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嗆人的煙霧裡,幾個人的表情都變得有些僵硬,好像連煙都不會抽了。
黎羚回到臺前,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片場禁止吸煙”的標識,小聲拉著一個工作人員說:“剛才我看到有人在廁所外面抽煙。”
對方一臉深惡痛絕:“我立刻去處理!”
她露出深藏功與名的微笑,回到化妝間候場。
才離開了一小會兒,已經有人進來打掃。
對方似乎有很嚴重的強迫症,將她到處亂放的化妝品全部都擺回原位,口紅還按重新色號整理了一遍。
窗戶大大地敞開,送來新鮮的空氣。一張紙被風吹到了腳邊,黎羚將它撿了起來,發現那是一幅未完成的畫。
畫中的女人沉睡於漂浮的河流中,身形曼妙,腰肢婀娜,如同一支玻璃瓶內的永生玫瑰。
畫家栩栩如生地描繪出了女人舒展的脖頸,微微蜷起的手指,甚至水中隱隱流動的長發。一切都纖毫畢現。
隻有她的臉是一片空白。
她沒有五官。
黎羚愣了一下,若有所覺。她站起身,掀開化妝間的幕簾,發現背後竟有一副陳舊的畫架,和一支用了一大半的畫筆。
筆杆仍殘有餘溫,畫紙上則全是同一個女人。
女人坐在輪椅上,倚靠在牆面上,沉睡於臥室中……她出現在不同的場合,擺出各種姿勢,猶如一個活生生的人,被畫家所凝視。
她如此鮮活,熱烈,恬靜,美麗。
但她的臉始終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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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羚突然感到輕微的眩暈,仿佛這些細膩的筆觸裡藏著某個不可言說的咒語。她不知道這些畫是誰留下的,是道具,還是別的什麼。
她還想再看下去,然而試鏡即將開始,工作人員將她叫回舞臺。
下面黑壓壓地坐著不少人,沒什麼表情地盯著她。
其中並沒有金靜堯。
看來金大導演貴人事多,並不會來看了。
機器都架好了,強光當頭而來,將四壁照成一片慘白,照得黎羚的眼睛都幾乎睜不開。
就在這時,她聽到悶悶的腳步聲,椅背在地板上劃拉出刺耳的聲響。
男人慢慢地走上舞臺,伸手將椅子拉開。
他個子很高,陰影覆上她的臉,寂靜的山一樣壓下來。
金靜堯沒換衣服,還是穿著那件寬大的、洗得發白的工作服。衣袖微微卷起,露出清瘦的小臂。
他平靜地看著她,目光像月光灑落之下的雪山,寒冷,遙不可及。
黎羚的大腦空白了一秒——金大導演竟然親自來跟她對戲。
第5章
第一次試鏡一敗塗地。
黎羚覺得這全部都是金靜堯的錯。
他猝不及防地坐到她面前,還用一種比較奇怪的眼神看著她,才導致她最開始慌了一下,臺詞都念得磕磕巴巴。
善良的導演會在此處喊停,講一講戲,讓她重新再來一遍。
惡毒的導演則會一言不發,沒有任何表情地看著她。
更惡毒的導演,甚至將手擱在桌上,時不時低頭看一眼腕表。
黎羚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分心地盯著那隻看起來很貴的表盤。
恰好她所飾演的角色是女警,要審訊對面的犯人,就兇巴巴地說道:“眼睛別到處亂瞟!頭抬起來!”
金靜堯冷淡地笑了笑:“不要改臺詞。”
黎羚:“……導演對不起。”
他們重來了一次。
第二次,黎羚安分守己地念著臺詞,每一句都沒有念錯。
她自認為演得還可以,展現出了超群的記憶力。
但不知為何,演到後面,臺下的人越來越吵,雖然聽不清在說什麼,但應該不是好話。
“可以了。”金靜堯說。
黎羚吃了一驚,立刻停止了表演。
臺下驟然變得安靜。
金靜堯皺起眉,不甚滿意地看向她:“我是讓他們不要吵。”
黎羚:“……”
下次話能說清楚點嗎哥。
雖然是誤會一場,但情緒一旦被打斷,就很難再找回來了。最後試鏡還是沒再繼續下去。
黎羚心裡惴惴不安,試探地問:“導演,您覺得我表現得怎麼樣?”
金靜堯:“嗯。”然後站起身走了。
黎羚:?
腦子有問題,聽不懂中文?
當天晚上,黎羚輾轉反側,反復回味著金靜堯說話的語氣和微妙的態度,越想越覺得自己沒戲了。
她忍不住發消息問小劉。
對方委婉地表示:“你試鏡的時候,要是多一些自由發揮就好了。”
“可是導演讓我不要亂改臺詞。”黎羚疑惑道。
小劉:“他嘴上那麼說,其實很喜歡看到演員即興的。”
黎羚仍有些將信將疑。
過了一會兒,她收到9787532754335的消息。
他問她:“試鏡了嗎。”
黎羚覺得在粉絲面前還是要維護一下自己的形象,就半真半假地說:“嗯,很順利,導演非常喜歡我,一直誇我演得特別好。”
對面:6
黎羚:?
不等她再問,他飛快地將上一條撤回,說自己打錯了。
黎羚感覺中老年人應該也不知道“6”是什麼意思,就沒怎麼放在心上。
9787532754335又說:“導演喜歡你,你呢。”
黎羚回憶著金靜堯在試鏡時全程半死不活的樣子,陰陽怪氣地說:“簡直愛死他了。”
9787532754335:“不要亂說。”
黎羚:“你說得對,我隻是愛他,不想他英年早逝。”
9787532754335應該很無語,又不理她了。
半夜,黎羚被一陣激烈的敲門聲驚醒。
手機屏幕顯示,現在是凌晨一點四十六分,她大驚失色,拖鞋都沒穿好就衝過去開門。
隻見小劉站在門口,身後還跟著幾個工作人員,手電筒光束在黑夜裡胡亂照著。
黎羚第一反應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口不擇言地問:“怎麼,地震了嗎?”
小劉十分焦急:“黎老師,導演決定重拍下午那場戲,就等您了,咱們趕緊過去吧。”
黎羚:???
她難以置信,低頭看了一眼時間。
現在?重拍?你們家導演是不睡覺嗎?
第二次試鏡本該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但現在黎羚如同深夜遭遇外星人綁架,稀裡糊塗地給架進了片場。
推開門的一剎那,她很受震撼:午夜的劇院燈火通明,被明晃晃的強光照得亮如白晝,仿佛從寂靜的夜跳進了楚門的世界。
裡面人很多,各司其職、井然有序,根本看不出是凌晨兩點的片場。
黎羚一度肅然起敬,直到走進化妝間,發現化妝師的外套裡是一件皺巴巴的小熊睡衣,助理的頭發也亂得像雞窩。
原來現場的大多數人,也都是半小時前剛剛從被窩裡爬起來——因為導演臨時起意,要重新拍一場戲。
黎羚大驚:“這、這也太……”
“太帥了!”化妝師十分崇拜地說,“是的,我也覺得,導演就跟超人一樣!隨時都有靈感!永遠不會累!”
黎羚默默吞下了未說出口的“變態”二字。
走進片場時,金靜堯正在舞臺上跟攝影師調整布光。
他身邊幾個工作人員雖然都長得人高馬大,但也困得不行,一邊點頭一邊狂打哈欠。
相比之下,年輕導演盡管臉色蒼白,背影也很消瘦,一臉望去,仍是人群之中最為清雋挺拔的那個人。
因為角度原因,黎羚隻能看清他的側臉和肩。他沒什麼表情,顯得很難以接近。
她看了最多半秒,年輕導演就察覺到她的視線,轉過身來。
黎羚被冰冷的視線所捕獲。
她很擔心這人又要說些什麼挑刺的話。
但他抿了抿唇,看她的眼神比她想象之中更加復雜和難以理解,也沒有解釋為什麼又要找她來,隻是很簡單地說:“開始吧。”
-
假如時間可以倒流,黎羚不會在聽到“開始吧”這三個字時,內心如此感激,甚至覺得金靜堯是個好人。
下午,此人還隻是安靜地看著她表演。
而現在,她每說完一句臺詞,他都要打斷她,說“不行”“不夠好”。
黎羚虛心求教,問他應該怎麼做更好。
他並不解釋,隻是說:“再來一遍。”
黎羚拍了這麼多年戲,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他這麼不愛說話的導演。
很多時候,他好像都在扮演一名旁觀者,沉默地看著她。
他的目光是評判,或者比這更深沉的東西。她不知道他想要什麼,也難以從他的反應裡得到答案。
念到後來,黎羚感覺自己已經十分麻木,像被烏姆裡奇罰抄的可憐小哈利。
那些臺詞不是從她嘴裡讀出來,而是刻在她的手背上,每一筆都帶著悽慘的血痕。
最後金大導演總算是滿意了,黎羚以為這場戲過了,渾身卸下力氣。
惡魔又冷不丁發出低沉的聲音:“肩膀不要動。”
“腰再挺直一點。”
黎羚:“…………”
同一場戲,同樣的臺詞、動作,來來回回,循環往復。
黎羚嘴唇幹裂,嗓子都啞了。
金靜堯還不允許她喝水,美其名曰這樣鏡頭裡看起來更真實。
四個多小時拍下來,黎羚自覺精神狀態還算穩定,無非是變態怎麼說,她就怎麼做。
但旁邊的工作人員,已是一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壓力怪狀態。
攝影師眼裡爬滿紅血絲,每場間隙爭分奪秒滴眼藥水。化妝師一臉英勇就義地撲上來補妝,幾把刷子揮舞得虎虎生風。
又一條拍下來,金靜堯還是不滿意。
“你的臉沒有吃到光。”他說。
黎羚假裝自己已經累到聽不懂人話,非常無知地問:“那我要怎麼做啊,導演?”
她以為他會和之前一樣,不作任何回應。
然而金靜堯靜靜地看著她,說了一聲“抱歉”,徑直站起身。
黎羚也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向自己道歉。
直到她眼睜睜地看著年輕男人朝自己俯下身,手指碰到她的臉,並沒什麼憐惜地託起她的颌骨。
盡管中間還隔著一張桌子,她依然感受到被陰影壓下來時,那種難言的危險。
他的手指還是冰冷的。冰冷而刺痛,令人呼吸一滯的觸感。
“就這樣。”金靜堯說,“別動了。”
黎羚的呼吸本能急促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