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缺錢,他有,所以我接受了紀奉言。
人活在世上,誰又不是個俗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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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醫院椅子上看著姥姥,紀奉言發來消息。
【轉賬,100000。】
【晚上來茶館唱戲,我帶昨晚的朋友們一起來。】
我看了看姥姥,又看了看到賬的十萬塊錢,最後還是叫了護工。
「阿姨,晚上再幫我看一下姥姥,我忙完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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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工阿姨點點頭,離開時我聽見她跟其他人聊天。
「這種病,運氣好的躺個幾年沒意識也就是個植物人,運氣不好的併發症也就這 兩天的事情。這家屬,人才癱了第一個月就三天兩頭地往外跑,聽說還是她一手 帶大的孩子,真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待在這裏這麼久,這點事情還看不慣?」
我感覺喉嚨有點酸澀,但還是咽了下去。
我拿著包轉身離開,一臉木然地打了車向茶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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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茶館的時候,紀奉言他們早就坐下了。
反串小哥:「小依姐,你男朋友今天帶了好多人來啊,今天唱什麼?」
很快,茶館老闆湊了過來:「言少點了出《擊鼓罵曹》,說那些少爺昨天聽了出 改編的唱詞,今天要聽原版。」
我:....
被罵還聽上癮了?
下一次是不是就得聽《舌戰群儒》了。
反串小哥嗑起瓜子:「那這是老生戲啊,我一旦角就不湊熱鬧了,小依姐你自己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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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裏到底簡陋。
沒有搭戲的人,我隻能挑著昨天的唱段唱。
畫好臉,戴上髯口,穿上行頭,粉墨登場。
先是一段西皮流水:
「平生志氣與天高」
「莫把經綸當富豪」
「我本堂堂青史表」
「豈與犬馬共同槽」
隨即又是一段西皮快板:
「昔日裏韓信受胯下」
「英雄落魄走天涯」
「到後來登臺把帥掛」
「扶幫漢室錦邦家」
「明日裏進賬將賊罵」
和我昨天的改編相比,原曲的詞才是真正的好。
此刻我站在臺上唱著獨角戲,卻仿佛我就是禰衡,底下的少爺們都是曹操。
我偏有一腔委屈,都在此刻唱盡了。
這樣才能——
一曲唱畢,我換了衣服乖順地坐在言少身邊。
就仿佛剛才戲臺上的「禰衡」是另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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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甲:「帶勁,真的帶勁!我聽說看戲都是要賞的,不過今天也沒有帶什麼東 西來。」
少爺甲掏出一張萬元購物卡,隨手丟在桌上,我笑吟吟地收下。
少爺乙問:「你唱的京劇怎麼跟我聽的都不一樣?就跟開了倍速一樣。」
我還沒說話,紀奉言就開始解釋什麼是西皮,什麼又是《擊鼓罵曹》。
我仔細聽著紀奉言的講解,他是真的懂戲的人。
紀奉言:「京劇是國粹,是高雅藝術,聽不懂不怪你們。」
他捧著茶喝了一口,眼神裏的傲氣就跟那天我詆毀他的哈雷一樣。
我心想這少爺又犯病了。
就聽見少爺丙小聲地問紀奉言:「言少,那你要是膩了可以把她介紹給我嗎?我 也想感受一下高雅藝術的薰陶。」
我: ...」
紀奉言抬頭,字正腔圓地說:「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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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後,這幾位少爺都成了茶館的常客。
茶館老闆成天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甚至還多招了好幾個京劇演員來兼職。
茶館裏的戲愈發像樣了,甚至不比一些正式演出的配置差。
今日紀奉言帶著朋友來,可似乎眾人間氣氛不是很好。
茶館裏生意好,老闆備著的茶點也愈發精緻,桌上擺著山楂糕、驢打滾、棗花 酥、豌豆黃一應糕點,又備著上好的熱茶解膩味。
我拿起一塊豌豆黃吃著,入口即化的微甜糕點香溢滿口腔。身邊幾人說話也熱鬧 起來。
少爺丙:「你們就說是不是兄弟吧!如今兄弟有難了,你們袖手旁觀?」
少爺甲連忙喝了口茶掩飾尷尬,沒敢接話。
少爺乙:「不是我們不幫啊,你自己說你幹的事情它合理嗎?」
紀奉言:「我覺得你不該來喝茶,該去洗洗腦子。」
我聽了一會明白了:少爺丙因為要捧一個女明星,投資了一部戲,但是這戲不賺 錢不說,女明星和他的桃色新聞還鬧得沸沸揚揚,家裏人跟他吵了一架,他一氣 之下要離家出走。
不過他理解的離家出走,就是去各個兄弟的地盤避一避。
少爺甲舉手投降:「我家和你家還有商業合作呢,你爹我可得罪不起。」
少爺乙捧哏般地點點頭:「誰說不是呢。」
少爺丙最後用期盼的眼神望向紀奉言。
「嗯,你爹也是我家的大客戶。」
少爺丙鬧騰起來,桌上愈發熱鬧,插科打諢說不上是真生氣還是鬧著玩。
混亂中我拉了拉紀奉言衣角:「我該上臺了。」
他摸了摸我的頭:「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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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日忙,竟然都忘了問我唱哪出戲。
我今日唱的是《草船借箭》,我笑了笑,看著臺下幾人心想還挺應景。
今日與我搭戲的是另一位老生前輩,他唱諸葛亮,我唱魯肅。
這一場戲諸葛亮和魯肅有大段詼諧念白,實在有趣。
我看著臺下幾人,和前輩開始唱起來。
「諸葛亮啊。」
「怎麼樣啊?」
「我魯肅可待你不錯哇。」
「我們是朋友哇。」
「怎麼臨死還要拉一個墊背的呀。」
臺下幾人似乎止住了爭執,都往臺上看來。
少爺甲乙丙嘀嘀咕咕了幾句。
隻見紀奉言沉默片刻,最後看著臺上的我笑了笑。
我亦笑。
他是懂戲的。
「..與你借幾樣東西可有哇?」
「不用借,早就預備下了。喏喏喏,壽衣、壽帽、大大的棺木,將你成殮 起來....」
這次少爺丙罵罵咧咧地走了:「這次我聽懂了,她唱戲嘲諷我!」
後來聽說他們到處宣傳我的「事蹟」。
「言少談了個新女友你知道吧,唱京劇的,罵得都用唱的,嘿一般人沒文化還聽 不懂!不過她罵我的時候我聽懂了!」
「對對對,她罵少爺丙我們都在,我們都聽懂了。」
「果然還得跟言少在一起玩,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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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甲乙丙少爺的宣傳,紀奉言說我最近在他們圈裏出了名。
他說:「不僅是他們幾個,其他幾個相識的朋友也想一塊來聽聽你唱戲。」
紀奉言是好面兒的,說我這一遭給他長了不少臉,就連和人談生意都多了幾分談 資,於是出手愈發大方。
偶爾人走茶涼,他還獨自在臺下聽我唱完,他說:「隻有這個時候,才能好好聽 會戲。」
我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滋味。
來茶館兼職這些時日,我早就習慣了作為背景板,在臺上唱得再賣力或許臺下人 也未曾抬眼看。
可隻要登了臺,怎可不入戲。
戲臺上,唱遍了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他知我為何悲憤,亦知我為何落淚。
茶館裏人聲鼎沸,隻他聽完會說——
「這出《赤壁 ·舌戰群儒》唱得不錯。」
「我在劇團裏登臺唱過。」 「哦,你唱諸葛亮?」
「嗯.…唱他後面打旗的。」就是沒唱詞。
「...他低聲悶笑,隨即又誇讚,「雖是第一次登臺,唱得也不露怯,該喊一 聲好。」
這時候我便會想,若他不是紀奉言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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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老闆笑得越來越燦爛。
而我也舒了一口氣,除了來茶館唱戲的時間比之前多費些事,姥姥的醫藥費總算 解決了。
這幾日他們又來了。
少爺丙上來就喊:「言少!我最近學了點新東西!」
少爺甲和少爺乙也一臉神秘,拉著我一塊坐下:「小依你今日就別唱了,給你聽 點新鮮東西。」
隨即臺上報幕:「下麵請大家欣賞京劇《智取華盛頓》。」
什麼東西?
我和紀奉言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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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老生獨角戲。
這次臺上站的是上次和我對戲演諸葛亮的前輩。
我驚訝得眉毛都要飛起來:「你們是怎麼說服他來演這出戲的?」
少爺甲嘿嘿一笑,說:「就給了幾張購物卡。」
我豎起大拇指,那可不便宜。
隨即這出戲聽得我驚笑連連,我第一次聽這樣改編的劇。
在百年前,隨意改戲是會被座兒們喝倒彩的。
到了如今也是——
紀奉言差點掀了桌子:「這都是什麼東西!糟蹋文化!」
少爺甲乙丙將人按下了,紀奉言勉強坐下,聽不得兩句又要站起來罵罵咧咧。
「京劇是高雅藝術,是國粹,你們這是在糟蹋藝術!」
紀奉言當然是這裏最懂戲的一個。
他熟悉每一場經典唱段,他懂得每一場戲的含義。
在他的認知裏,戲就是記憶裏的樣子,不容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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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奉言和少爺甲乙丙又吵起來了。
上一次這麼熱鬧還是少爺丙要離家出走。
而我邊吃著豌豆黃邊聽戲,這戲又怪又讓人忍不住繼續聽。
少爺甲碰了碰我的胳膊:「小依,你說說,這戲怎麼樣?」
「有趣。」
紀奉言一個眼風掃過來,大有你再順著他們說試試的威脅意思。
我頓時噤聲。
少爺丙撩起袖子:「不怕,要是言少敢找你麻煩你來找我,今天我給你撐腰。」
我眼睛亮亮地問:「還有別的改編嗎?我還想聽。」
少爺丙掏出手機開始報戲名。
「《伊莉莎白醉酒》《葉卡捷琳娜掛帥》《後羿大戰阿波羅》..!
我笑得不行。
紀奉言氣得面無表情,看我的眼光也冷冰冰的。
我不逗他了,說道:「原劇《智取威虎山》也是近幾十年改的樣板戲,每個時代 有每個時代的東西,改一改又怎麼了。」
紀奉言:「京劇是國粹,你自己聽聽,這還有國粹的樣子麼?」
我說:「百年前京劇演員屬於下九流的末流,京劇本就該是普通人聽的東西。如 今說是國粹便束之高閣了,唱的還是百年前的東西,還有多少人願意靜下心來去 聽戲呢?」
京劇當年火就是因為它夠「潮」。
當年的京劇圈比之娛樂圈絲毫不差。
身為國粹的京劇,就像放在博物館的茶杯,再精緻美觀價值高昂也已經失去了它 原本的價值。
京劇原本的唱詞固然再好聽,許多人依舊欣賞不來。
如今的京劇裏還用著中州韻,許多唱詞沒有字幕根本聽不懂;有的經典唱腔,一 句話唱個幾分鐘,現代人都是看短視頻長大的,誰還有心思聽這慢悠悠的東西啊。
可京劇本身又富有魅力,許多戲腔歌曲都帶著京劇腔調的味道,放在歌曲裏就顯 得很好聽很炸。
紀奉言不言語了。
少爺甲傻不愣登地補刀:「還是專業的厲害,言少也說不過了。」
臺上的《智取華盛頓》還在咿咿呀呀地繼續。
許久之後,他似乎不服氣,貼著我耳朵說:「別人我管不著,凡是你登臺,不許 唱這些。」
我低聲應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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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便登臺獻唱了《喬治探母》。
反串小哥:「小依姐,言少不是不讓您登臺唱這個嗎?」
我:「他今天有事不來,我不說你們都不說,他上哪裡知道?」
我想唱主要是戲癮犯了。
我唱戲多年,還沒唱過這種改編的有趣的戲。
好的戲豈止是看得過癮,唱得也過癮。
誰知道戲唱到一半,我就感到脖頸涼颼颼的,再低頭一看臺下—
這可真是隆兒隆冬~咳巴隆冬~轟轟隆隆~哎~是言少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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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唱完下了臺,紀奉言神色不善地看著我。
周圍熟悉的少爺甲乙丙竟然都在了。
少爺甲:「嘿嘿,小依再來一出啊,給賞!」
少爺乙:「口嫌體正直。」
少爺丙:「我就說還是這個有意思吧。」
紀奉言面上有點掛不住,他低聲喊我,有些咬牙切齒:「梨小依!」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個電話打進來:
「小依,你快來醫院,你姥姥不行了。」
我本還興奮的心情一下子跌落穀底。
我眼前一陣恍惚,腦子裏閃過無數念頭。
紀奉言似平還在對我說著些什麼。
可我隻看見他的嘴巴開開合合,我完全無法理解他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