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百姓自發地守在出城必經的路上,給我們送行。
我在城門看見了一些熟悉的面孔,記憶中我在那個嘈雜恐懼的黑夜裡見過。他們很瘦,黝黑的手不安地交叉在一起,嗫嚅著嘴想說些什麼,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我們與蕲州漸行漸遠的時候,我撩開車簾探出頭,往後看了一眼。
碧空如洗的藍天下,安靜又熙攘的人群一直站在那。
距離拉長了我的視線,我沒有看見人群的盡頭。
白守竹將回京路程推進得很慢。我很滿意。
緩慢的路程利於姐姐將目光放在自然風光,以療愈身心的傷。
白守竹也像我們的兄長似的陪伴著我們。
我們經過了許多城池,湊過小鎮趕集的喧囂,蹭過鄉村成親的喜事,走過江南的園林,也上過西湖上搖曳的畫舫。
脫離蕲州的白守竹,渾然不像暴亂那夜的閻王,如墨君子,溫文儒雅。
那日姐姐雖被護衛舍命護著,但早已昏過去。
所以姐姐一直以為他本質上就是個溫文儒雅的君子。
君子端方。
七夕那夜,我們到達涼州,距京城僅有三天路程。
涼州橋上,我沉迷絢麗多姿的河燈,一個轉眼,身旁唯餘婢女護衛,眼前仿佛還有姐姐與白公子離去的殘影。
公子如墨,美人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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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遲鈍地意識到,白守竹想做的不是兄長,他想做的是姐夫。
我面無表情地一個人放了十盞河燈。
希望我的河燈能把下遊姐姐和某人的河燈擠得無路可逃。
晚上姐姐回來後,一臉心虛地來見我。
我盯著她不說話。
臉上重新長了些肉的姐姐,眨巴著些許怯的眼睛悄悄看著我。
罷了罷了,我舉起雙手投降。
然後姐姐狡黠一笑:
「我就知道安安最好啦!」
我倆回京後,娘親好一頓生氣,將我們禁足一月。
但這止不住某人的相思。
白府借著蕲州情誼時常攜禮來拜訪,每次叨擾的人中都有白守竹。
至於禮物也夾帶私貨。
於是在姐姐收到一大批珍奇的同時,我也被愛屋及烏地送了許多小玩意兒。
我的心情很復雜,我不討厭白守竹,我覺得有手段的人才能護住我的姐姐。
我一直記著,在蕲州,於亂民中,是他護住了我們。
但我著實不想天天看著他們你來我往。
於是我自告奮勇去幫娘親打理庶務。
眼不見為淨。
7
十五歲,我們的及笄禮辦得盛大而隆重。
娘親是我們的主行笄者,為我們绾髻加簪。
高朋滿座,觀禮女眷誇贊聲不絕於耳。
榮耀的是,宮裡也賞賜了珍寶,派人前來觀禮,為我們做足了臉面。
唯一的遺憾是,駐扎西北的兄長本想回京參加我們的及笄禮,卻在啟程前夕因羌國的異動絆住了腳步。
他送了一大批奇珍異玩以及告饒信回府。
易家家訓,忠君護國。
我歸整禮單封庫時發現,太後娘娘的賞賜中,有一支未寫在禮單上的紅霞白玉鳳
凰簪。
昏黃夕陽映得它晶瑩剔透,冰冷刺骨。
我頓了頓,什麼都未說,安靜地將隨禮記冊封存。
及笄禮後,白家與家裡的走動愈發頻繁。
雙方父母都默認了此事,並為此樂見其成。
姐姐與白府正式下定前一天,我問她真的想嫁白守竹嗎?
姐姐說,七夕那天她就想好了,山無稜天地合,這一輩子就是他了。
姐姐說,他允諾今生僅她一人。
姐姐說,她很怕疼,蕲州時白守竹聽人說美好的事物能減少疼痛,於是笨拙地搜羅了半個城的蘭花擺在她睜眼就能看見的窗外。
姐姐還說,她會幸福的,安安也要幸福。
我說好,姐姐會幸福的,大家都會幸福的,就像我們的名字,易家會一生平安的。
深夜,姐姐睡熟後,我安靜地去了父母住的上房。
月光明亮照室。
我穩穩地跪在父母面前,接過了那支紅霞白玉鳳凰簪。
8
賜婚聖旨如約而至。
彼時姐姐已成為白夫人一月有餘,白守竹疼她,她得以時常歸家坐坐。
與家裡人談起白守竹時,姐姐的臉如初春的杏花,眼角眉梢都帶著羞意與歡喜。
這樣就很好,我想。
我也時常會幻想,我的皇帝夫君是個什麼樣的人。
後來,我穿上了鳳袍,邁過了紅瓦宮牆,住進了鳳儀宮,成為了大啟的皇後。
洞房花燭之夜,弱冠的皇帝穩重之餘帶著些赧然。
帝後恩愛和睦傳為美談。
我和皇帝一起逛過御花園的每個角落,一起點評過每一道御膳,他會與我分享他的苦中作樂,我也會在他疲累時為他按摩額角。
成為皇後的第二年夏天,我懷孕了。
我與皇帝微服去七夕燈會放河燈時,我想,原來是這個感覺啊。
這次我沒有再放十盞燈。
閃爍著微光的河燈匯入如海燈流,寄託著誰的相思。
抬頭的瞬間,我在皇帝如星河般璀璨柔和的眼中看見了我的倒影。
唇角含笑,面目含春。
次年春天,我誕下了大啟嫡長子,皇帝賜名「殷雲舟」。
同年,皇帝初次大選,入後宮者十餘人。
皇帝開始雨露均沾。
賢良的皇後表示理解,並貼心地維持著後宮雨露的均衡。
9
第四年元月初一,命婦進宮朝拜。
鳳儀宮內,朝拜後姐姐與母親被我單獨留下。
姐姐如常逗弄著小雲舟,娘親勸她要個孩子。
姐姐與白守竹成婚近五載,雖未有子嗣,白守竹卻未納一人,對姐姐體貼如初。
京城內的女娘們都美慕得絞了帕子。
姐姐安慰母親,笑著說別擔心。
轉月,我於御花園中闲逛時,皇帝的新寵祁貴人撫摸著還未顯現的孕肚,拉長著嬌俏的聲音:
「這生不出孩子的女子啊,再得夫君寵愛又如何,白家老太君可是最注重子嗣的世家貴女,你且看以後吧。」
京城祁家,三十年前以文而立,祁老太爺在世時還像模像樣,近兩年文不成武不就,走了許多旁門左道。送進宮的祁貴人就是旁門左道之一。
皇帝喜歡她嬌俏的性子,最近頗得寵愛。
我踩碎了腳下的枝Y,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我還沒來得及為難祁貴人,姐姐就出事了。
那是一日清晨,貼身女官稟報,白夫人夜深露重時便已在門口等候,礙於宮規,清晨才遞牌子。
「下面人說白夫人形容很是狼狽。」女官暗示。
我頓了頓,問:
「白大人呢?」
「在遠處守著。」
「知道了,好生帶夫人進來。」
我壓下了心中的不安感,取消了例行的每日妃嫔晨安,屏退眾人,於鳳儀宮中獨坐,等待著我的姐姐。
姐姐是紅著眼進來的,衣服帶著褶皺,臉頰還帶著風塵,抱著我抽泣:
「安安,我要與他和離。
「安安,他挑了幾個Y鬟關在別院,挨個.…寵幸,直至一個懷孕,打算去母留子,要將孩子抱與我養。
「我發現的時候,那幾個Y鬟已沒有人樣了。
「安安,世家子……是不是永遠無法發自內心地把下人當人。」
發髻上的鳳凰金步搖晃晃悠悠,垂落在我的眼前。
我閉上眼,在心裡說,姐姐,我處在最無法與下人平等相處的地位,我是他們必
須恭敬的皇後。
良久,我看向窗外,紅牆邊上,鳥兒於枝Y中歡樂穿行,嘰喳聲不絕於耳。
為什麼我親手放出宮的鳥兒,最終也未曾得到幸福。
10
令人豔美的白家夫婦最終走向了和離。
聽聞白守竹處理了別院裡所有的Y鬟,長跪於易府門前,終未得姐姐原諒。
時人皆言,易家長女妒性大,受不得妾室。
隻有我明白,姐姐真正介懷的是他骨子裡對下人生命的漠視。
在謠言最烈的時候,皇帝來鳳儀宮時,也嘗試過幫白守竹說情。
我笑盈盈地為皇帝遞上一盞茶,止住了他的話頭。我對皇帝說,我是您的易皇後。
皇帝明白了我的意思。
很快,謠言重心偏移,滿城贊易家兒郎沙場徵戰錚錚烈骨,易家女娘賢良淑德母儀天下。
易家長女自此在言談中隱身。
我終於放下心來,正如我所想的,易家女,有一個賢良淑德的皇後就夠了。
祁貴人嬌貴眼熱,最見不得她人有自己無。
宮裡有兩位妃子懷孕,一位是祁貴人,一位是溫美人。
我賞賜的補品如流水般送入溫美人的宮殿,祁貴人看得眼熱不已。
很快,皇帝暗示我一碗水端平。
我了然地笑了笑。
之後任何補品,一式兩份,送往祁貴人的份量還更重些,以補償前幾月對她的疏忽。
祁貴人是在半夜破水的,當天皇帝歇在鳳儀宮。
我換上衣服想去看看,盡一下皇後的責任,皇帝卻把我攔住了,說不必如此辛勞,明早再看一樣的。
我頓了頓,將外衣還給婢女,慢吞吞地縮回了被子裡,與皇帝相擁而眠。
一夜無夢。
第二日,醒來時皇帝已去上朝,貼身女官言祁貴人孩子過大,母子皆亡。溫美人因祁貴人生產悽厲受驚,早產,也未保下胎兒。
我吩咐好生安葬祁貴人,便去看望溫美人。
失去孩子的溫美人仿若失了靈魂的木偶,睜著眼呆呆地躺在床上。
我略坐了坐,安慰了她些許。
次日,我將溫美人升為了貴人,賞賜金銀珠寶若幹。
一月後,祁家欺男霸女、賣爵鬻官之事證據確鑿,舉家流放。
自此,京城再無祁家。
11
雲舟六歲時,西北邊境羌國尋了個由頭,與大啟正式宣戰。
兄長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戰況慘烈。
皇帝於早朝中發火,已達知天命年紀的父親自請前往西北徵戰。
皇帝準允,配備大軍隨之前往。
我壓下心頭的不安,便服回家給父親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