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他自詡時尚達人,平時最愛造訪穿搭博主主頁,研究熱門款式。哪怕沒見過夏茯身上的款式,也能從這挺闊的版型以及細致的圖案看出門道,一照面,兩顆眼珠子便黏在了絢麗的“翅膀”上。
夏茯坦然接受他驚嘆的目光,默默挺直腰板:
“你不是說我不會搭配衣服麼?來之前我叫同學帶我買了新外套,是國外的一個潮牌。是不是很好看?”看得出對衣服非常滿意。
見她對衣服滿意非常,夏常青眼珠子一轉,嗤笑道:
“是有點意思,挺酷的,但仔細看也就那樣吧……我沒聽過這牌子,你該不會被人騙了吧。”
“而且你不適合這種風格,給我穿還差不多。一個女的穿男裝老實說有點搞笑,好好的一條裙子給你搞得不倫不類的。”
“要不還是帶你去店裡重新買一件唄。”
他明明也喜歡這個衣服,為什麼偏要在她表達滿意的時候,把話題轉移到自己身上,故意潑她冷水?
冷不丁被弟弟這麼一說,夏茯的臉色也冷了下來,她環抱雙臂抓緊了外套,拒絕道:
“不,我就喜歡這個。”
夏常青努努嘴,順手拿過姐姐的 行李,按亮了停車場一輛黑色汽車。
“對了,這車怎麼樣?我老板借我開的,帥氣吧。”
小縣城少見的大型SUV,七人座的商務車奢華又氣派,純皮質的車廂內卻散發出濃鬱的香水味,衝的夏茯腦袋發暈。有方景澄珠玉在前,她掃過眼前搖搖晃晃的桃木掛墜,以及排成一列的彌勒佛擺件,隻能感覺到年齡代溝,而不是帥氣二字:
“還好吧,S市見到挺多的。”
夏常青隻當她在吹牛,語氣十分不屑:
“那也隻是見到,人家又不會真讓你坐。”
Advertisement
這次夏茯沒有搭話,沉默的抗議終於引起了弟弟的注意,他從後視鏡瞥了姐姐一眼,滿不在乎地開口:
“怎麼?我說你衣服不好看生氣了?我這也是實話,不信你等會兒給媽看看,小心一回來就挨罵。”
離家裡的平房越近,道路也變得越發狹窄,崎嶇的小巷如同巨獸百轉千回的腸道。違章建造的房屋層層疊加,從窗戶伸出的晾衣杆像蛛網黏連牆壁,懸空的衣物遮蔽了天空的日光,這陰暗角落的一切仿佛都在悄悄發霉。
注視著熟悉的景色,夏茯的心情逐漸沉重。
這附近沒有停車的地方,為了在家中掙得一席之地,夏茯趁常青掉頭停車的功夫,帶著種種禮物先一步敲開了家門,笑容滿面地把它們遞給了媽媽張梅。
“哎,還曉得帶禮物回家了。”
女人語氣平平地打趣了她一句,瘦削的面上不見明顯喜色。在看清女兒衣著時,她死死擰緊了眉頭:
“不過你這穿的什麼衣服?這麼大的外套都遮到屁股了,好好一個姑娘家穿的邋裡邋遢的,還不如給你弟弟穿。”
弟弟、弟弟又是弟弟。
“媽,這是我同學給我選的,挺好看的,高鐵上還能擋擋涼風。”
接二連三遭人數落,解釋之餘,夏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為什麼要給常青,他衣服夠多了吧?”
她不提弟弟還好,一提弟弟。張梅便瞪了她一眼,較起真來:
“怎麼?這麼大的人怎麼還跟弟弟計較起來了?他打工給你買了連衣裙,拿你一個雜牌外套怎麼了?而且人家還沒問你要呢,哪有你這麼當姐姐的。”
“虧我剛剛還誇你懂事,一遇到事就露餡了!在外頭得了幾個獎飄了是吧?非得回家才能治治你的嬌慣勁兒!”
“素人大改造”可以應對陌生人,但卻沒法唬住家人,她好像從出生就被困在“姐姐”的模板裡,容不得一點改變。遲來的叛逆反倒叫她吃了一記狠狠的下馬威。
夏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翅膀”被媽媽撕下,裝在了弟弟常青身上。他從容地站在那裡,不拒絕也不接受,唯有鏡前試穿時,壓不住的嘴角,才能證明他心底的得意。
這就是她總喜歡公主風東西的原因,弟弟對女性化的東西嗤之以鼻,這些漂亮的粉色是她唯一能留下來的東西。
而桌上的禮物花的是方景澄的錢,本來就要全部交出去。這麼多年來她應該已經習慣了忍讓,可唯獨這件衣服不同,那是方景澄送她的禮物,是她的東西。
和以往的不同,夏茯頭一次產生了拒絕的想法。
第62章
“一堆人堵在門口做什麼?東西都收拾好了?那就再送一批去新房。”
一道渾厚的男聲自夏茯身後響起, 生生打斷了她幾欲出口的拒絕。不用回頭,她也能分辨那是爸爸夏彪。
男人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建築工人出身, 常年起早貪黑做些體力活,體格大、脾氣也大得出奇, 會直接從奶奶那裡領略的“棍棒教育”延續到兒女身上。打人時從不管什麼性別, 沾著黑灰的大腳高高抬起,就像在踹攔在路上的小貓小狗, 末了不忘不耐煩地啐上一口水。
“老子在外面辛辛苦苦,你吃老子的喝老子的, 在家裡舒舒服服讀書, 居然還當小偷欺負到弟弟頭上了?滾出去!”
夏茯現在還記得, 寒冬裡那隻緊緊錮住手腕,將她拖出家門的手臂是如何肌肉虬結,仿佛無法掙開的鐵索。
真能拒絕麼?不過健身了短短幾個月就能打倒爸爸麼?
她已經成人了,難道還要被爸爸一腳踹倒在地麼?
夏彪正值壯年, 那山一樣的身影裹挾著源於過去的恐懼, 無聲地籠罩住夏茯。在聽到他不快提問的瞬間,她便條件反射主動側身給爸爸讓出一條路來,生怕反應遲鈍給自己引來“滅頂之災”。
夏茯嚅喏嘴唇小聲喊了句“爸”,詢問說:“我剛從學校回來,給家裡帶了點禮物, 怎麼突然要搬家了?”
不似渾身緊繃的姐姐,備受寵愛的常青心情正好。他先是對著鏡子撥了撥新外套的領子,嘟哝了句“這不是在收拾禮物麼?”, 方才悠悠轉身解釋道:
“姐你怎麼這麼急,自個兒把東西拎下來了?剛停車忘了告訴你了, 咱們家新買了處地,最近味道散的差不多了,開始陸續搬東西。”
“你不是每次回來和奶奶睡一個屋,東西沒地兒放麼?”
一般開餐飲店的人家會買下門面上的房間自住,但靠近學區的地皮房價高昂,光是開店就耗盡了夏家的積蓄,他們便拖家帶口擠在郊區的巷子。
這一住就是十來年,孩子長大、生意漸好也沒有挪窩的意思,摳摳搜搜藏在指縫的錢都是兒子未來娶媳婦的資本——等到夏常青工作娶了老婆,他們再用剩下的錢在附近買個小房子,方便照應。
可現在常青還沒畢業,剛還完一屁股債,他們哪來的錢買新樓?
該不會又被人騙了吧?
勒緊褲腰帶打工的過去太過慘痛,夏茯忍不住開口發問:“怎麼會突然買房了?”
“之前被騙的錢全部追回來了,剛好又趕上汽修城那邊附近門面出新,在餐館和你弟上班地方之間,就買下來了。”
說到自己投資的新項目,夏爸的語氣頗有幾分得意。
而夏茯望著眼前的“新樓”,慢慢皺起了眉頭。
他們這種縣城中心建築多是簡陋的“老破小”,除了地段沒有太大優勢,所以當地人買房後都會選擇“出新”,也就是粉刷外牆、整改水電,重新裝修一番。
可眼前這棟小樓採取了更加極端的方式,曾經僅有三層的建築,一學期不見,竟然突然增高到五層,灰白的外牆刷上新漆,懸掛出家庭旅館、美甲店、理發的標牌,他們家就住在四樓某處。
駐足“空中樓閣”,夏茯十分不安:
“出新?這不是加蓋麼?我聽說建房子都是一開始就規劃好每層承重,這樣直接在樓頂蓋房子安全麼?”
夏彪白了夏茯一眼,他用粗壯的手指指向路過的行人,扯開大嗓門叫嚷道:
“安全?怎麼不安全了,沒看到大家都住在這裡麼?人家做生意好好你講什麼不安全?咒人家死呢?”
“花錢給你整了新房間還說這些晦氣話。窮人家可沒有這麼多挑挑揀揀的地方,錢都交了還怎麼辦?你再給家裡蓋棟新樓唄?”
被他手指的是個正挎包準備跨進美甲店大門的年輕姑娘。聞言,她扭頭飛快地瞄了夏茯一眼,狐疑的目光叫夏茯一下啞了聲,臉上也跟著陣陣發燙。
畢竟在新家門口,丈夫唱黑臉,張梅便跟著唱起白臉,她揉了揉女兒後背,小聲安撫說:
“這地方位置好,不知道有多難搶,還是陳老板用了點內部關系才買下來呢。多好啊,我們先住個幾年,到時候還能給你當新房。”將僵硬的夏茯輕輕推了進去。
換了新家,生存空間擴大了整整兩倍,不僅如此,夏茯還得到了一個朝北的小臥室,連四件套都換成了她“最愛”的粉紅,搭配著潔白的梳妝臺,看起來就像透明塑封下的廉價玩具屋,而她就是穿著玫紅連衣裙的“公主娃娃”。
陳老板、陳老板、又是陳老板。這個頻繁出現的名字叫夏茯心亂如麻。
世上真有這麼古道熱腸的商人?
還是說夏常青身上有著她難以察覺的優點?
又或者否極泰來,幸運終於降臨在這個平凡的小家庭?
身處來之不易的房間,夏茯的心情卻沒有因此變得明亮。
一刻也不想在家裡多待,她扭身翻找隨身行李。回來前,她精心挑選了些絲巾、護手霜以及F大書籤這種小物件,打算晚些時候和錢包在一起拿去高中,送給李老師以及需要資助的學生門。
這屬於她的個人私房錢,為了避免被媽媽、奶奶罵“肥水留給外人田、有錢沒地方花”,將東西瓜分,她特地小心地將它們藏在了衣物下方。
突然走近的腳步聲把夏茯嚇了一跳,她匆匆抬頭,看見張梅沒敲門就徑直走了進來,笑盈盈將一個黑色發繩丟到她的腿上:
“怎麼樣?還滿意吧?把你的頭發重新扎一扎。一家人好不容易到齊了,晚上就去飯店給陳老板道個謝。”
拜訪恩師的計劃被迫向後推延,夏茯匆匆發過信息,看自己的不安在聚餐時化成了現實。
“真不意思,談點生意來晚了,讓一大家子等著我。”
她最先看到的是一隻鑲滿碎鑽的表,金光閃閃的表帶嵌在蘿卜粗的手臂上,邊緣溢出一圈長著粗毛的肥肉,再往上是一隻被夾在腋下,給汗水浸得發亮的黑皮公文包。
穿著淡粉色polo衫的男人推開了包廂大門。瞧著一邊的夏茯,他黑胖的臉上堆出一個彌勒佛般的笑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