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溫雪盈也跟著回頭看,長發綁在腦後,露出圓滾滾的後腦勺,在晨光裡,頭發光澤鮮亮,瞳仁淺色,漂亮的杏眼一彎,衝他揮揮手:“嗨。”
陳謙梵沒什麼表情,衝三人點一下頭:“早。”
朱思雲說:“我早說了,還是生兩個孩子有意思,媽媽正在遺憾呢,沒給你添一個妹妹。”
陳謙梵露出一臉並不十分需要的淡淡神色,去了餐廳。
他在吃早餐的時候,給溫雪盈發了消息:【今天扁桃體還疼嗎?】
溫雪盈回得快:【no】
陳謙梵:【及時吃藥還是有用的,晚上回洛山】
溫雪盈:【這麼快啊?】
陳謙梵:【有一點工作上的事,我給你買機票】
溫雪盈:【nonononono!!我要跟你在一起!!】
陳謙梵莞爾,給她發一個親昵的表情:【辛苦老婆[親親]】
溫雪盈再回眸看他的時候,他正安靜地收好餐具,目無波瀾。
那個親親的騷氣表情就顯得很懸浮了。
風雪大了一些,高速有一些擁堵。
車子停下來,在黃昏裡等了等。
雖然都知道她開不了車,但好人還是要裝一下的,溫雪盈坐在副駕幫他看路。
Advertisement
本來今天打算開一個家庭小會,因為時間沒來得及,陳謙梵也沒和她提,是想問問婚禮的事。
他低頭看一眼溫雪盈的無名指。
忘記什麼時候開始,她也悄悄把婚戒戴上了。
領證的時候,辦不辦婚禮這個問題,他們交流的結果很模糊。
那時,溫雪盈對他戒備心很重,但她說話很客氣,陳謙梵能從她的話裡判斷出,她不大想辦婚禮。
理由大概是,關系不夠密切,呼朋喚友的,又要在他們面前表演恩愛,很尷尬。
加上那段時間特殊時期,大方便大肆操辦,於是婚禮的事就短暫地擱置了。
他父母是覺得理應走一下流程,結婚是大事,正好明年雪盈畢業,是個很合適的節點。
陳謙梵打算問一問她的意思,又怕她出於禮貌之類,不好回絕,但心裡並不情願。
他許多時候說話直接,怕打破她處理人際關系時的委婉政策,於是話到嘴邊,又斟酌幾分。
猶豫的間隙,溫雪盈看著手機,倏然鬱悶地嘆了聲:“哎,你說我要是沒實習經歷,到時候找工作是不是很費勁啊。”
他問:“這就放棄仕途了?”
溫雪盈說:“我也得考慮沒考上的情況啊,我室友跟我說現在就業形勢太嚴峻了,她這麼厲害的人還四處碰壁,我好像有點高估自己的本事了,而且,跟你說實話吧,其實我不太想靠著我爸爸,跟他關系太僵了。這樣一想,我其實也沒什麼退路。”
車隊的長龍動了動,陳謙梵跟著往前慢慢地挪了一點,又慢慢剎住。
他說:“你有。”
溫雪盈本來有些自言自語式的念叨,聞言瞧他一眼:“你給我安排?”
陳謙梵說:“隻能在我身邊。”
他的職稱和學歷還是很有用的,學校能給配偶分配工作,弄個管理崗闲職不是問題。
溫雪盈問:“真的可以嗎?”
“你想的話當然可以。”
他不帶情緒,很幹脆地幫她分析利弊:“不過大概率也是沒有什麼含金量的崗位,你的才華沒有地方施展,尤其是應屆生身份,第一份工作相對來說還是重要的,時間要在重復的工作內容裡蹉跎,能接受的話,我替你去申請。”
溫雪盈笑了:“才華?你對我很自信嘛,我有什麼才華?”
陳謙梵認真地說:“你優秀這是事實,需要我的盲目自信來支撐嗎?”
被他助長了威風,溫雪盈又恢復了元氣,她問:“說真的,你希望我走哪條路?”
陳謙梵老生常談:“我對你沒什麼希望,開心最重要。還是那句話,隻要保證你的生活不被工作綁架,做什麼都不錯。”
從暖暖的車裡看向靜止的窗外,風雪都變得溫柔。
他說:“想做什麼就去試試,不怕犯錯。”
靠男人,總歸算不上多麼光彩奮進的事情,陳謙梵壓低了聲音,安撫的語氣:“老公給你兜底。”
溫雪盈低著頭笑。
他手伸過來,輕輕捏她臉頰。她羞赧地閃開。
在備忘錄裡安排了一下回學校之後的工作,溫雪盈在伏秋小分隊的群裡發了條通知:【寶寶們我們寒假之前碰個頭,商量一下去伏秋的注意事項】
剛打完字,腿上多了個手機,他解開鎖,放到她眼前。
溫雪盈不明所以。
陳謙梵說:“你看一下我的照片,昨天下載了,在相冊最新。”
溫雪盈點開他的相冊。
果然是一張他年輕一些的照片——
其實也沒有年輕很多,主要是陳謙梵現在也不顯年紀,跟二十多歲沒太大差別,但翻到第二張,兩張對比著看,就有歲月流逝的痕跡了。
兩張照片都是合影。
和同一個人的合影。
第一張在校園,應該是他學生時代的照片。
第二張看起來很新,在一個私人小院裡,兩人中間擺一張棋盤桌。
合照裡的長輩是他的導師,尹裕輝。
溫雪盈有所耳聞,學術界泰鬥。
溫暖的光下,兩個人對著鏡頭微笑。
陳謙梵平靜地說:“我的老師,是我見過最純粹的人。
溫雪盈想起朱思雲說,他從前生病的時候,導師會給他家裡人打電話,應該就是這個尹老師了。
能聽得出陳謙梵的話裡對他的崇敬。
“下棋的照片是最近的嗎?”她問。
“前段時間到北京出差,拜訪了他。”陳謙梵說著,瞥一眼她定格的屏幕,“不過他現在生病了。”
“什麼病?”她抬眸看他,發覺到他視線裡一點很少見的沮喪與遺憾。
陳謙梵說:“忘記了很多事,學習的一切,教授的一切。”
他撐著太陽穴,黯然地垂下眼睛:“也不記得我了。”
“……”
溫雪盈一驚,過了幾秒,小心地問:“阿茲海默症?”
“嗯。”
“好年輕。”
“我畢業那年他就因為生病退休了,的確比較早。現在病重,醫生說——”
他話說一半,又停住。
殘酷的結局頓在了口中。
溫雪盈把照片放大了看一看,面色如常的老人,手裡捏著一枚棋子,靜態狀態看不出任何異樣,年紀也就六十多歲的樣子,很和藹,很儒雅。
很符合他所說的純粹。
人的面相真是個玄妙的東西,不論好不好看,有些人看著就讓人覺得親切。
溫雪盈看了一會兒照片,把手機放下,在塞車的公路上,慢慢地、和他聊了一段久遠的回憶。
“我想起以前,因為我媽媽在醫院工作,我小的時候,她就在我學校對面的醫院,我每天放學很早就會去她那邊做作業,見了很多隔壁腫瘤科的病人,有一個老爺爺就是生了這個病,那時候我不懂,他每天出來溜達,見我就問我在哪裡上學呀,有沒有見過他女兒呀——我心想他可能老糊塗了,把孫女說成女兒,然後我就問他,你女兒幾年級呀,接著一個老太太拄著拐進來說,我是他女兒。
“那個老太太要扶他離開,那個老爺爺說,才不是!你不是我女兒,我要去學校接我女兒放學了!
“他說著就把他女兒的手甩開,我就看到那個老太太偷偷擦眼淚。
“這個事情我印象好深呀,我小時候就很擔心,原來人老了之後,記憶也會被吞噬嗎?”
陳謙梵望著前面猩紅灼眼的車燈,沒有說話,安靜地聽著,放空視線,滿腦子隻剩她輕柔的聲音。
感到喉嚨口微微地阻塞,他輕動喉結,克制了一部分傷感。
溫雪盈接著說:“你知道嗎,日本人把阿茲海默症稱為最漫長的告別,這是我聽過關於疾病最溫柔的說法。我當時聽到的時候就在想,原來每個人都在試著釋懷呀,釋懷生離死別的痛苦。
“你要想,他該留下的都已經留下的,他的智慧,他的學術精神,會一代一代地傳下去,至於那些他帶不走的呢,所有人都帶不走。”
“而且,還有很多很多牽掛他的學生呢,就像你這樣的,他的晚年不會孤獨,還不用天天帶著社交面具,不用為學術亂象頭疼,不用天天想著科研任務,這個世界有那麼多的不好,他都不用再接收到了,用這樣的方式跟愛他的人慢慢告別,純粹的人真的變成了純粹的人,你應該為他感到——”
她說到這兒,斟酌了一下用詞,最後吐出兩個字:“釋然。”
陳謙梵閉了閉眼,約莫半分鍾左右,他就這麼閉著眼問她:“你經常待在醫院?”
“嗯吶,我就是被消毒水的氣味泡大的。”
她說:“我很佩服那些腫瘤科的醫生,動不動送走病人,得有多大的心理負擔啊,痛苦又神聖的職業,我是真的覺得他們很偉大。”
寬慰似的,溫雪盈往他肩上靠了靠。
“不管是親歷者還是旁觀者,我覺得扛得住人間疾苦的人都很偉大。”
陳謙梵不置可否,保持了一陣沉默,像在思索她的話。
而後他用手指輕輕勾一下她的下颌,偏頭吻過來,吻得還挺重的,說發泄也算不上,有柔情在裡面,但溫雪盈睜眼就看到他緊蹙的眉心。
他放開她,她氣喘籲籲。
“陳謙梵,你老喜歡跟我黏黏糊糊的,你就是不正經人裝正經。”
溫雪盈脖子上掛一副絨絨的手套,她拎起來,啪嗒啪嗒往他手臂上打,“我身上的印子還不知道幾天能消呢……”
他淡淡地笑開:“談戀愛不就是這樣嗎?”
溫雪盈意外地挑挑眉,陰陽怪氣說著:“談戀愛需要激情,搭伙過日子可不用,還是有一點區別的。”
陳謙梵沒想太多:“必要的時候有激情就可以了。”
她愣一下,手套啪嗒啪嗒拍得更用力了:“死榆木!”
陳謙梵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被人評價榆木,他並不生氣,眼底露出一抹覺得新鮮的笑。
他看著路,慢慢地跟著前面動,在意的卻是餘光。
忍不住還是伸出右手,扣住她的手指。
削弱了一點安全意識,也想要依靠在一起。
陳謙梵習慣了一個人開車,從來沒覺得有什麼孤獨的。
但他此刻在想,如果今天她真的乘飛機離開,這段漫長的等待,一定會很難熬。
會很想念她。
不是闲著沒事、所以打個視頻逗逗她的那種想念。
是害怕失去。
惶恐著,從此不能再相逢。
-
冷空氣來襲,十二月的洛山也是風雪交加。
溫雪盈回到學校,抽空就準備了一下開小會要講的內容,還正兒八經地做了個ppt,借了個空教室。
她是調查隊伍裡年紀最大的,自然要負責好師弟師妹們的各方面問題。因為開了年就要出發去伏秋,必須在寒假之前協調好所有事項。
幾個大四生陸陸續續到了,溫雪盈借的教室是個舊的,電腦設備都挺老的,實在沒想到她在琢磨開電腦的事情上犯了難。一頭霧水地腹誹,這大屁股電腦怎麼還有漏網之魚沒被換掉……
搞得她身為前輩的威嚴都扣了分,很難堪。
“沒事的師姐,打不開ppt就算了,你就給我們口頭說幾句也行。”說話的是同專業的本科生段思嫻。
溫雪盈想了一想,正要答應。
餘光裡走過來一個背書包的男生,個子挺高的,她仰頭一看。
臉很陌生,但話一出口,她就知道是誰了。
“需要幫忙嗎溫姐。”
程澤!
被她記小本本的小土狗。
溫雪盈有點想皺眉,上下掃他一眼。
意外的是,小土狗不怎麼土,還挺潮的,老幹部絕對跟不上的潮。
穿韓式棉服和工裝褲,馬丁靴輕輕點地,靠在桌沿環手臂,衝她淺淺地笑。
海王啊海王。
這笑得也太自信,太海王了!
這耐克嘴的角度,一看就是精心設計過的,這居高臨下的睨視,是沒八百年道行絕對做不出來的表情,這挑眉的小動作,韓劇看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