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薛恕抬眼,晦暗目光黏在那雙精致漂亮的手上。
殷承玉並未察覺,他看完之後,嗤笑一聲,又將請帖扔給了薛恕:“去赴宴,無論他說什麼,都先答應著,把人穩住。”
“是。”薛恕將請帖收好,因為緊繃,聲音透出些許啞意。
見他收了請帖,人卻還杵在堂中不動,殷承玉皺了眉,開口趕人:“你可以出去了。”
薛恕抬眸,直直望向他,眸光晦暗難辨,似捕獵的獸,帶著極強的侵略性。但最後,他還是什麼也沒有說,自喉間擠出一個“嗯”字,緩步退了出去。
殷承玉凝著他的背影,眉頭擰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這一世的薛恕,似乎跟上一世越來越像了。
但怎麼可能呢?
這時候的薛恕,生澀稚嫩,甚至還沒滿十八。
和上一世那個詭譎莫測的九千歲,還隔著五載光陰呢。
*
接下來一連數日,薛恕都受萬有良之邀,飲酒作樂。
萬有良為了拉攏他,下足了本錢,光是金銀,薛恕都往行館裡搬了四五箱回來。
而殷承玉對兩人往來隻做未覺,每日領著僕從侍衛在天津衛各處遊玩賞景。
萬有良開始兩日還安排了官員作陪,後來因殷承玉說不必日日作陪,他又見殷承玉並無異常舉動,便不再遣人陪同。
殷承玉終於甩掉了尾巴,不再去街市上闲逛,而是往平民百姓居住的街巷胡同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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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胡同街巷七彎八繞,道路狹窄,路面上隨處可見髒物,還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鹹腥味道。
殷承玉也不嫌棄,一條一條穿過去,看見有人家敞著門,便駐足看上許久。
花了大半日功夫,看了五六條街巷,殷承玉才回了行館。
早上出門燻過香的衣裳已經染了氣味,鄭多寶一邊伺候他沐浴更衣,一邊不解道:“殿下身份尊貴,去那樣腌臜的地方做什麼?”
“自然是去找販賣私鹽的證據。”殷承玉泡在熱水裡,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來。
天津衛私鹽之猖獗,竟然比他上一世徹查時還要嚴重。
上一世虞家被牽連進去,一朝首輔也落得個身敗名裂、滿門盡誅的下場,到底還是狠狠震懾了各地鹽政官員。五年後他到長蘆徹查鹽政時,情形比如今好上不少。
至少沒像現在這般,竟家家戶戶院子裡,都有煮鹽的竹鍋和鐵鍋。
私鹽猖獗,又分為場私、商私、官私、鄰私和梟私等數種。
場私,乃是鹽場“灶戶”監守自盜,勾結鹽商私賣官鹽;商私則是鹽商走私;官私乃是鹽政官員借職務之便倒賣鹽引官鹽等;鄰私則是違背“引岸專銷”之策,在專銷地意外的鄰地銷售;梟私則是一些當地比較大的匪患勢力,吸納百姓流民販賣私鹽,勢力大的鹽梟,甚至敢與當地官府對抗。[1]
如今天津衛鹽政之情形,可謂五毒俱全。
鹽政官員參與其中,大開方便之門;鹽商與漕幫勾結,將官鹽運往南地販賣;更還有鹽梟橫行。
而這些煮鹽的百姓,不過是整個販賣私鹽鏈條的細枝末節罷了。
官府、鹽商、漕幫、鹽梟等實力勾結一處,分薄利益,這些煮鹽的百姓不僅賺不到太多的銀錢,反而還飽受欺壓。
私鹽多則官鹽滯,鹽稅不豐則國庫空虛。國庫空虛則必加稅目。
到頭來,養肥了碩鼠,受苦的還是百姓。
殷承玉斂眸沉思許久,才換了身幹淨衣裳,隨意將長發披散在身後,往偏室走去,道:“去傳薛恕來。”
要想打破天津衛這塊鐵板,還需從內部瓦解。
作者有話要說:
狗勾:恰檸檬.jpg
注[1]參考《明清時期猖獗的販賣私鹽行為》
第14章
天津衛鹽商有八大家,分別是曹、柳、謝、王、孫、吳、衛、蔣八家;又有漕幫三個,分別是天津左衛四頭幫,天津右衛興武幫,天津衛羅生幫。
這“八家三幫”彼此之間互為姻親,往來密切,人脈之廣可遍及整個河間府甚至北直隸。因為涉及私鹽,彼此身家性命都連在一處,便都格外的團結。但一旦有人犯了忌諱,威脅到其他人,他們下手也就格外狠辣。
比如那金盆洗手遷到了望京、又被滅了滿門的趙家。
趙家家主原本乃是四頭幫的大當家,他一手組建了四頭幫之後,汲汲營營,花費了數年時間將四頭幫發展壯大,成為了天津左衛的獨一份。而這也正是鹽商曹家看上趙家、與之結為姻親的緣由——拉了趙家下水,運鹽的船隻就又多了幾十艘。
長蘆鹽場產鹽量巨大,但官鹽卻隻允許銷往北直隸和河南等地,使得鹽商們極其眼紅南地龐大的市場。而打通了漕運之後,他們便可以暢通無阻地將長蘆鹽運往南方諸地售賣,賺取巨大利益。
但也正是因為鹽商漕幫利益相關,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不僅僅是萬有良,這些地頭蛇也容不得有人中途退出。
一旦有人打了退堂鼓,趙家就是前車之鑑。
單看殷承玉到天津衛這些日子,所到之處海晏河清百姓和樂,別說想打聽私鹽之事了,茶館裡的說書先生都不敢多提一個“鹽”字,足可見這些本地鹽商漕幫的勢力有多大。
要想將這麼一塊利益結成的鐵板打破可並不容易。
但凡事一回生二回熟。上一世殷承玉花費了不少時間和功夫才找到了突破口。是以這一世辦起事來,就簡單了許多。
殷承玉提筆在宣紙上寫了一個“衛”字。
“多派幾個人,將衛家盯緊些,多留意衛家長子衛西河的動靜,有消息立即來報。”
上一世,他正是從衛家打開了突破口。
如今天津衛的八大鹽商之一還是“衛家”,但在五年後,“衛家”不存,天津衛隻知“柯家”。
蓋因衛家上一代家主膝下隻有一獨女,為了繼承家業,便為女招贅。隻可惜他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招的贅婿是個野心勃勃的白眼狼。衛家老太爺去世之後,家業便交由了女婿柯守信打理,
剛開始幾年,柯守信還待衛氏母子極好,兢兢業業管理家業。但當他完全掌握了衛氏家業之後,野心便顯露出來,也不再甘心做個贅婿。
先是衛氏病故,沒過幾年,柯守信與衛氏的獨子衛西河又在進學路上遭了山賊。雖然人逃了回來,但下身和雙腿卻被馬蹄踩踏,衛家四處求醫問藥,最後也隻保住了一條腿。
衛西河跛了一條腿,再不能人道。
而柯守信則以延續香火為由,娶婦納妾,五六年間,生了三兒二女,皆隨柯姓。
至於已經前途盡毀。與廢人無異的衛西河,則被關在衛府偏院裡自生自滅。
隻是柯守信大約也沒想到,他這個嫡長子遺傳了他的心性,動心忍性,忍常人所不能忍。不僅硬生生熬過了十年非人生活,還拿到了柯守信販賣私鹽的證據。最後他帶著這些證據投向殷承玉,覆滅了整個柯家。
若不是遭遇那些挫折,衛西河當是個奇才。
想起前世之事,殷承玉頗有些唏噓,也不知道他提前五年到了天津衛,衛西河的境況如何。
他擱下筆,又囑咐趙霖:“注意著些,別叫衛西河傷了性命。”
交代完,便打發趙霖出去。
又見薛恕遲遲未見人影,蹙眉不快道:“薛恕人呢?”
鄭多寶自外間進來,解釋道:“薛監官赴宴喝多了些,剛回行館,怕酒氣衝撞了殿下,回去更衣了。”
“萬有良為了拉攏他,倒真是廢了心思。”殷承玉又提起筆,不緊不慢地練字,口中隨意道:“叫廚房做些解酒湯給他送去,讓他醒了酒再來,也不急於一時。”
鄭多寶“哎”了一聲,便退出去,去廚房命人備解酒湯去了。
隻是他帶著人拎著解酒湯去尋薛恕時,卻撲了個空。問附近的守衛才知道,薛恕更完衣就直接去主屋了。
此時薛恕剛到主屋。
伺候的小太監引著他進了偏室,還未進門,他就瞧見了書案後的身影。
殷承玉今日的打扮和往日十分不同。
他今日穿了一件朱紅長袍,交領大袖,風姿逸然,頗有名士之風。滿頭長發未束,以玉簪半挽在腦後,隨著他低頭,有幾縷青絲自肩頭滑落胸前。
聽見小太監通傳的聲音,殷承玉抬頭看去,略有些昏暗的偏室內,他朱袍烏發雪膚,無一處不精致。像黃昏之時才出現在人間的精怪,勾魂攝魄。
薛恕頓住腳步,定定看了他數息,方才收回視線,恭敬垂下了頭。
隻是垂在身側的手指卻忍不住輕輕捻了捻,回憶起了將那頭青絲攥在掌心的觸感。
柔軟,順滑,叫人著迷。
“怎麼就來了?”殷承玉見他定定站著,不動也不說話,隻當他是喝多了酒還沒醒:“不是叫鄭多寶傳話了?酒醒了再來便是。這些日子與萬有良虛與委蛇,倒是辛苦你了。”
上一世與薛恕朝夕相處,他自然是知道薛恕從來都沒有那個耐心與人周旋的。
在他的認知裡,隻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滿意的,殺了便是。
曲意周旋,是弱者才會做的事情。
反而是現在,他能將萬有良穩住,還從萬有良的荷包裡源源不斷地掏出銀錢來,才叫殷承玉覺得驚訝。
他如此聽話,殷承玉自然也不吝待他好一些。
“為殿下辦事,不辛苦。”
薛恕再次抬眸看向他,眼底有暗色流轉。許是因為酒意醉人,許是因為今日的殷承玉如精怪般蠱惑人心。他難以自抑地上前幾步,與殷承玉之間的距離,隻隔著一張寬大的書案。
這些日子的疏離,叫他再也無法壓抑心底的渴盼。
他傾身上前,狼一樣的眼眸鎖定了殷承玉,膽大包天地追問道:“殿下這幾日為何不召我?”
他直直望著殷承玉的眼睛,似是質問,又似隻想求一個答案。
隻是無論哪一種,都叫殷承玉感到了冒犯和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