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蕭景之的理想和他不謀而合,兩人惺惺相惜。
隻有我胸無大志,隻想做個富貴閑人,走遍萬水千山。
周弘祎當時哈哈大笑說:「為了三弟你的理想,我也必須要天下太平!」
我們當時並不知道對方的身份,我不知道蕭景之是兵部尚書之子,不知道周弘祎是皇子,他們不知道我是禮部尚書的女兒。
後來周弘祎的同母胞弟周弘臻來找他,他們要放棄說服老皇帝攻打突厥這一條路,而是要爭奪皇位。
那時候周弘臻比現在嚴肅、冷厲、心機深沉。他心思縝密,運籌帷幄,是周弘祎最好的左膀右臂,幸好他無心皇位,不然周弘祎未必是他對手。
周弘祎開誠布公了自己的身份,誠邀我和蕭景之為他效力,若成功我二人的地位,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得知我外公是崔堇年時,周弘臻眼睛發亮,就像一匹餓狼,平時最冷淡自持的他,竟然略微激動道:「我們正在煩惱銀子的事!沒想到身邊就有這麼大一個錢莊!」
為了這句話,我每次見他都要翻個白眼。
25.
外公隻有我一根血脈,況且他送我去白鹿書院讀書,未必不是存了讓我結識些貴人的心思。
在周弘祎兩兄弟籌謀的兩年裏,外公的銀庫源源不斷地為他們提供支持。
當時蜀地叛亂,老皇帝病重,誰也不願意領兵去收拾這個燙手山芋,蕭景之去了。
蕭景之武功高強,好幾次針對周弘祎的暗殺都被他解決。他走後不久,我留在周弘祎身邊為他處理信件,收集權臣資訊,周弘臻不動聲色地拉攏人心,將重要位置安插自己人。
周弘祎遇刺的時候,正是蕭景之寫信需要支援之時,我隻知道周弘祎如果死了,就算周弘臻能夠頂上,那麼蕭景之的軍隊恐怕也兇多吉少,我的身體比腦子快,替周弘祎擋了一劍。
在我養傷的時候,蕭景之順利剿滅蜀山叛賊,展現了他非凡的軍事能力,又快馬加鞭回京,協助周弘祎和周弘臻兩兄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逼宮,斬殺了其他兩位爭權的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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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弘祎為報答我的救命之恩,曾向我許諾,將來可為我做三件事。
第一件事,他想封我為妃,我求他收回成命。
第二件事,我想嫁給蕭景之,求他成全。
我為他擋劍時,是穿著白鹿書院的學服,所以我今日亦穿著這身衣服而來。
腰間還掛著他當年為了許諾,給我的玉佩。
26.
「三弟!」周弘祎愣了一瞬後,放聲大笑,隨即起身離座,來到我身邊,扶住我行禮的手, 對眾人道:「朕當年在白鹿書院讀書時,和景之、婉瑤曾結為兄弟,那時婉瑤還是女扮男裝,整個一混世魔王。當年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現在想來也是十分恣意飛揚的一段時光。」
眾人自然下拜,誇贊他體驗民間疾苦,愛民如子,才有現在這太平盛世。
「自你嫁作人婦,總是規規矩矩,少了些當年的恣意囂張,朕每每想起,總覺得甚為可惜……」
我笑得燦若星辰,那是我少年時喜歡的笑法,今日,我要徹底告別這高門大院,即使回不去我的少年時光, 我也要如當時那般自由自在!
我取下腰間的玉佩,遞給他:「陛下,臣女今日做舊時裝扮,隻為歸還這玉佩。因著陛下平日繁忙,無法得見天顏,隻能在此宴會之際歸還,還請陛下恕罪。」
我手中是他當日贈予我的瑩白玉佩,他愣了愣:「為何歸還?」
「因為陛下當日答應臣女,見此玉佩,陛下便可為臣女做三件事,陛下已經完成兩件事,臣女現在有了這第三件事求陛下。」
說著,我雙手託著玉佩,雙膝跪在地上,朗聲道:「陛下,蕭將軍上陣殺敵,為國立功,朝珠公主貴為蒙古公主,巾幗不讓須眉,他們二人如今情投意合,且成婚又對大周和蒙古聯盟有利。
臣女雖為婦人,不能上陣殺敵,但也希望大周百姓安居樂業,為陛下分憂,故臣女願自請帶著麟兒下堂離去……」
「閉嘴!」蕭景之猛地打斷我,起身跪在我身邊,對周弘祎道:「陛下,內子近日偶感風寒,如今大病未愈,臣且先行帶她下去修整一番。請陛下恕罪。」
說著蕭景之就要拉我,我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我說了我要離開你,就一定會離開你。」
他狹長的眸子猛地收縮,似乎被針刺了一般。
他的手在顫抖。
27.
眾人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得愣在當場,蕭景之用了力,把我扯走了。
太監引著我們來了一個殿中,又奉了兩杯茶過來,低聲道:「蕭將軍,蕭夫人,您二位若有什麼事可在這裏商議。」
說著,便退了出去。
「婉瑤,為什麼要把這件事鬧到大庭廣眾之下, 還要鬧到陛下跟前?你不是說了,原諒我了嗎?」他著急得眼睛通紅,看得出來,他最近也沒有休息好,「求你了,別鬧了,我真的知錯了,你跟我回家吧。行嗎?」
我推開他,面無表情地說:「你愛怎麼想,我管不著。我確實理解你當時在戰場上的心境變化, 你承受的壓力非常人所能理解,我也原諒你。蕭景之,你不必自責,你為大周百姓做的事,隻要是大周子民都會感謝你。你是一個好臣子,好將軍,但卻不是我的好丈夫,麟兒的好父親。既然你已經對朝珠動心,便不必自欺欺人,藏著掖著,我也願意成全你,但是我沒法和別人分享我的丈夫。」
說著,我又道:「實話告訴你,我也感謝你給了我這個機會,敢於踏出你將軍府的大門。我早就在你府裏夠了!毫無意義的晨昏定省,時時刻刻的攀比炫耀, 莫名其妙的打壓教訓,我以為我必定在其中生活一輩子,為了你,為了麟兒,我百般忍耐。出去之後,我才發現,如果我再繼續過這樣的生活,我遲早要瘋。從這個角度來看,我也不是一個好妻子。」
我自嘲一笑,「不管你怎麼想,不管天下人怎麼想,我很後悔和你成婚。當日我被愛情沖昏了頭腦,高估了你的諾言,也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這場婚姻,唯一不讓我後悔的,就是生了麟兒。」
「如果你還惦記我們舊日在白鹿書院的情分,就寫休書,把麟兒給我。你和朝珠既然相愛,你就不要再辜負她了。說實話,我剛開始確實介意你們之間的事,現在想起來,卻也覺得——既然是情之所至,那就無可厚非了。你們是大周的英雄,也會有很多孩子,我祝福你們白頭偕老,兒孫繞膝。」
說出這些話, 我心裏突然覺得很釋然。當年我們輔助周弘祎登上皇位,我身為女子,也無心朝政與權力爭奪,便功成身退。蕭景之求我嫁給他時,我逃去了寒山寺,在空穀寂靜之中,其實我很害怕他屬於別人,害怕他對著別人那樣笑,那樣溫柔、深情、專注。
如今, 我竟然能平靜地祝福他和別的女子幸福。
這個世界上,是有什麼東西不會改變的嗎?
既然走過的路無法挽回,那就放下過去,勇敢往前走吧。
最重要的是,挖出毒瘤,不要讓它在內裏發爛發臭。
28.
蕭景之怔愣在當場,過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語言,他澀聲道:「這些年,你過得並不開心?你從來沒有說過。」
他臉色茫然:「剛開始的三年,我們不是很恩愛,很快樂嗎?」
「恩愛和快樂肯定是有的,那時候你心裏還隻有我,我又剛為你們家生了孫子出來。」我心平氣和地敞開心扉,「不過你也知道我這個人——」
話到這裏,我拐了個彎,我再厭惡他母親,也沒必要告訴他了,於是我道:「我不喜歡那種生活。我就是膩了,厭煩了。正好,反正你有了新歡,率先違背了你許下的諾言,我也無心和你糾纏,就此別過吧。」
「婉瑤,是不是我不在的時候,家裏給你受了委屈?如果你不喜歡和那麼多人住在一起,咱們帶著麟兒搬出去,好嗎?這樣就沒人管你了,你和原來一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可以嗎?」
「你還不明白嗎?」我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我要離開你。不管你做什麼,都不能改變我的決心。」
他頹然地坐下,用力捶打自己的腦袋,又跪在我面前,抱著我的腰身,祈求道:「你再給我一次機會,隻要一次,我絕對不會再背叛你!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是我不需要你了。」我冷漠地說。
「你怎麼可以突然說翻臉就翻臉……」他仿佛還是無法相信,就像我難以想像他會變心一樣。那些他在邊關的黑夜,那些他和朝珠在一起的時光,他的臉上是否也因欲望而扭曲了本來的面目,他在回來之後,待在我身邊時,是否也晃神地牽掛另一個女子?
29.
「你可想過麟兒?」他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仿佛將死之人抓住了最後的希望:「如果我們和離,你讓麟兒將來如何面對世俗質疑的目光,還有他將來去了學堂,會被其他小孩嘲笑!你不是最在乎他嗎,婉瑤,為了麟兒, 再給我一次機會,這次我長記性了,行嗎?」
他又說道:「你還記得那次我們被大雪困在山上,你很後悔,說自己不該大雪天任性……」
是的,那時到底還是 14 歲的年紀,平日天不怕地不怕地胡鬧,但是一出了事,還可能會丟了性命,山上也漆黑一片,我自然心裏十分害怕,還連累了蕭景之,我為自己的魯莽自責,默默在旁邊流眼淚。他那時並未責備我,反而把我抱在懷裏,細細安慰。
我當時吸了吸鼻子,天真地說:「如果你是爹爹或者哥哥就好了。」
蕭景之苦笑了一下,說:「小祖宗,我可不想做你爹。你就叫我哥哥吧。」
他比我長一歲,已經成熟穩重了許多。他那時安慰我道:「人生在世,哪有不犯錯的,不犯錯的,是聖人,咱們知錯能改,就好了。再說了,你下雪天想來看梅花,也是正常的事。如果我們待在書院裏,就是平淡無奇的一天,你看來了這裏,今天就過得非常濃墨重彩,一輩子都會記得。」
我那時呆呆地看著他,月亮不知什麼時候掛上了樹梢,月光灑在白雪上,映襯出朦朧模糊的世界,他那張俊美的臉在月光是如此的令我著迷。
我說:「蕭哥哥,如果將來你犯了錯,我也不會責備你,反而細心安慰你,陪著你。」
可是,他原來也說過,絕對不會負我啊。
是他先失信於我的。
30.
「婉瑤,世間哪對夫妻不是從年少時就磕磕絆絆,互相容忍才能相伴一生的?我們原來走山路,遇到互相扶持的老頭老太太,你也心生羨慕。
如果現在你離開我,我們怎麼能白頭到老呢?就算你遇到了新的人,你怎麼保證他不會背叛你呢?你又何苦再經歷一次……我不是聖人,我也會鬼迷心竅,我也會放鬆警惕……原來我們輔助陛下登基,總是互相扶持,你提點我應該注意誰,我告訴你應該如何處理各種危險,你忘記了嗎?為什麼在我們的婚約裏,你就不能多點耐心,多點忍耐呢?」
「可是……」我疑惑地說:「那時候我很年輕,我隻看到了那對白發夫妻相互扶持的那一瞬間,我不知道那個老婆婆曾經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眼淚,自己的孩子又被害死了幾個啊……如果我知道,我怎麼會羨慕那樣的白頭到老呢?我不需要你陪了,我也不會陪你了,所以就算我一個人走,我跌了跟頭,我頭破血流,我也沒有關系,我不需要為了向世人展示那一瞬間的幸福,就勉強自己整個人生都活在憋悶裏。」
不用整天知書達理、賢良淑德真好!
「不會,」他擦了一把眼淚,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我不會給你委屈受,不會納妾,不會有別的女人,你不想和別人住,咱們單獨住,你想去哪裡,我就陪你去哪裡……」
我搖搖頭:「錯了。我不可能給你第二次機會。我娘就是對自己不夠狠,對我爹不夠狠,對姨娘不夠狠,所以她的一生才那麼辛苦。如果她在發現了姨娘的存在時,就立刻給她灌鶴頂紅或者絕子湯,姨娘就不會生了兒子耀武揚威。如果她知道爹爹對她的愛隻是謊言,她就應該要麼離開,要麼殺了他,她就不會落到被人拋棄的境地。
如果她狠心,她有無數次機會,讓那些把她踩在腳下的人通通不得好死。但是她沒有,所以她鬱鬱而終。如果不是我命大, 恐怕也是一個淒慘的結局。」
31.
看著他錯愕的神情,我認真地說:「我從來沒有和你說過我父親的事,每年去他家裏,我也隻是略坐一下就走,其實我恨不得殺了他們!我是不會走我娘的老路的,我也不會把麟兒置於危險的境地。你知道小孩子感冒嚴重,是可能得肺炎死掉的嗎?你知道那天如果不是王爺趕來,就算我死,我可能也難以保護麟兒的安全嗎?」
「如果你讓我回去,我可能某天半夜睡在你身邊,看到你的時候,會忍不住殺了你!剛開始看到你和朝珠的時候,我真想殺了你們倆,我甚至認真地思考過怎麼給你們下那種無色無味的毒,先讓你們身體虛弱,再半身不遂,最後受盡折磨而死!」
「原來跟著你們踏上奪權的血腥之路,我早就知道對敵人的寬容就是對自己的殘忍,不過我還是不願意讓自己的手沾上血腥,不值得。我清清爽爽回杭州,做崔家的唯一掌權人,招個上門女婿,養幾個面首,過得比誰都舒服。我外公說得對,男人都靠不住,還是親人、銀子才靠得住!」
「你不是說,夫妻之間難免犯錯嗎?那我問你,如果是在你出徵的時候,我愛上了別人,你可會原諒我?可會勸自己寬容些,忍耐些?」
「蕭景之,不必做出這副神情。你敢和朝珠在一起,你明明有無數次機會阻止這種狀況發生的,但你沒有。
不是因為你心理壓力大, 而是因為你吃準了我,吃準了我即使受了委屈,也不會離開你,最多和你鬧鬧脾氣。在最開始我不再和你說話時,你是不是抱著僥幸心理,覺得我應該過段時間就會接受現實,甚至還會和你大嫂、二嫂、三嫂他們取經,如何留住丈夫的心?」
想起來有些可笑,人性就是如此的得寸進尺、毫無廉恥之心!
欲望一定會無限膨脹!無限地試探底線,試探那籠子的寬容度!
我真的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不過不怪你有這種想法,就和你心裏掩藏不住、無法約束的欲望一樣,我心裏那渴望逃離你們家的小獸也在不斷滋養、長大!我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年少時相愛,過了幾年,也是如此默契地要背約!」
就是不知,少年時的林婉瑤和蕭景之看到如今這般模樣的我們,會作何感想。
「哈哈哈哈,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好詩!好詩!世間的道理早就被前輩先賢總結歸納,我們這些後輩偏生要覺得自己是那獨一無二的一個,今日之罪過,全是我咎由自取,哈哈哈哈!」
蕭景之看我瘋瘋癲癲的樣子,頹然地後退了一步。
32.
我本以為周弘祎會在宴請群臣後宣我們覲見,談談休妻的事,沒想到太監居然稱他酒後身體不適,今日之事改日再談。
一個是為他立下大功的將軍,一個隻不過是有救命之恩的舊人,孰輕孰重,看來他分得一目了然。
也罷,本想拿著休書,一身自在,再也不要和將軍府有瓜葛。
現在看來這個願望無法實現,我也無所謂了。
反正我日後恣意行事,若對他們名聲有損,也是他們自找的。
周弘臻抱著麟兒來找我時,我正坐在榻邊,怡然自得喝著水。
「他呢?」
「走了。」
周弘臻沉默,道:「還未吃飯吧?先回府,讓廚房做點你愛吃……」
「那讓他們做點烤肉來吃,大冬天的,一邊吃肉,一邊喝燒酒,最是舒服!」想起烤肉香味,我興沖沖地道:「快走快走!」
麟兒摸摸自己的肚子,十分委屈地說:「早知道我就不吃那麼多了。」