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陳謙梵趕過去,臂彎裡挎著外套,發上沾一點雨絲,有幾分風塵僕僕的疲勞,“外面堵車,晚了一些。”
廖琴對外人不會流露絲毫的小心眼,笑笑說:“不要緊,我也剛到。坐吧,看看吃什麼。”
餐桌上,陳謙梵說了溫雪盈的具體想法,她打算開一個臨終關懷的醫療機構,所以他需要幫忙做一些前期的建設性工作。選址、規劃、籌備。
廖琴對他很客氣:“真是麻煩你了呀小陳。”
陳謙梵:“不麻煩。”
她笑笑,隨口稱:“你也真是慣著她。”
這話沒什麼惡意,也沒什麼偏見,但很難讓人覺得好聽。
陳謙梵心平氣和地和她解釋:“畢業的流程很復雜,她調查結束要寫論文,論文要盲審,要答辯,有些學院的要求還得提供實習證明,還有檔案袋的材料收集,被這些繁瑣的小事壓著,人就容易不順暢。”
他不緊不慢地說:“因為我經歷過,作為過來人,也作為丈夫,理所應當給她排憂解難,所以在她不方便的時候,我盡可能替她走動走動,都不是太難辦的事。”
廖琴聽完後,沉默良久。
她沒有流露出什麼情緒,好半天才微微一嘆:
“去年,你們還沒認識的時候,我高血壓昏倒了幾次,那個時候就愁啊,特別害怕,怕自己身體不好,說不行就不行了,就希望她早點成家立業。”
說到這兒,她哽了哽:“想讓她趕緊結婚,後來病好了點,沒什麼風險了,我又開始自責,你說我催她結婚幹嘛呢,結婚也不能改變什麼,男人又不一定是個好依靠,萬一嫁得不好,還跟我一樣一大堆破事……”
意識到不合適,她急忙改口:“還好遇到的是你,要是別人,我恐怕還真不放心——哎,不該跟你說這些的。”
陳謙梵替她斟茶水,平靜地說著:“我都知道。”
他心中在想:她分明自責,卻不會讓女兒感受到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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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廖琴緩過情緒,幾分鍾後,陳謙梵說到正事:“雪盈和我提過幾次外婆去世的經歷,安寧養護的那位林院長,我也聯系上了,和她聊了聊,她都還記得你們,可以給她提供幫助。機構要想成立,需要一定的醫療資源,這一部分媽你能接觸的渠道比我多。”
他話沒說完,廖琴領會了意思:“我懂你意思,我肯定盡力而為。”
隨後,她對陳謙梵誠懇地說了句:“難為你了。”
陳謙梵不語。
廖琴又說:“這孩子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當年高考,我想讓她學工科,她就不肯,現在畢業了吧,又發現不如人家好找工作,算了,隨她折騰吧,我也懶得管了。”
陳謙梵說:“她的確是有些理想,但不是壞事,她的想法不是不能實施,隻要沒有被人磨滅掉熱情就好。”
在此基礎上,他一定會保護好她的理想。
生命力是很稀缺的,在如今的社會人身上。
“這也是一種成全。”他說。
如果不愁生計,陳謙梵希望她快樂地活著。在他的身邊,最好不要操勞任何事。
陳謙梵越來越覺得,自己的確是在溺愛。
可就算溺愛又怎麼樣呢?他那麼心甘情願,就是舍不得跟她計較任何事,就是不圖回報。
誰讓他老婆是溫雪盈呢?
在她這裡,他逐漸喪失掉理性做事的原則。
不講道理,就要溺愛。
這頓飯到這兒本該結束了,陳謙梵又不禁多問了一句:“媽,在你眼裡,雪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從前的陳謙梵,並不想用一種調查記者的口吻去探尋這類復雜的母女糾葛。
而他現在卻有些好奇,這種情感關系的背後動機是什麼。
廖琴想了想,說:“雪盈啊,從小就不怎麼乖,犟嘴,固執,吃軟不吃硬。”
陳謙梵聽著,彎了彎嘴角,並不是高興的笑,而是帶了點無法與長輩力爭的苦澀,他說:“但是她大方可愛,有趣,也很健談,有很多的優點。”
廖琴不否認,果斷點了頭:“對,她也有很多優點。”
她明明知道,他說得都對。
陳謙梵不敢說自己很懂得如何愛人,但他明白,構成幸福的必要因素,從來就沒有糾纏與痛苦。
如果把這些積極的認可,放在犟嘴和固執的前面,愛是不是也能變得溫和從容?
——你看到她的昏暗潮湿,我卻看到她的溫暖明媚。
人們常說,愛人之間的包容性表現在:你看,即便你有這麼多的缺點,我也照樣愛你。
但陳謙梵更傾向於表達的是:你看,你這麼好,明明就很值得被愛。
-
溫雪盈在伏秋忙了快一周,這雨看來短期內是停不下來了。
臨近收工,她坐在一個漢族大戶的舊祠堂大廳裡等雨停,兩個女生在隔壁鎮子走訪,程澤跟她們過去了。溫雪盈和向承軒先在這兒避雨。
她不喜歡下雨。
溫雪盈沒精打採地倚著方桌坐下,望著屋檐的雨水往下淌。前幾天看到學院公告,錯失了優秀畢業生的榮譽。
雖然不是什麼大榮譽,學院獎勵五千塊錢,放在簡歷上,無關緊要的一筆。
溫雪盈不缺錢,但是任何落榜的時刻都讓人沮喪。
打不起精神。
要怎麼高興起來呢?
這會兒她忽然想到了某人說的:期待感和成就感。
期待感……
溫雪盈打開手機,看了看日期,回家倒計時五天。
日子一下就有了盼頭。
“耶!!”
活力值+50。
向承軒抬頭看她一眼,對上她莫名其妙的高興。
溫雪盈轉頭,拍了下旁邊在看相機內存的男生,“給我看看今天的素材。”
“喏,”向承軒把相機給她,又道,“我發現程澤拍照真的可以,他要是開工作室應該能賺不少,你真不打算給他當模特?”
溫雪盈挨個翻過去,除了幾段採訪的無聊內容,還有一些照片和視頻,她們幾個女生,昨天穿了人家少數民族的服飾拍的。沒有精心點綴的妝容,但騎在馬上,草場的風呼嘯而來,就特別能代入少民的滄桑氛圍感。
最樸素的地方遇到最樸素的人,想來也是一段很別致的經歷。
拍得很美,可以發vlog了,想到這兒,成就感拉滿。
活力值100!溫雪盈滿血復活。
她看向向承軒:“當什麼模特啊?我老公能把他撕碎了。”
向承軒一笑,也是個嘴不嚴實的,湊過來說:“你知道嗎,那天他好像看見你倆在機場接吻,臉色都變了。”
溫雪盈不以為意:“我知道啊。”
“你知道?!”
“對啊,他最近這麼收斂,顯然是收到警告的信號了。”
溫雪盈猜都猜到了,那天在機場,陳謙梵幹嘛非得讓她親他。
說起來,程澤跟他一比,還真不是一個段位的,這麼簡單一嚇唬就老實了,還有之前挑釁的勁兒嗎?紙老虎啊這是。
她正這麼有些得意地想著,看男人爭風吃醋真是爽……
然而爽了沒一會兒,溫雪盈抬頭便發現,外面雨又大了些,明明沒到黃昏,黑壓壓的烏雲飄過來,壓迫感十足地堆在頭頂。
溫雪盈立刻起身打了個電話:“喂媛媛,你們三個在一起嗎?”
周媛媛:“在一起呢,還有一個手工藝人家裡沒去。”
她看了眼天色:“別去了,我和承軒在祠堂,你們直接把車子開過來。”
“啊?”
“要下暴雨了,我們得趕緊出山。”
“哦哦,行……”周媛媛懵懵地應了一聲,又對開車的人說,“程澤你回頭吧,我們不去那家了。”
剛掛掉電話,溫雪盈就收到一條新聞推送:【伏秋發布地質災害氣象風險預警:縣城部分地區發生坍塌、滑坡、泥石流的風險大……】
她心中一凜,揣好手機,趕緊幫向承軒整理好了相機背包。
出山的路上,果然傾盆大雨來襲,勢不可擋。
開車的是程澤,他車技稍微好一點,但也沒好到哪裡去,容易急躁。
平常這路就不好走,旁邊是陡峭懸崖,一下雨,更是煙瘴蒙蒙,連路都看不清。
程澤開得很慢,一路上提心吊膽。本來一顆心就懸到嗓子眼,後座的段思嫻還顫巍巍說了句:“姐,我們不會嘎在這兒吧?”
溫雪盈坐在副駕,回頭看她一眼:“絕對不可能。”
她又看程澤:“你方向盤飄什麼?”
“不是、沒,我剛沒看清,還以為上面那個石頭要掉下來了,嚇我一跳。”
哎,這心理素質……
溫雪盈讓他踩剎車,“你過來吧,我來開。”
程澤求之不得地下了車,“那你開一段,等會再換。”
兩人換了位置,溫雪盈開了一程路,到山路的一半時,天徹底黑了下來。
陸陸續續有村民趕著牛羊往寨子裡走,隻要能看到人,溫雪盈就不慌。
很快到前面轉角,突然一個婦人衝他們招了手,用蹩腳的漢語喊道:“前面不能走啦,路被堵死了,你們回頭,往寨子裡走!”
溫雪盈把窗戶打開,問那個阿姨:“為什麼不能走?”
“滑坡,沒路了。”
溫雪盈心中一驚,看婦人後面拖了個板車,又看一眼灰蒙蒙的山路。
這裡的人生活方式都很原始,進山出山,放牧耕作都是靠步行,一段山路開車都要一個小時車程,雖然他們已經走習慣了,但今天這情況,這麼走進去恐怕要出事。
“阿姨你上車吧,你這拖的什麼?”溫雪盈看一眼她板車上的一些貨物,不太清楚,可能是蔬菜之類的,“別管了你趕緊上來,我怕等會兒還要塌方。”
聞言,身後傳來倒吸涼氣的聲音。
溫雪盈回頭看,“你們往旁邊擠擠,給阿姨讓個座。”
向承軒不情願似的:“四個人怎麼坐啊。”
溫雪盈厲聲:“那你下去!”
“……”他不吭聲了。
她把車往回開,加了速,快到山腳的時候,聽到後面轟然的聲響。
幾個人一起回頭,然而視野之中隻有茫茫雨霧,什麼都看不清,不知道是山塌了,還是天塌了。
好在最終安全著陸。
前面是一片草場,下午已經有雨水積壓,現在河水上漲,草被濁水覆蓋,不能過車了。
溫雪盈把車停在一個馬棚底下,幾個人在這躲了會兒雨。
段思嫻心急如焚地說:“完了這麼大的雨,我們怎麼出去啊。”
溫雪盈安慰說:“起碼還活著,別灰心。”
周媛媛附和道:“對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程澤心有餘悸:“我草,還好剛剛沒接著往前開,我們是不是從鬼門關過了一趟啊……”
溫雪盈沒搭理他,說:“這裡還算安全,泥石流應該也泥不到這兒。”
旁邊的阿姨擦擦臉上的水,說了句什麼。
溫雪盈沒聽懂,問她什麼意思。
阿姨咬著字,音節重重地說:“就怕上遊開閘,我們這裡淹咯。”
程澤瞪大眼睛:“我草,不會吧……”
阿姨說:“有一年,特別嚴重的時候,淹過一次。”
她又指指草場:“我們過去,馬上水越漲越高。”
眼下的水位已經很高了。
段思嫻個子低一些,跨過去的時候水流直接衝過她的膝蓋,她踩中凹凸不平的石頭,猛地滑了一跤,跌在水裡。
程澤把她拽起來,“來來來,我背你吧。”
於是,一個男生負責背一個女生。
溫雪盈背了比她矮一個頭的阿姨。
她穿的是一雙皮革靴,腳在冰冷的水裡泡一會兒,就凍得沒知覺了。
阿姨趴在她身上,幫她撐著傘,過意不去地說:“你讓我自己走吧丫頭。”
溫雪盈說:“沒事,一鼓作氣,馬上就過了。”
低窪的草場路段不長,也就走了兩三分鍾,阿姨很輕,溫雪盈背得不吃力,隻不過把人往上顛的時候,有什麼東西從她羽絨服敞口的口袋裡掉了出去。
溫雪盈低頭看湍急的水流:“我手機……”
她下意識就要下蹲要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