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舉起面前的清茶,殷承玉笑了笑,道:“孤近日身體不適,不宜飲酒,便以茶代酒與盧大人共飲一杯。”
盧靖連道不敢,敬完酒回到座位上,與邊上的吏部侍郎感慨道:“太子殿下當真勤勉,生了病還不忘我們這些臣子。比起那位來真是……”他朝著東邊努了怒嘴,用氣音小聲道:“強了不是一星半點。”
臘八日賜宴群臣,原就是君王親近群臣之意。
但隆豐帝寵信宦官,又因孝宗在位時太過荒淫,君奪臣妻,發生過臣子當宴刺殺皇帝之事,是以對他們這些朝臣十分防備。
除了剛登基那兩年,後來隆豐帝從不在宴會露面,直到太子年歲大了,才叫太子出面。
如此遭受君王猜忌,朝臣們口上不敢說,心裡多少是有疙瘩的。加上隆豐帝雖然比不上孝宗的荒淫無度,卻也不是什麼明君。他能力平平,又耽於聲色享樂,荒廢朝政。若不是太子早早立了起來,又有虞首輔坐鎮內閣,這朝堂早就不知道亂成了什麼樣。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默契地打住話題,沒有再往下說。
隻不過心裡都想著,幸好還有太子。
殷承玉故意在宴上露了病態,朝臣們殷切關心一番、勸說他保重身體之後,便沒人再來敬酒。殷承玉樂得清淨,捧著暖爐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茶。
暖融融的熱茶熨帖了腸胃,他愜意地眯了眼。
這樣可比上一世時,他強撐著不露病色,一杯接著一杯喝酒來得舒心。
宴至半途,鄭多寶神色匆匆進來,附在他耳邊道:“殿下,人尋到了。”
殷承玉精神微振,看到下方好奇看過來的朝臣,下意識想說“宴罷再議”,但緊接著又想起他沒必要再循著上一世的模樣來活,索性便捧著暖爐站起身來,朝看過來的群臣頷首道:“孤身體有些不適,便先行一步,諸位大人盡興。”
別過群臣,折返東宮,殷承玉坐上馬車,才對鄭多寶道:“細說。”
鄭多寶揣著手半坐在一側,表情有些一言難盡:“臣按照殿下的吩咐,找遍了望京城裡的大小蠶室,但都沒尋到薛公子。後來不得已,隻得擴大了搜尋範圍,到那些專劁牲畜的手藝人家中去尋……”
結果沒想到,還真把人找到了。
Advertisement
隻是那場面……鄭多寶皺了皺眉,道:“那劉匠人家中實在有些腌臜,本不欲驚動殿下。但我們的人請不動薛公子,若是硬來,恐會傷了人……”
鄭多寶是皇後撥給殷承玉的人,幾乎是看著殷承玉長大。他並不知道太子殿下是何時結識了這麼個人,自然也拿不準殷承玉的打算,因此不敢輕舉妄動。
說話間,馬車已經行至了劉匠人家門口。
鄭多寶打起馬車簾子,小心翼翼地扶著殷承玉下車。
殷承玉進了院子,眉頭就深深皺起來。
鄭多寶提起劁牲畜的手藝人時,唯恐汙了他的耳朵,並未細說,但其實他是知道的。
上一世剛被迎回宮時,他還需仰仗薛恕扶持,為了不觸他忌諱,自然將宦官從頭到尾了解一番。
他知道宦官需淨身,也知道淨身之處在蠶室,卻不知道薛恕雲淡風氣提起的蠶室,竟是這般簡陋腌臜。
——劉匠人這處屋子,攏共也隻有一進。前後各兩間屋子,中間不大的院子裡晾著幾床發黃的被褥,隱約還散發出難聞的氣味。而此時還是個少年的薛恕就站在院子裡,他身後是一間耳房,房門敞開,隱約能看到裡頭的布置。
昏暗的屋子裡沒有窗,隻有一張木床,上頭鋪著發黃的被褥,床頭和床尾皆有繩索垂下。
這便是一間極簡陋的蠶室了。
殷承玉心口仿佛被人不輕不重地揪了一下,酸且澀。
但再看向穿著簡陋布衣、滿臉戒備和戾氣的薛恕時,又更多了怒火。
“給孤綁回去。”
說完,殷承玉便甩袖出了院子,回了馬車上。
接到命令的侍衛們立即行動起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準備對付薛恕——這少年看著不聲不響,但下手卻狠辣得很,他們找過來時剛一照面,就傷了一人。
但出乎意料的是,這回對方竟然並未反抗。
侍衛長用繩子將人捆了個結結實實,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第2章
薛恕被綁回了東宮。
東宮又稱慈慶宮,位於東華門內三座門迤北,三進院落,乃是大燕歷代太子居所。殷承玉自七歲被立為太子之後,便搬到了慈慶宮獨自居住。
十年時間,慈慶宮已被打造成了鐵桶一般,如今行事倒也不必遮遮掩掩。殷承玉施施然在正廳坐下,小太監們換了熱茶送上來,他便捧著茶盅,垂眸淺啜。
片刻之後,被捆成粽子的薛恕便被帶了上來,跪在廳堂之上。
殷承玉垂著眼打量他。
這時的薛恕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高且瘦,五官輪廓清晰深刻,尚透著青澀稚嫩,配著眉眼間的戾氣,像頭剛出山林落了單的狼崽子。
兇狠,卻還不足以震懾人。
殷承玉不由想起上一世兩人初見的場面來。
那時隆豐帝已步入暮年,開始迷信長生之術,常居道觀之中尋仙問道,不理朝事。薛恕因救駕有功,深得隆豐帝寵信,代為掌管朝堂大小事務。別說內閣學士和朝臣,就連宮中妃嫔皇子都要討好拉攏他。
他聽聞薛恕將陪同隆豐帝至皇陵祭祖後,便開始謀劃著要見薛恕一面。隻要薛恕能助他重回朝堂,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薛恕也確實幫了他,隻不過那代價是他自己。
他猶記得薛恕聽完他的提議之後,看著他的眼神十分奇異,像一頭鎖定了獵物的孤狼,兇狠又殘忍:“什麼條件都行?”
他察覺了危險,卻沒有退路。
於是點了頭。
薛恕當即便笑了,俯下身捏著他的下巴,毫不留情地在他側頸上重重咬了一口,留下深深紅印,又反復舔舐,語調曖昧:“這樣呢?也行?”
時隔多年,殷承玉其實已經記不太清當時的心情。
震驚?屈辱?孤注一擲?
或許都有。
但印象最深的,還是當時薛恕陰鸷的眉眼。
他輪廓深,眼眸狹長,眼珠極黑,本就是極具攻擊力的相貌,卻偏偏穿一身緋紅蟒袍,於是那深沉裡又多了幾分詭譎莫測。如同一條五彩斑斓的毒蛇,吐著信子,朝他發出陰冷的邀請。
而他別無選擇。
五年幽禁,大仇未報,冤屈難洗,他不想再被動等待,唯有忍辱負重,殊死一搏。
他回應了薛恕。
路是自己選的,後來數年糾纏,屈於人下,他有惱怒也有不甘,卻唯獨沒有後悔。
畢竟沒有薛恕,就沒有後來的他。
但不後悔歸不後悔,卻不代表他就那麼心甘情願地任由薛恕擺弄。尤其如今重來一回,他掌握先機,還是尊貴無雙的太子。而薛恕卻不再是那個掌握生殺大權的九千歲。
比起上一世那張狂不可一世的九千歲來,現在粗布麻衣、沉默寡言跪在下方的少年倒是順眼多了。
殷承玉眉眼舒展,露出個暢快的笑容。
“叫什麼?”
“薛恕。”
即便跪著,薛恕的腰背也挺得筆直,並未露出畏縮之態。他直勾勾盯著高坐上首的人,垂在身側的手指攥了攥,仿佛要抓住什麼。
殷承玉並未留意,他這會兒身心舒暢,連帶著語氣也緩和些許:“上前來,讓孤看看。”
薛恕聞言,往前膝行幾步,離他不過半步距離。
離得太近,他甚至聞到了對方衣裳上散發出的燻香味道,比他曾經聞過的任何一種香味兒都好聞,像雪中的梅花,清清冷冷,卻又透著點甜。
原來他是這樣的。
薛恕抿起了唇,目光灼灼地看著殷承玉,覺得九天之上的仙人離得近了些。
他的目光毫不避諱,甚至有些放肆,這讓殷承玉生出一股被冒犯的惱怒來,他冷笑一聲,重重放下茶盞,以腳尖挑起他的下巴,帶著高高在上的睥睨:“想來伺候孤麼?”
殷承玉的本意是想要羞辱對方。
上一世是薛恕對他百般玩弄,如今境遇顛倒,薛恕落在他手裡,他不一一報復回來,實在難消心頭之恨。
然而薛恕聽到他的話,卻並未露出受辱神色。
那雙孤狼一般的黑眸驟然抬起,裡頭波瀾陡生,連語氣也依稀帶著渴望和欣喜,聽起來沉甸甸壓人:“想。”
這與他設想的情景完全不同。
殷承玉愣住,隨即是更加難以言喻的惱怒。
薛恕此人,實在沒有半分討喜之處!他就該將他扔在那腌臜屋子裡自生自滅去!
“你不配。”殷承玉俯下身,極其輕蔑地拍了拍他的臉頰。
薛恕卻並不在意,他極其認真道:“我會配得上。”
他逡巡一圈,似乎想為自己的話尋找佐證,最後目光落在了挎刀護衛在一旁的侍衛長趙霖身上,下巴微揚,語氣張狂:“我比他厲害,他不敢殺人,我敢。”
趙霖面皮一抽,卻又無法反駁。
倒不是敢不敢殺人的問題,而是薛恕骨子裡就帶著一股旁人沒有的狠辣勁兒。他奉命護衛太子殿下,若是殿下遇到危險,他自然不會對敵人心慈手軟。可若是遇到無辜弱小,他也絕不會濫殺。
但他卻篤定,隻要殿下下令,不論面前是誰,薛恕都會殺。
他像一把開了鋒的利刃,眼中沒有對錯善惡,隻有殺戮。
這種人,他隻在東廠見過,那些東廠番子辦事時不就是如此?隻要上頭有令,便是剛出襁褓的嬰兒也照殺不誤。
趙霖太陽穴突突的跳,不知道向來慈和仁愛的殿下為何忽然帶了這麼個人回來。
殷承玉輕笑了一聲,這回倒是並未質疑薛恕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