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吩咐下去了,今晚應該就能封鎖所有路口。”
殷承玉頷首:“賑災隊伍可有消息,還有幾日到?”
“快則兩日,慢則三日。”
“那等不及了。”殷承玉蹙眉道:“控制疫病宜早不宜遲,孤先去見山西布政使,將賑災事宜安排下去,等賑災物資到了,便能盡快安排。”
收拾妥當之後,殷承玉便往太原府城的官署去,同時命人召了山西布政使和都指揮使前來觐見。
自巡撫周為善被撤職下獄之後,布政使荊衛山就一直提著一顆心,生怕懸在頭頂上的铡刀什麼時候落了下來。
這日清早忽然聽聞太子駕臨,他心頭先是跳了一下,接著便松了一口氣,不論結果好壞,頭頂這把刀總算是落下來了,太原府乃至山西這個爛攤子,也終於有人來收拾了。
山西布政使,都指揮使,以及太原知府領著一幹下屬侯在衙門門前,將殷承玉恭恭敬敬迎了進去。
殷承玉至大堂主位坐下,打量著垂首縮肩,戰戰兢兢的一幹官員,略微緩了緩語氣:“怎麼就這麼些人?”
如今還站在堂中的官員,除開布政使都指揮使和太原知府外,就剩下並十來個官員,
布政使荊衛山面上露出苦澀,拱手告罪:“回太子殿下,官署裡之前好些官員也染了疫病,都、都被……處死了。”
周為善任山西巡撫近二十年,掌管整個山西的民政兵權,積威深重,整個山西幾乎是他的一言堂。
這一次疙瘩瘟忽發,周為善為了瞞下疫情,心狠手辣處死了不少人,就連一些官職低微的官員也沒能躲過。
這些官員往日裡聽周為善的話聽慣了,忽然遇到這等大事,面對周為善的暴行,竟無一人敢反抗。
若不是薛恕派人說動了安東中屯衛指揮使孫耀越級奏報,此事恐怕根本到不了朝廷,而這些被燒死的官員和百姓,恐怕最後也隻是周為善奏折裡的一個籠統的數字罷了。
雖然有些怒其不爭,可再看到這些官員面上憔悴和惶恐交織時,殷承玉也說不出太多苛責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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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之前他已經看過荊衛山生平,此人雖能力平平,沒什麼主見,卻並未為惡。
周為善做下的決策,他也隻是聽令行事罷了。
“周為善已下獄,待山西事了後會交由大理寺處置。至於爾等,雖亦有過失,但念在隻是從犯並且非有意為惡的份上,允你們將功補過。”
殷承玉打量著眾人面上神色,緩緩道:“孤已經傳令大同和宣府調兵封鎖整個山西,疫病沒控制之前,任何人不得離開。朝廷的賑災隊伍再有兩三日便至,銀子,糧食,藥材……孤都能確保不缺。但眼下唯獨缺少聽令辦事之人,諸位大人可能勝任?”
他雖自進門後便沒有動過怒,語氣也還算緩和。
可一幹官員聽著他說已經調兵封鎖整個山西時,心頭就冒出了涼氣。
這位太子殿下,瞧著和氣,但行事手段恐怕並不比周為善軟和。
若是疫病能控制住就皆大歡喜,若是控制不住……眾人根本不敢往下想。
荊衛山深深彎下腰,帶頭道:“但憑太子殿下驅使,臣等必定肝腦塗地。”
殷承玉立了威,滿意頷首:“既如此,便傳令下去,盡快將山西境內的人丁核算一遍,生者何數,死者何數,病者又何數。一一核算清楚,記錄成冊。”
“再命兵士在府城外一裡外空地廣修善濟堂疠人所,用以安置病患。”
“……”
殷承玉一條條吩咐下去,一眾官員終於又找到了主心骨,各自領了差事便散去幹活了。
三日之後,朝廷的賑災隊伍也終於抵達山西太原府。
大批的官兵護送一車車的糧食和藥材進了城,殷承玉讓薛恕帶著人,一車一車驗過,確認糧食藥材都未曾出差錯,方才入了庫。
“賑災糧已經到了,接下來該分發到各個州府去,叫差役廣為公告,通知災民前來領取救濟糧。”
殷承玉說著,眉頭卻是不展:“隻是各地統計上來的名冊,各地病患數目竟然為空。這疙瘩瘟如此烈性,在不知病患數目之前,聚集大批百姓恐怕會適得其反。”
患者數目為空的緣由很好猜,先前周為善行事太過殘酷,但凡是有咳嗽高熱的都要視作染疫處以火刑,如今百姓已然不再相信官兵,就算家裡有人染了病,恐怕也是藏著,不敢讓人知曉,更不可能主動報上來了。
這種情形,殷承玉一時也想不到好的辦法,隻能道:“罷了,先由太原府開個好頭,等領到糧食,得到救治的百姓多了,其他州府便可效仿行事。”
他看著堆滿倉庫的糧食,道:“今晚便叫人準備粥飯,明日一早便可施粥。再派兩個太醫跟著,若發現有染疫症狀之人,立即送往疠人所。”
如今三位太醫以及民間招來的大夫們已經在鑽研如何治療疙瘩瘟,但在找到治療之法之前,目前也隻能先將染疫的病患轉移到疠人所,和正常人隔離開來,以防更多人染上疙瘩瘟。
“災民恐怕等不到明日一早。”
薛恕聞言卻是搖搖頭,提議道:“今晚殿下便可命人在倉庫附近守著,恐怕會有災民強闖倉庫。”
這幾日間薛恕已經派番役將太原府內外的情形摸透了,別看太原府眼下看似死城,實則是因為之前官兵抓人嚇壞了普通百姓,大部分人都躲了起來,白日裡躲在家中地窖裡,晚上才出來活動。
方才糧車入庫時,便有番役來報,說瞧見倉庫四周有鬼祟身影。
“這本就是賑災的糧食,他們何必來搶?”殷承玉聞言卻是不解。
“先前的賑災糧都未落到百姓手中,再加上周為善暴行,這些如同驚弓之鳥的百姓恐怕不會再輕易相信官府。”薛恕垂著眼眸,聲音發沉:“與其盼著官府施舍那麼一點救濟糧,不如自己去搶。”
山西大飢疫已有一月餘,這些艱難活下來的百姓,恐怕都已經到了極限。
人一旦到了絕境,便不會再相信任何人,隻信自己。
殷承玉思索片刻,覺得他說得不無道理。
隻是他還是有些不解,打量地看著薛恕,目光隱含逼迫:“你如何這麼清楚這些災民的想法?”
作者有話要說:
狗勾:捂緊我的小馬甲。
殿下:?
第37章
——你如何這麼清楚這些災民的想法?
當然是因為他也曾經歷過這一切。
當年魚臺水涝之後緊接著爆發疫病,魚臺縣令直接下令封城,被困在城中的災民沒有食物,還受疫病威脅,亦是淪落到如此境地。
人在絕境裡時,總能做出許多往日裡絕不會做的行徑。比如從前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也會強闖官府倉庫,也會一哄而上搶劫富戶人家的存糧。
他自然也參與過。
甚至當年太子初初入城賑災時,有災民打聽到倉庫裡堆滿了糧食時,也曾起過心思,想要趁夜強搶。隻是最後因為倉庫守衛太多,而剩下的災民即便還勉強苟活著,也都打不過身強力壯的兵士,這才作罷。
那些景象如今回想起來,仍然讓人生出身處煉獄般的恍惚之感。
總害怕如今一切其實隻是臨死前的一場幻夢罷了。
薛恕避開殷承玉帶有壓迫性的目光,依舊未答。
殷承玉見狀,越發篤定他藏著秘密。
他忽而傾身靠近,似乎同薛恕耳語一般道:“你不說…… 孤也遲早會知道。”
兩人站在糧倉之外,身體挨得極近,又因為殷承玉刻意壓低了聲音,聽不清內容。在旁人看來,隻以為他們在低聲商量事情。
然後隻有薛恕知道,耳邊的氣息帶著飄忽的熱意,刻意壓低的話語聲變成了氣音,帶著沙啞的軟鉤,從耳竅鑽入,最後卻落在他心上。
“殿下為什麼如此執著臣的過去?”
薛恕抬眸與他對視,垂在身側的手攥成拳,身體也因為繃緊,呈現防備的姿勢。
像一隻被侵犯了領地的獸,不敢進攻,隻能焦躁又戒備地伏低身體,守住最後一塊屬地。
殷承玉眯眼打量他,並未錯過他神色間的抗拒。
可對於薛恕,他從來不是個體恤之人。薛恕越是要費心費力藏著掖著的東西,他越是想要知道。
這一世,他不允許薛恕對他有任何秘密。
殷承玉緩緩笑起來,日光的陰影落在他臉上,讓他表情比平日裡更沉,鳳眸因為微眯更顯狹長,裡頭藏著的惡劣顯而易見。
此時的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人前清風朗月的儲君,倒有幾分前世九千歲的詭譎莫測。
“孤不喜歡身邊的人有秘密。”他抬起手來,仿佛是按住了他的肩,但實則冰涼的指尖,若有似無地自他後頸劃過。看著薛恕整個人都越發緊繃起來,他才含笑說完了剩下的話:“……尤其是你,明白了嗎?”
說完,他收回手背到身後,一雙眼滿意地掃視著薛恕,朗聲道:“薛監官言之有理,郝指揮使今晚在倉庫周圍多安排些人手,以防萬一。”
他發了話,緊接著便背著手不緊不慢地同都指揮使郝誠去商量倉庫防衛了。
徒留薛恕定定站在原地,目光鎖住他的身影。
既狼狽,又歡喜。
他又想起了在天津衛曾問過的那個問題。
那時殿下隻說“還沒消氣”,卻從未說過不喜歡,也從未因此而斥責他。
殿下待他,總與旁人不同。
薛恕舔了下唇,眼底有光芒流轉。
那些他深埋心底,腐臭發爛的往事,殿下若非要知曉,該拿什麼來換呢?
薛恕摸了摸懷裡的帕子,低低笑了聲。
那一點小小的野心和奢望,在無盡的渴求裡,在有意無意的縱容裡,終於生根發芽,蓬勃生長。
*
殷承玉按照薛恕的提議,命都指揮使郝誠表面上放松了守衛,實則暗地裡加強人手,布下了天羅地網,隻等那些四處躲藏的災民們主動現身。
這一晚殷承玉未眠,他與薛恕等人藏身暗處,在時間的推移裡,耐心等著主動撞上門的兔子。
等到三更天時,倉庫外終於傳來騷動。
三十幾個人從各個方向衝上來,打倒了倉庫守衛,便開始齊心協力地撞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