕭遲臉色一滯。
他被人說到痛處,頓時臉色難看,神情復雜。
「阿鸞..!」
我不肯讓步。
對峙良久後,蕭遲垂下眼,輕聲道:「罷了,我不同你爭。」
蕭遲把陳霜叫來,很認真地和她交代
他試圖讓陳霜理解,他才是她的生身父親,而周汝臣隻是我暫時的男人。
陳霜點頭:「我明白了,你是親爹,他是後爹。」
蕭遲深感欣慰:「你要勸勸你娘,早日回到我身邊。」
當時我和周汝臣就站在旁邊。
蕭遲對著陳霜瘋狂使眼色,大有讓她替父報仇的意思。
陳霜神色訕訕道:「爹,我會努力的。」
周汝臣被蕭遲惹得煩了,他走到陳霜面前,將她和蕭遲隔開了。
「我倒覺得王爺該以身作則,好好管教約束陛下,別總來糾纏我家霜霜。」
蕭遲一時語滯,拂袖而去。
過幾天,蕭遲把皇帝帶到練兵場了,和士兵們同吃同住,吃了好大的苦頭。
皇帝向來被嬌慣得厲害,在軍中氣得大罵蕭遲他娘,被人給蕭遲打了小報告。
聽說蕭遲連飯都不吃了,親自騎馬去揍他。
「我娘就是你奶奶,你可真是大孝子。」
皇帝被揍得滿營帳亂跑,期間還大喊弑君,氣得蕭遲下手更重了。
皇帝寫信給我求救:【母後,皇叔要殺我,速來救駕。算朕求你了。】
周汝臣看向我手裡的信,嘴角勾起愉悅的弧度。
「還好,你讓我養的是女兒。」
我也很無奈。
當初先皇猝然崩逝,蕭遲要忙於朝政,又要接手軍中,而我身孕初顯,匆忙離宮去了江南。
皇帝自幼便少了長輩管教,以至於性格頑劣,屬實是個不成器的。
周汝臣折起那信:「讓蕭遲去煩惱吧。」
他將陳霜的玉牒擺了上來:「諸事合宜,隻是霜霜的大名,你想好了嗎?」
陳霜這名字隻是我隨便起的,如今要做周汝臣如此清貴世家的子女,確實是不夠用了。
我盯著玉牒上的生辰八字,說道:「想好了,周霜懷。」
我蘸著茶水,在桌上寫了個懷字。
「阿鸞,這個懷字,倒像是男子的名字。」
周汝臣用手抹了那字,將它換成同音的徊字。
周霜徊。
幾日後,周汝臣帶陳霜去天童寺祈福。
周汝臣問我去不去,我拒絕了。
我畢竟是太後,往日裡帶著陳霜,是以侍女的名義。
如今她是周汝臣的女兒,我要躲得遠遠才行。
天童寺可不是好地方。
不過,周汝臣是穩重的人,我讓他看顧好陳霜,以免生出事端來。
但怕什麼,來什麼,還是出事了。
8
蕭遲被皇帝吵得頭疼,偏偏也去了天童寺。
他正巧遇到了陳霜,和周汝臣又開始嗆聲。
「我蕭遲的女兒,用這個徊字不好,書卷氣太重。」
周汝臣說,那時寺內的懷寂大師,正抱著佛經從廊下經過。
他驀地停了下來。
謝懷寂猶豫片刻,他向周汝臣要了陳霜的生辰八字。
他看了許久,才還了回來。
謝懷寂轉身欲走,卻被蕭遲攔住了。
「當年先帝病重,我遍尋國師而不得,如今倒是見到了。」
先帝初時急病發作,有人曾說若是國師大人在,還有可能治好,但蕭遲怎麼也找不到謝懷寂的下落。
謝懷寂聽了蕭遲的話,目光變得陰寒,他突然伸出手來,狠狠推開了蕭遲。
周汝臣握著我的手,自言自語道:「你說,能讓謝懷寂失態到動手,蕭遲是哪裡得罪了他?」
我沒去接他的話。
周汝臣稍作沉思,在我掌心畫圈:「我於翰林院修書時,曾聽聞國師在為先帝講經時,隻是見到阿鸞一面,便驟然停下了梵音。坊間更是由此生出許多版本來,今日我見謝懷寂要陳霜的生辰八字,我竟然以為….」
周汝臣盯著我的眼睛,似乎想看出端倪來。
「首輔大人,是在審我嗎?陳霜的生辰八字,蕭遲早就對過了,嚴絲合縫,確實是他的女兒。」
周汝臣並不信我。生辰八字而已,也可以造假。
但他給了我承諾。
「阿鸞,我不敢審你。無論如何,自今日起,霜霜便是我們的女兒。」
我轉身攬住他的腰,心頭生出歡喜。
周汝臣從衣袖裡取出半枝梅花來,放到我的桌案上。
「謝懷寂走後,蕭遲聽說陛下在鬧脾氣,也就匆忙走了。我去天童寺山後,給阿鸞折了梅花。」
周汝臣自幼便是如此,出門總會給我捎回東西。
若不是我被先帝召入後宮,我大抵是會嫁給他的。
與周汝臣做尋常夫妻,應當是極好的事情。
周汝臣問我,要不要去看看皇帝。
皇帝如今被關在攝政王府上,陳霜要去看熱鬧,就直接跟著蕭遲回去了。
想來,皇帝被他管教月餘了,我也該去看看了。
就讓蕭遲扮黑臉,我扮白臉,如此甚好。
沒想到,到了攝政王府上,蕭遲卻病倒了。
皇帝說,蕭遲隻是在訓他,突然就暈倒了,昏迷不醒。
我讓人把皇帝帶下去,嚴加看管起來。
周汝臣則派人快馬去請太醫。
蕭遲向來身體強健,這病來得屬實蹊蹺。
數十個太醫逐個看診下來,面面相覷,似乎不敢開口。
周汝臣用手扶住了我,讓他們放心大膽地說。
有位老太醫站出來,他說蕭遲的病症,和十五年前先帝的病症頗為相似。
先帝的病症有多兇險,我是知道的。
蕭遲可千萬不能死,我將手指攥進掌心,扎得掌心生疼。
周汝臣眸光閃動,面色冷沉了幾分。
他向蕭遲的親衛吩咐道:「那去天童寺請謝懷寂,務必要請過來。」
這便是不肯來,也要把他綁過來了。
陳霜從外面跑進來,扶著門道:「謝懷寂,就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