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是這樣嗎。
夏青愛觀察人,卻不怎麼會分析自己。絞盡腦汁半天,給出個非常符合的答案。
樓觀雪被逗笑了:“你能說服你自己就好。”
夏青:“……”
能說服個屁。
算了,但就這樣吧。
反正半年後就走,愛咋咋地。
樓觀雪道:“他若給你阿難劍,你答應便是。”
夏青想也不想:“我不。”
樓觀雪笑:“為什麼?阿難劍會要了你命?”
夏青抿唇,胡扯:“這名字聽著就不詳。”
樓觀雪嗤笑一聲,道:“好,那我們就拒絕。”
夏青趴桌上換了個姿勢,眼眸盯著他面前的書,不說自己的事,問他:“你來千機樓找什麼。”
樓觀雪從善如流:“最近得到一些消息,過來看看能不能查到血陣的線索。”
“血陣?”好熟悉?怎麼感覺之前一定聽過。
樓觀雪好整以暇,勾唇:“沒想起來嗎?”
Advertisement
他眼皮上的那顆痣被微紅的燭火染得帶上了點邪光。
這顆痣落處極雅,不偏不倚。若是往後便成了淚痣顯得過於妖異豔麗,往前則展現不出現在的韻味來。
夏青盯著他這顆痣才後知後覺想起來,腦袋過電般,喃喃:“瑤珂?”
“嗯。”樓觀雪道:“我查了很多書,包括當年被先祖當做戰利品拿回來的神宮古籍,也沒能找到這個血陣。多有意思,鮫族聖女用來蘇醒神的血陣,居然是從人類手中學來的。”
語氣無不譏諷。
夏青張口,疑惑道:“那你現在找到了嗎?”
樓觀雪撐著下巴,神色莫測:“沒有。不在千機樓,估計就是在經世殿了。”
經世殿。
夏青愣住。
樓觀雪諷刺一笑,語氣淡若月色:“不過經世殿我懶得去。血陣的答案對我來說也不重要。”
那什麼來說對你是重要的呢……
權利不重要。
財色不重要。
夏青怔怔盯著他,很久,突然鬼使神差問:“樓觀雪,如果我說帶你出宮,你會願意嗎?”
樓觀雪抬眸看過來,眼若寒潭,平靜道:“去哪兒?”
“啊?”夏青說完前一句就覺得自己有病,後面又被樓觀雪的回答弄懵了——樓觀雪沒說同不同意,他居然問去哪兒?!
夏青想半天,喪氣誠實道:“不知道。”
他連怎麼帶樓觀雪出宮都不知道,更別提去哪兒了。
樓觀雪皮膚是一種如珠似玉的白,聽到夏青的回答,意料之中笑了聲,本來是想重新不說話的,可是看著對面的少年,又改變了注意。
手指微壓書頁,他輕描淡寫問:“夏青,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
夏青:“什麼話?”
他說過那麼多話,怎麼可能每一句都記住。
樓觀雪淡淡說:“你說沒有父母,就是沒有來處;沒有未來,就是沒有去處。實際上,來處去處不該被這麼定義。”
夏青:“啊?”
桌上的骨笛這時睡醒了,神情地去靠近主人,樓觀雪低聲笑了下,修長蒼白的手握住笛身。
那猩紅的邪光仿佛透過皮膚與他的鮮血相融。
玉冠黑袍的少年帝王垂下眸,在千機樓灰暗的光影間,唇角勾起,聲音平靜說:“我一直覺得鮫人的冢很有意思,生之地,死之所,一生的開始和一生的結束都在同一個地方。或許這也算一種來去之處。”
“可我不是鮫。”
他抬眸,鮮紅如沾血的唇角一點一點漫開笑意,靡豔若荒骨之花。
“當然,我現在也不算是人。”
話如驚雷落地。
夏青豁然抬頭,眼眸瞪大。
他大腦空白,難以置信,可看著樓觀雪的眉眼。
湧上喉間的話,卻又慢慢咽了回去。
因為他在樓觀雪身上感受到他從來沒體會到過的……孤獨?
一種樓觀雪五歲在冷宮備受欺凌折辱,一個人艱難生長都沒有的且不屑一顧的孤獨。
很淡,卻仿佛融入了靈魂深處。
夏青說不出話來。
高樓的風卷過千機,月涼如水,空氣中的塵埃細微浮動。
樓觀雪說:“你出障後問我,神有沒有在我身上復蘇,其實……我也不知道。”
他摸著拿著骨笛,輕笑一聲。
“或許現在,我不屬於十六州大陸,也不屬於通天之海。”
樓觀雪隔著燭火,語氣冷靜地像不是在評價自己:“我這樣,才算沒有來處和去處。”
“所以,去哪兒都是一樣的。”
第31章 浮屠塔(六)
千機樓就在禁地外。
從窗外望去, 一眼能看到矗立在竹林盡頭遙遙相對的摘星樓和浮屠塔。
月亮彎彎勾著摘星樓檐角的青銅鈴。
冰冷的夜風從小窗吹入暗室,卷著燈火搖曳。
夏青看了樓觀雪一眼,愣了愣,他從來都不擅長於安慰人, 聽樓觀雪說完這麼一席話, 想了很久才說:“可我當初是為了安慰你才扯到來處去處的。實際上, 這並不是一個需要找到答案的問題。”
樓觀雪支頤, 笑問:“嗯。就像活著也不需要理由對嗎?”
夏青幽幽吐口氣說:“對。”他慢吞吞道:“這其實是我看過的一本書裡說的話。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
樓觀雪笑了起來。
夏青斟酌用詞說:“所以, 你大可開心一點。想不通的事就不需要去想了。”
樓觀雪唇角的笑依舊沒散, 卻搖了下頭, 聲音很輕:“不行啊夏青。”
夏青愣住, 眼眸微有迷茫:“嗯?”
樓觀雪在和他說話的過程中已經手指翻頁, 一目十行看完了手上的書。
“有一件事, 我一定要找到答案。”
樓觀雪的語氣非常平靜, 可是那種絲毫不遮掩的戾氣卻仿佛是從靈魂深處湧出。
鋒芒畢露, 寒意入骨。
將他一直藏在慵懶散漫外的表象撕裂。
夏青人愣住了,呆坐在椅子上。
等回過神來, 剛想要開口。
樓觀雪已經收了危險肅殺之意,緩慢勾起唇角,合上書, 開口:“乖,別問。你知道的,我不想回答的問題有一萬種方式敷衍你。”
“……”夏青被他這話氣到了,咬牙:“你也知道啊。”
每次都裝的脾氣特別好有問必答!實際上答得什麼玩意?!
樓觀雪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若有所思:“你好像很容易被我氣到。”
夏青鬱悶地抓了下頭發:“是啊。”
樓觀雪舉著燈, 望了眼外面九重佛塔頂的紫光, 又收回來,漫不經心道:“那麼為什麼不走呢。”
夏青早就猜過樓觀雪會問這個問題,當初風月樓就想好了答案,悶悶道:“因為不知道去哪兒。”
樓觀雪挑眉:“嗯?”
夏青很實誠:“在你身邊呆習慣了。反正這世界處處我都不熟,不如固定在一個地方。”
樓觀雪眼眸安靜望著他,很久,玩味地勾起唇角。似乎想說什麼,手指點了下桌。
夏青和他相處久了看他樣子就知道不會是什麼好說,提前兇巴巴警告:“不知道該不該講的話就別講了。”
樓觀雪頷首:“好。”
夏青轉移話題:“你都說千機樓沒有血陣相關的書了,那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樓觀雪:“有關浮屠塔的。”
夏青皺了皺眉,有些奇怪嘀咕了聲。
樓觀雪撐著下巴,視線越過千機樓的窗,淡淡說:“人人都說浮屠塔裡鎮著大妖,可我小時候被人關進去過,在裡面什麼都沒看到。”
夏青一怔,澀聲問:“小時候?”
樓觀雪看了他一眼,點了下頭:“嗯,大概六歲的時候吧。我在裡面被困了三天,一片黑暗,什麼聲音都沒有。”
六歲。夏青現在才反應過來。
在障內小時候的樓觀雪跑回去,拿刀終結了一切,把時間永遠停在五歲的驚蟄夜。
可是現實中並沒有,沒有那場大火。五歲的樓觀雪也沒有遇見他。
他就一個人在冷宮,剛經歷燕蘭渝的奚落諷刺,用命和雪狼周旋搏鬥,把尊嚴恥辱壓抑入骨子裡咬緊牙想活下去,卻轉身就被親生母親告知,他是作為容器被生下來的,活著的意義是為了死。
“樓觀雪……”
夏青心猛地一悸,不由自主喊出聲。
樓觀雪繼續說:“浮屠塔內很安靜,我在餓得快要死的時候,才聽到了一點聲音。也可能是幻覺……我聽到了海濤聲。我還聽到了,宮殿坍塌和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
樓觀雪說到這便沉默了,眼睫垂下,遮住幽冷的眸光。
六歲那年,浮屠塔內。
在寂靜得能把人逼瘋的黑暗裡,瀕死的最後一刻,他耳邊聽到的居然是大海遙遠的聲響。
濤與浪敲擊回旋,風從深淵之底呼嘯而出。
宮殿傾頹,石柱崩塌,世界都在毀滅粉碎,伴隨各種尖叫、奔逃和哭泣。
摧枯拉朽,轟轟烈烈。
而天地顛覆,一切快要淪為廢墟時,那道清脆的落地聲,成為他光怪陸離的世界裡最後一絲寧靜,使他如火灼燒的靈魂也靜下來。
緊接著,他聞到了靈薇花的冷冽的香。
身體往下墜,看到蒼涼而溫柔的蔚藍花海綻放在皑皑荒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