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你最好是一個字都不要說。’
金靜堯在對話框裡一個字一個字地打,然後再刪掉。
9787532754335:“想說就說。”
9787532754335:“可以撤回。”
黎羚沉默片刻,發來一句金靜堯不太能理解的話。
她說:“你還知道撤回啊[大拇指]”
金靜堯盯著屏幕,感到輕微的不解。
撤回是什麼很厲害的功能嗎,為什麼她會覺得他不知道。
不過她的思維向來很跳脫,時常說一些讓他看不懂的話。
他平靜地向她發了一個問號。
黎羚:“哈哈哈哈哈哈”
黎羚:“其實我還是有點怕水。”
這兩句話的轉折如此之突兀,也很有黎羚一向的風格。
金靜堯望著屏幕,耐心地等待。過了一會兒,對面發來一段很長的語音。
黎羚和9787532754335已經認識很長一段時間,這還是她第一次願意讓他聽她的聲音。
9787532754335應該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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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靜堯不是很開心。
他不是很開心地打開了這段很長的語音。
黎羚說:“我第一次拍下水戲的時候,其實還不會遊泳。本來是想提前學的,導演不讓。他說他要的就是我不會。不過,他說現場會有救生員,笑眯眯地給我打包票,讓我放心,沒關系,很安全,跳吧。”
她應該是離聽筒很近。
他聽到了她的呼吸聲,像細微的風,從他的指縫間流過。
在電話裡,她的聲音沒有平時那樣真切,嗓音甚至有些許的發緊,像月光下晃蕩的、冷冰冰的漣漪。
他抬頭看向窗外,這分明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第二段語音又發了過來。
其實金靜堯已經隱約能夠猜到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導演欺騙演員,在片場並不新鮮。為了讓拍攝繼續,他們可以無所不用其極。
“我就跳下去了。我不知道水下這麼冷,根本沒辦法呼吸,差一點淹死。上岸之後,我以為結束了,導演卻說再來一條,他們又把我推了下去。”
“在海裡,我到處找救生員,看著他的眼睛,拼命地對他做手勢。可是,自始至終,他沒有回應過我。直到那場戲拍完,他對我說,除非導演點頭,否則他是不會過來的。”
“再後來我才知道,導演之所以這樣做,是想看我嚇得哭出來。但我就是沒有哭。最後他也沒辦法,隻好這麼結束了。哈哈,怎麼樣,我厲害吧。”
金靜堯一邊聽,一邊注視著監視器裡的黎羚。
她倒在浴缸裡,過曝的燈光下,畫面呈現出一種潮湿的砂礫感。她哭得那麼傷心,卻又如此美麗。她的面孔像一本無法被讀懂的書。
她經歷了那麼多,才走到這個鏡頭裡。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屏幕。
過了一會兒,私信對話的頁面,並沒有任何的變化。
9787532754335說:“怎麼不撤回。”
黎羚:“算了。不撤回了。”
“你會幫我保密的,對吧。”
金靜堯差一點就要發一個問號過去。
他按捺住了自己。
9787532754335:“嗯。”
黎羚:“[玫瑰][玫瑰][玫瑰]”
他突然覺得不是很高興,可能是賽博玫瑰花長得太醜了,不符合他的審美。
他面無表情地關上了手機。
-
第二天早上,副導演得知,導演已經連夜加班,完成了拍攝素材的粗剪。
黎羚即興表演的那一條,幾乎是一刀未剪、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
而這場艱難的浴室戲,還剩下最後一小段,就終於拍完了。
阿玲洗完澡,周竟幫她拿了幹淨的衣服過來。他拉上浴簾,在外面等她。等了許久,都沒有聽見任何的聲音。
他重新拉開浴簾,發現阿玲還以原本的姿勢,委頓在浴缸裡,仰面看著他。
兩人視線相觸。
她說:“你不來幫我?”
周竟搖了搖頭,將疊好的衣服放到她手中。
阿玲突然冷笑一聲,將它們都丟到對方臉上。
“你真沒用。”她說。
白生生的手指,摸索到吊帶衫的第一粒金屬扣子。
“不就是想要這個嗎。”阿玲的語氣越發輕蔑,“想要就說啊,我給你。”
衣服太湿,難以解開。她索性發起狠來,要將扣子直接拽掉。
周竟傾身下來,一言未發,替她將弄亂的扣子扣好。
隨後,他拿起一件外套,動作很輕地蓋住她,將她橫著抱出了浴室。
阿玲倒在他懷裡,頭靠上去,呼吸聲細細的,幾乎像情人一樣親近。
她輕聲說:“原來你也看不上一個殘廢的身體。”
周竟的腳步停了下來。
他低頭看了她一眼,眼底閃過輕微的慍怒,卻被很好地掩蓋住了。他還是很溫柔地,將她放回到輪椅上。
黎羚覺得金靜堯演得越來越好了。
放在幾天以前,他或許還會為了這樣的肢體接觸而感到不適。但現在一切都是如此自然。
他跪在地面,自下而上地仰視著她。本該是一個臣服的姿勢,視線卻太陰鬱、太壓迫,像一片讓人難以逃離的海域,透出令人窒息的、深藍色的瘋狂。
她突然難以分辨,此刻在看著自己的,究竟是周竟還是金靜堯。
金靜堯沉默地,抱住她的腿,在小腿殘缺的疤痕,吻下去。
溫熱的嘴唇,貼住醜陋的、不平整的皮膚。
燙得令人心悸。
黎羚愣了一下,另一條腿踩住了他的肩膀,輕輕往下踢。
她微笑著說:“你真惡心。”
第17章
這一條拍完,副導演立刻過來誇她:“黎老師,你剛才臺詞說得真好!”
黎羚有些困惑:“哪句臺詞?”
“就是那句‘你真惡心’!罵得好!真夠勁!”
黎羚:“……哈哈,謝謝誇獎。”
可能是因為,她在這鏗鏘有力的四個字裡,加入了較多的真情實感吧。
對於導演刪掉自己的戲,其實黎羚還是有些不爽。
雖然,從理智上講,她知道這是他的權力。
別說刪一場戲,哪怕拍到最後,金大導演將她所有的戲份都刪了,她也隻能認了,不能說一個不字。
但她依然覺得,這是很長時間以來,自己所演得最好、最動情的一場戲。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入戲過。那一個瞬間,她覺得她就是阿玲。
很可惜,導演好像並不喜歡。
黎羚重新回到片場。
開機之後,她故意多踩了導演的肩膀幾下,還借口是因為小腿抽筋,讓周竟給她按摩。
周竟拒絕了,並再次警告她不要隨便改臺詞。
她“嗯嗯啊啊”地聽了,下一條踩得更用力。
-
片場的工作人員隱隱約約地意識到,這段時間裡,導演和女主角的關系有點僵。
這主要體現在,他們對於劇本和角色,產生了比較大的分歧。
金靜堯依然希望,黎羚能夠將阿玲呈現得更加無力、更加死氣沉沉。
但是黎羚偏不。
每一場阿玲與周竟對峙的戲,她都演得非常用力。
她用力地打他、掐他,拒絕他的靠近,將牙齒和指甲都作為自己的武器。
在監視器裡,兩人看起來如此劍拔弩張,火藥味重得整個片場都濃煙四起,滿是刺鼻的硝煙味道。
但要說是演員在公報私仇,也並沒有。黎羚的分寸掌握得很好,從未真正傷害到金靜堯。
她隻是堅持著自己的阿玲。
起先,金靜堯還時常喊卡,讓她重來。
最終,在這場無聲的拉鋸戰裡,他反而是那個率先敗下陣來的人。
他在拍攝結束後,久久地凝視著鏡頭。
在放大的特寫裡,黎羚愛恨交織的眼神是那樣鮮活,像一把觸目驚心的火,帶著最原始的生命力。
無論多麼冰冷的水,都無法讓它澆滅。
他不禁思考,周竟為什麼會愛上阿玲,愛到將她藏進地下室裡,哪怕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累贅,還是不肯放手。
或許他愛的,就是這一刻,這樣觸目驚心的眼神。
他打開手中的筆記本,幾乎無意識地,在上面勾勒出一個張開手臂、翩然起舞的形狀。
-
第二天,副導演突然找了過來,告訴黎羚,她被加了一段舞蹈戲,所以劇組幫她請了個舞蹈老師。
黎羚:?
多少有點離譜了,她演一個出車禍截了一條腿的人,現在竟然要開始練舞。
她委婉地向副導演表達了自己的疑惑,對方向她解釋:“阿玲在出車禍以前,是一名舞蹈演員。”
黎羚:“。”
“還有這個設定,我怎麼不知道。”她幽幽地說,“不會是昨晚憑空變出來的吧。”
副導演“哈哈”幹笑道:“可不就是……導演昨晚臨時想到的呢。”
黎羚:“……”
縱橫影壇多年,還從來沒見過這麼會折磨人的導演。
本來拍攝進度就很緊張,白天滿滿都是通告,現在居然臨時給她加了舞蹈課。
這到底是劇組還是猝死促進會。
但能有什麼辦法呢,金大導演一聲令下,黎羚區區一個小演員,哪裡敢不從。
不過,舞蹈課開始後,這件事很快就從上班變成了一種解壓的愛好。
她竟然很樂在其中。每次在片場受了氣,黎羚就將自己關在舞蹈室裡揮汗如雨。老師看了都連連感慨,說沒見過這麼刻苦的學生。
黎羚小時候有幾年的芭蕾舞功底,主要是被父母逼迫,學得並不開心。
阿玲跳的卻是現代舞。
現代舞和芭蕾舞不一樣。芭蕾強調“開、繃、直、立”,對身體的每一個動作姿勢都有著嚴格的規範。而現代舞則是一種對於形式的反叛和變革,鼓勵舞者去打開身體,探索呼吸,尋找意識、身體和力量的連結。
小時候,黎羚對於芭蕾的記憶隻有疼痛和訓斥。但是她喜歡跳現代舞,沒有章法,沒有約束,像是一種自由和釋放。
她想象自己是一棵樹、一股浪。汗水流下時,什麼都不用去管,抓住風,就抓住了現在。
盡管拍攝日程越來越緊張,但基本功勉強還在,加上肯下功夫苦練,進步很快。練習一段時間後,黎羚已經比較像模像樣。
像模像樣,是老師中肯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