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生,她當然不再打算替我們保密。
可是呢,按照人設,如今她已經不打算跟項棟扯上任何關係,所以她也絕不可能親自去告密。
那麼電視節目這一出,就非常有必要,她主動跑去接受採訪,鏡頭才會在我們出去的方向上。
既可以讓我和項棟的戀情曝光,又能讓她安全地保持在事件之外。
門口有轉動鑰匙的聲音,我爸回來了。
我剛想回房間,我爸進了門,兩步跨過來,一手拉著我胳膊,用蠻力扯著我往客廳裡拽,嘴裡罵罵咧咧。
「你他媽年紀輕輕,就學會了跟你媽一樣到處勾男人?
「跟你一起走出來那個男學生是誰?年紀輕輕不學好,學人勾女勾到我頭上?
「你讓他睡了沒?我告訴你,你個婊子再爛也是我女兒,他要是敢睡了你,老子把他卵子捏爆。」
我慘叫一聲,他置若罔聞,一把把我摜在沙發上,半彎著腰,指著我鼻子罵。
「你他媽的給我記住,要做個好女人,別他媽隨隨便便就朝男人張開腿。否則老子寧肯一刀剁了你餵狗,也免得你跟你媽一樣丟人現眼。」
他沒文化,打人厲害,罵人卻沒多少花樣,很快就詞窮。
他停下來喘口氣,使勁鼓著眼睛,想著怎麼罵別的。
趁這個機會,我半撐起身體,從桌子上撿了個酒瓶,順手就朝他額頭砸下去。
他吃痛跳到一邊,我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轉身跑進房間,反手就是一個上鎖。
外頭傳來響動,他來回走動,打開抽屜,可能在翻找酒精棉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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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家,這是比油鹽醬醋茶還要日常的必備物品。
很快,他開始擦藥,「嘶嘶」抽冷氣,口裡罵罵咧咧,「臭婊子,小賤人。」
過了一會兒,我忽然聽到他得意地自言自語。
「嘿,手黑,心狠,這一點像我,不像她那個水性楊花不要臉的媽,不愧是我的種。」
我靠在門背後,順著木門滑到地上,把臉埋在手心裡。
看,這就是我糟糕的原生家庭,糟糕的親生父母。
所以樂汀蘭看不起我,我一點也不意外。
我甚至並不太怪她。
我隻是奇怪。
她口口聲聲說愛項棟,可她前世把他當成不可褻瀆的高嶺之花,今世又視他如狗屎如垃圾,看一眼都嫌晦氣。
可由始至終,她真正去了解過這個男人嗎?她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為什麼沉默寡言,又為什麼社恐怕生嗎?
5
因為我和項棟的事,我爸跟我幹了一架。
他沒有私人手機,我也不敢去他家找他,所能做的,隻有忐忑不安地等待。
我躺在床上,抱著手機,看同學們在班群裡發各種聚會照片,有唱K的,有吃飯喝酒的,有個別同學已經開啟暑期狂歡旅遊。
沒人聯繫我。
在所有人心目中,我是流氓的女兒,是小流氓。
我父親打群架捅死過人,蹲過大牢。
我媽是壞女人,在我一歲的時候跟別的男人跑了,把我留給年邁的奶奶。
奶奶是領低保的城市困難戶,在巷子口擺個水果攤賺點辛苦錢。
老人家不捨得進貴價水果,攤上擺的,多半是皺皮乾癟的殘次品。
我疑心我奶奶表面賣的是水果,實際賣的是慘。
好在世間多有天真熱心的人。
每每大冬天的晚上,奶奶那盞昏黃小燈,總能夠吸引一些腳步匆匆的城市白領,為一點善念,買下她的水果。
靠著一點點讓人心酸的算計,和頑強的起早摸黑,奶奶把我拉扯到了十二歲,把我交到剛減刑出獄的爸爸手上。
咽氣前的最後一句話是,「要對囡囡好啊。」
奶奶也許不是世俗意義上道德完美的好人,她那個小水果攤多少有些道德綁架的意味,但對我來說,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奶奶。
每每有好心人買了她的水果,奶奶的臉都會笑成一朵菊花,樂津津地告訴我,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那是我對於人生道理最初的理解。
要做個好人,那樣子奶奶才會高興,才會喜歡。
但是我的同學們不知道。
在他們眼中,我長得漂亮,成績不好,說話又自帶嬌滴滴的口音,一看就是不學
好的樣子。
傳說中,我是混社會的大姐大,平日裡帶著一幫小弟在外面耀武揚威,看誰不順眼就拖到廁所裡,施暴霸凌。
在我身後,是傳說中的道上大哥們給我撐腰。
當然,作為整個謠言最活色生香的部分,自然是我怎麼出賣肉體,討好各位大哥,從他們身上哄錢花。
事實上呢?
很可悲,作為一個傳說中的學渣惡女,我的課餘時間幾乎全用在了敲鍵盤上。
我成績不好,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害怕老師,我下意識抗拒聽他們說話。
無論是那個脫我衣服的男老師,還是一臉嫌惡地罵我爛婊子的女班主任,我都害怕。
哪怕後來去了很好的學校,換了很好的老師,可刻在骨子裡的仇恨使我不願聽課,不願承認他們是老師。
我總懷疑他們遲早有一天會露出真面目,醜陋的,軟噠噠的,油膩而肥胖,面目猙獰。
但是我作文寫得特別好,是那種經常被尖子班老師要去當範文的好。
我能在高中被分到文科重點班,也是因為語文老師賞識我的作文。
在某個網站,我甚至已經能夠靠寫作賺錢了。
坐郵輪旅遊的同學貼出了價目表,我無聊算了下,我寫文的收益足夠負擔兩個人的花費。
刷了一圈,窗外依舊沒有響動,我默默放下手機,準備睡覺。
就在這時,我聽到窗戶上傳來三下敲擊聲。
很輕,很有節奏。
是項棟。
我家在一個國營工廠宿舍區二樓,樓房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產物。
外表破爛,內裡衰敗。
唯一的好處就是陽臺外有一棵大樹,樹幹龐大,枝椏眾多,對攀爬者十分友好。
隔著窗戶看到項棟,我心頭一緊。
他臉色蒼白,眼神有些發直。
打開門後,他走進來,一言不發,緊緊抱住我,腦袋埋在我脖頸裡。
我伸手,輕輕撫摸他毛茬茬的後腦勺。
片刻之後,耳邊傳來他斷續而壓抑的哭聲。
每次項棟哭的時候,我心頭都像下了一場大雨,紛紛漫漫,濕透山河。
我不會哭。
媽媽以前拋棄我的一個理由就是,我天生不會流淚,一看就是個狠心腸的短命鬼,養大也沒有回報。
高中我賺到第一筆稿費,悄悄去醫院做檢查。
醫生說我是先天淚腺不發達,需要藉助人工淚液緩解乾眼症狀。
所以,我文具袋裡的人工淚液真的不是綠茶道具。
但凡樂汀蘭肯降尊紆貴問我一句,我都會告訴她。
可她不覺得有跟我深入交流的必要。
跟我相反,項棟其實很愛哭。
我第一次跟他發生交集,就是在放學後的體育館裡,無意撞見他坐在角落,臉埋在手心,無聲痛哭。
就像每一次看到哭泣的人一樣,我走上去,遞給他一包紙巾。
他揮手,沒有抬眼看是誰,隻是喑啞著聲音,叫我走開。
我悄悄坐在一邊,沒燈光的黑暗角落,也跟他一樣坐地上,抱膝靜靜地看著他。
看他肩膀時不時輕微而突兀地聳動,腹部像是青蛙一樣,快速地上下起伏。
看他呼吸又快又淺,似乎每一下吸氣都來不及到達肺部就被趕出喉嚨。
痛快地大哭,會是種什麼感覺呢?
他哭累了,放下手,發紅的眼睛茫然掠過暮色下的體育館。
看到我,他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驚呼,「你,你怎麼還沒走?」
我站起來,拍拍屁股。
「馬上就走,謝謝你,同學。」
他皺眉,大約是生氣的,但又被我的話引起好奇心。
「謝我?為什麼?」
「謝謝你幫我哭,」我沖他笑笑。
「我天生不會哭,你知道這有多難受嗎?我看著你哭,感覺就像自己哭了一場,酣暢淋漓。」
從那次以後,我和項棟逐漸親近起來。
他告訴了我他的秘密。
外人眼中,天之驕子的項棟,擁有一對金光閃亮的完美父母。
留美博士,教授,談吐風趣,彬彬有禮。
沒有人知道,這對夫妻貌合神離,隻在怎麼簡單有效地教養兒子這件事上出奇地一致。
從小到大,項棟做的所有事情都必須符合父母高效的要求。
每天吃完飯,必須把餐具放到確定的位置,碗裡必須乾淨得像水洗過,筷子上不能沾米飯。
沒舔乾淨的碗筷意味著增加洗碗的麻煩。
一天隻準吃一個水果,不能多吃,怕拉肚子,也不能不吃,因為缺乏維生素會生病。
不可以吃零食,任何種類都不行,以免生病拉肚子。
生病意味著麻煩。
簡而言之,項棟的一切人類活動,都以不為父母增加額外的負擔為前提。
作為一個馬上成年的男生,項棟的房間不允許上鎖,他甚至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手機。
他父母為了表示自己是文明人,特地買了一個最新款蘋果,放在客廳餐桌上,表示這是家裡的公共手機,項棟可以使用,但不能修改密碼。
一旦觸犯父母指令,會有什麼後果呢?
他父母是高級知識分子,當然不會像我那個人渣爸一樣噴糞動粗。
但他們家有一間特製的小黑屋,使用特殊的隔音避光材料,一旦關燈,一切外界聲音和光線都不復存在。
他父母認為這是一種更文明的懲罰措施。
項棟每次說起那個小黑屋,都會渾身發抖。
他最早關於那間小黑屋的記憶,是五歲那年,他放學途中碰見父親的研究生。
那個愛笑的大哥哥請他吃了個雪糕,然後隨口告訴了他父親這件小事。
他父親把他關進小黑屋,整整一天,不僅讓他餓肚子,還讓他拉屎拉尿都在裡面,不準出來。
一個五歲的小男孩,是怎樣在那樣絕對的黑暗裡,跟自己的排泄物待在一起,度過整整與世隔絕的二十四小時,差一分一秒都不行?
他一定哭過,哭到失聲,一定喊過,喊啞了喉嚨。
可是世界一片寂靜,隻有他的哭聲和喊聲。
最後連他的哭喊聲都小下去,他可能會聽到自己淅淅瀝瀝尿褲子的聲音,聽到血液在管道裡奔流的聲音,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跳動的聲音。
每每想到他的遭遇,我都會不寒而慄。
瞬間覺得我那個犯過事的,滿口噴糞的混帳人渣爸也有幾分可親可愛起來。
這樣的項棟,當然是不被允許哭的,那是麻煩的象徵。
意味著大人得花時間處理他的情緒。
所以他隻能躲在外面沒人的地方哭。
可是學校也不安全,譬如那天,進去體育館的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別人。
我告訴他可以去我家,去我房間,關上門,怎麼哭都可以。
我牽著他的手,帶他去看那棵大樹,指著那個掛著大大風鈴的小陽臺。
「那就是我的房間,無論我有沒有亮燈,你都可以去敲我的窗戶,隻要三下,我就知道是你,我會給你開門。」
高二那年暑假,項棟第一次去我家。
那是分班考之後,考試時他因為發燒,狀態不佳,成績掉到年級第五。
得到黑屋禁閉兩天的懲罰。
項棟去我家的時候,像是一個幽靈。
短髮凌亂骯髒,臉上鬍子拉碴,雙眼無神。
最讓我擔心的,是他手臂上厚厚的紗布。
他試圖自殺。
隻是在失去知覺之前,他想起我,想起我跟他的約定。
「等我們讀完大學,就可以走得遠遠的,讓大人再也找不到我們。」
那一刻,我的聲音如同天籟,將他從絕境召喚回來。
他摸索著找到抽屜裡的紗布,止血,上藥。
然後坐回書桌前,安靜地刷題。
父母看到他手腕的傷口,卻選擇視而不見,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
就好像擔心一旦開口,就會惹來無盡的麻煩。
吃完晚飯後,他把飯碗規規矩矩放回指定的地方,然後說要去找同學討論題目,走出家門。
他照我說的方法,來到我家。
他斷斷續續,哭得哽咽的時候,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鬼使神差地,我吻上他的唇。
那是我們的定情之吻。
所以,某種方面來講,我和項棟之間,確實是我主動,也許這就是樂汀蘭認為的,我不知廉恥的證據之一。
前世,項棟直到高考結束,才知道我的死訊。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死了之後,靈魂沒有消散,反而飄飄蕩蕩,總在他和樂汀蘭身邊打轉。
他瘋了一樣跑到我家,正好碰到我爸在我房間收拾遺物。
他被我爸打了,頭破血流,不知道還手,甚至不知道抱頭,隻知道逆來順受地站在那裡,聲音嘶啞地哀求。
「叔叔,叔叔,求你把安嘉還給我,求你還給我,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